卡凡不知道自己冰冷的库洛河里飘荡了多久,但是,他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这时,他感觉自己的身躯被抱起,一直温暖柔软的手不断地抚摸自己的脸庞,好舒服,卡凡睡去了……
感觉到身边不断烘来一阵阵热量,卡凡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什么都还没看清,便听见一个尖利的女人在兴奋地大喊:“莫塔醒了,我的莫塔醒了!”声音和她的脚步声都越来越远……
外边有一个粗粗的男声不耐烦地回应那个女:“你醒醒吧,布央!他不是你的儿子!看他的衣服就知道是萨普罗的人!”
只听叫布央的女子增大了一倍音量叫道:“胡说!这是雪山女神的恩赐!雪山女神把我的莫塔还给我了!”
被这几声喊叫一震,卡凡倒能睁开眼了,他缓缓支起身子,看见自己穿着藏服,躺在一间红色的小屋里,四周是牛羊不绝于耳的叫声,这里应该就是库洛河下游的草原了……
“莫塔,莫塔!”女人再次进到这个帐篷里来,两根长长的粗黑发辫在她脑后飞扬,两颊上带着草原特有的绯红,她扑着抱住卡凡,卡凡觉得自己呼吸不过来了……
“莫塔,莫塔,你没事,太好了。”
隔着厚厚的藏服,卡凡还是感受到了那女子怀抱的热度,如此温暖、真切。
库洛河流到草原,已经是分成几股大流,从容而欢快地注入有着“冰雪之眼”之称的玛旁雍湖。布央就在这里放牧,她有许许多多的牛羊,一个留八字胡的男人不时在湖边出现,他也有自己的牧群,不过数量很少,还不及布央的一半。当他阴阳怪气讽刺布央的时候,卡凡认出他就是那天在屋外喊话的男人,名字叫都达。
大多数时候,卡凡也分不清布央到底是疯的还是清醒的。她虽把他当作儿子,和他说的话却是非常清楚的,让人觉得这只不过是个认错孩子的母亲。
“莫塔,阿妈说过要在你十岁生日这天送你三件礼物,第一件是我亲手做的藏袍,你已经穿上了。现在我要给你第二件礼物,你看,这是什么?”
布央亮出一枚小小的银匕首,刀鞘上纹着精致的流云。
卡凡心中忽然很悲伤,萨普罗中很多人都会佩带这种小巧的匕首,看到这匕首的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应该继续往走了。
卡凡站起身,用很低的声音对布央说:“布央,我该走了……”。
“想走?晚了!”。
空气中忽然暴起一声断喝,几丈开外的草地上转瞬旋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两人都作僧侣打扮,矮的那个一落地便开始大笑,嘴里像念经一样飞快地说:“魔女布央,还真的是你收留了这小子。探子来报时我还不太相信,当年你不满十岁的小儿被罗刹鬼母啃食后弃于这玛旁雍湖,你发誓杀尽我门教中人。时隔三年,你在这湖边遇我教弟子居然不杀反救,还当自己孩子养,看来是真疯了。”
卡凡是知道罗刹鬼母的,她喜欢吃孩童的脑,据说有助练成罗刹的秘术,他还记得那个阴森的女人每次走近自己时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卡凡看向布央,发现她的手中多了一条鞭子,不是放牧的短鞭,而是一条火红的、绞着螺旋的长鞭。她的身子因为极端的悲愤颤抖着,卡凡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着愤怒的火焰。
矮个子男人似是没有看到布央的攻击姿态,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真可怜呀,那场景我见了都害怕,好好的一个孩子,脑子被啃得只剩下一半,白色的浆髓流得遍地都是,和着头壳上那血痂……”
“我杀了你们!”布央再也忍受不了,一声尖叫后夺空而去,一直静待不动的高个僧侣此时猛然睁眼,唇形如电念起了咒文:“彼者闻后闻,心思之心思,语言后之语,亦生气之气,视见后之见,智者解脱去,舍离斯世已,进得成永生……
他念的是《由谁奥义书》里的一段话,辅以婆罗门的咒术和念咒时灌注其中的真气便成了一招幻术。二人在婆萨普罗中只不过是中级僧侣,对三年前威慑江湖的“魔女之鞭”还是多有顾忌,故决定先击敌之软肋。方才矮个男人絮絮叨叨那么多,就是要先唤起布央最痛苦的记忆,趁其心神混乱之际使用这招“闻思言气”困布央于幻象中。此刻布央的动作果然停了下来,头颅高高向天仰起,嘴唇颤抖眼珠乱动,似是陷入极痛苦的幻象之中
矮个僧侣见状,立即大喜运力向她冲去,一掌扎扎实实击在布央胸口,布央的身体登时像一只大布娃娃摔在数丈之外。
卡凡大叫着狂奔而去,一击之下的布央已然清醒,只是不住的吐血。卡凡的眼泪像两道清泉淌了下来,他转头向走过来的二人大叫:“住手!我跟你们回去!”。
“不。”说话的是布央,她温热的手抓住,很轻也很坚决地摇头。“这只是两个杂等,阿妈虽受了一掌,但掌力并不深,阿妈能对付得了他们,放心。只是接下来的画面,阿妈不想你看,你到那边的石头后面,去把眼闭起来,把耳朵蒙起来,好吗?”
卡凡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点了点头。他走到岩石后面蹲下,用手抱住头,那啪啪的鞭声却还是能透着捂住的手掌传来,一下一下打在他的心上。他忽然好恨,恨自己如此弱小,如果有力量的话,如果有力量的话……
一股暴戾的渴望在他心里瞬间疯长,十二年来的第一次,他希望自己已经学会湿婆之舞。尊教说这是末日之舞,当跳舞的人舞起毁灭的火焰时,周遭的一切都将被这火焰焚烧殆尽。他是抗拒这舞蹈的,每次舞到关键的地方,他都能感受到有一股存在于很深处的巨大力量像风暴一样汹涌而来。这是一种他无法控制和把握的力量,一种很可能会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力量,这力量使他感到恐惧。所以每每如此,他都会有意识地略过一些动作,好让那力量普一聚集起来便自己消散,也因为如此,他的湿婆之舞一直练不成极境。
卡凡一直觉得,练不成就练不成吧,废掉筋骨也好残废也罢,似乎都是很飘渺的事。然而现在,他开始悔恨,如果能放出那焚烧一切的火焰,如果能拥有力量的话……
不知何时,鞭子抽打空气的声音停了。一只温热的手摸上他的头,卡凡睁开眼,发现面前这只温婉的手正在淌血。
“好累。”布央在笑,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卡凡想回头看那二人的情形,布央拦住了他,“别看。”她说,“送我回家。”
说完这句话,布央的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布央是被牛背驼回来的。一路上,卡凡很听话地没有回头,也不敢看那顺着牛背一路滴着的血,他只是紧紧攥着牧鞭催牛前进。
卡凡找来都达,无论怎么恳求,他都不肯为布央上药。卡凡从未觉得如此无助过,为了练就湿婆之舞的基本功底,他曾单脚站立高危的悬崖边缘整整一天,即使那时他也未曾觉得如此没有凭依。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卡凡这样死去,绝望之中,他摸到一块冷硬的东西,寒意从他的指尖传来,爬上他的心头,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救布央,他好恨!
生平第一次,卡凡知道了什么叫杀心,他掏出布央送给他的匕首,抵向都达的胸口。
“救她,否则我杀了你。”。
都达一愣,没料到这个一直眼神柔和的孩子居然会出这么一手,他眼珠转了一转,已经想好对策。“我救,我救就是了。”说着就势向旁一步,假意弯下身子查看布央的伤势,右手却在一瞬间迅速挥袖打掉了卡凡手中的匕首。
“萨普罗的都是什么人,老子还没傻到找死!这疯女人死了倒好,她那些牛羊就由我接管好啰。
天在渐渐变黑。
卡凡坐在暗下来的屋子里,看着布央的脸发呆。他的左脸和胸口都在作痛,那是都达临走时留下的拳脚,他还收走了他的匕首,现在卡凡是真正的无所凭依了。他只能笨拙地为布央包扎,然后坐在一旁静静看她的生命流逝。
他知道时间现在对于他的重要性,但此刻,他觉得已经无所谓了。尊教让他走,但教中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他又能继续走上多远呢?
在寂静的黑暗中,卡凡觉得自己明白什么是绝望了。他想,这就是尊教所说的终点了吗?光明在流失,再也感受不到温暖和希望。这是一种绝望的感觉,让他再也不想作任何努力,更无心舞蹈。此刻,他只愿任这黑暗静静吞噬自己,至少,这黑暗是平静的,没有沾染鲜血。
“莫塔……”。
布央微弱的呼唤令卡凡欣喜若狂,他扑过去,只听布央翕动嘴唇在他耳边吐出这么几个字:“带我去后院羊圈……”。
卡凡看着那只他叫不出名字的动物在布央手下呻吟、挣扎,布央一边轻抚一边为它虚弱地哼歌,终于一声嘶鸣,一只粘乎乎的小兽诞了下来。
“可爱吗?三个月前我在湖边捡到她受伤的妈妈,以前从未见过这种动物,我就擅自将它命名为叶鹿——叶片大小的小鹿。当时这只叶鹿就已经有身孕了,我算着也是这几天临产。”
“来,摸摸它。”
布央将刚出生的小叶鹿送到卡凡面前,他却迟疑着不肯抬手。
他还记得那只刺猬的血肉碎在自己手里的感觉,骨骼破裂的那一声脆响,还有温热的血液从指缝黏稠地滑落的感觉。那是一种缓慢而绵实的绝望,让他知道了生命是多么脆弱,死亡离得又是多么近。
“不要害怕,你不会伤害到它的。”布央似是看出了他的忧虑,将小叶鹿直接放入了摩塔手中。
这生命是柔软的、温热的,带着初生的颤栗,这颤栗包含了全新的生命对这个未知世界的所有好奇、期待和不安,以及,力量——生命的力量
卡凡忽然想哭,为这生命的坚韧和绚丽。
接着他后颈忽然吃痛,眼前的一切在黑暗中轰然倒塌,他最后见到的画面,是一支利箭贯穿了布央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