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拜年拜到初七八,洗了坛子又洗塌。在农村,过了正月初八,年味就接近了尾声,开始忙活了。
王记者开车到达青石村时,因为刚下过一场雨,路面还是湿滑的,田地却有了劳作的人们。他凭着记忆缓缓地将车开上了山坳,经过小卖部,往骨大爷家去。
就在山坳不远的地头,肉末末正在油菜地里拔着野草。他不时地看一眼那条由小卖部通往镇里与县城的马路,眼里满是期待。
当他一眼看见那辆似曾熟悉的小车时,心里突地收紧了,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出了“郭老师”三个字。可是他马上又沮丧地垂下了头,还没到开学时候,郭老师不会来的。
可是他还是不死心地紧盯着那辆车,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它经过了小卖部,往骨大爷家的方向去。
他的心跳加速了,一阵狂喜掠过心头。他奔到地头捡起那只菜篮,背在背上,拔腿飞奔,直往骨大爷家而来。
远远地,他看见王记者下了车,拿出了一大袋子东西,然后“呯”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肉末末觉得那车门似乎是狠狠地拍在自己稚嫩的心脏上,痛得喘不过气来。
车门关上了,说明车上没人了,可是他只看到王记者一个人下了车,没看到他日思夜想的郭老师,或者是,梁叔叔。
不觉中泪水爬上了他的眼睛。他呆了呆,擦着泪水,继续往前走去。他想,也许这个王叔叔会带来郭老师的消息吧。
王记者正和骨大爷聊着时,看到骨大爷的门边来了个浑身脏污的小男孩。他怯生生的站在门口,抬起一双忧伤的大眼睛迅速地看了骨大爷和王记者一眼,又立即慌乱地低下了头,一手扶着背后的菜篮,另一只手擦了擦流得长长的鼻涕,因为手上沾满泥巴和青草汁,一擦,不仅没把鼻涕擦干净,反倒擦得鼻子嘴巴上都是泥汁了。
王记者心想,农村的孩子怎么这么脏?也不回家去洗洗,就跑来这里看热闹。
“肉末末,来,吃肉松。”骨大爷爱怜地叫着门边的小男孩,顺手将王记者带来的肉松拿了一包给肉末末。
肉末末?王记者依稀记得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骨大爷见他一副思索地表情,就说道:“这个是郭老师以前那家房东的儿子,肉末末。这孩子原来特别活泼可爱,现在,唉!”
骨大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对肉末末说道:“等会在大爷家吃晚饭吧,郭老师托这位叔叔给大爷带了不少吃的。”
王记者看着狼吞虎咽的肉末末,蓦地记起几个月前,他和陈雁鸣一起来看郭紫苏,郭紫苏就是牵着这小男孩,那时的他肥头大耳,头发油光放亮,穿着整洁,而且很大方有礼貌,跟在郭紫苏身边跑来跑去。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被他生动的眼神吸引,给他拍了好几个镜头。怎么几个月不见,成了这么个又脏又钝的丑小鸭了。
他站起来,说道:“对了,紫苏也让我给她的房东大姐春花带了一袋礼物,那我现在在跟这孩子去他家里吧。”
骨大爷闻听此言,脸色陡地变了,半晌,哀伤地说道:“春花已经走了,东西给她孩子吧。”
走了?王记者一时没回过神来,不解地问道:“她去哪里了?和老公闹矛盾回娘家了?”
肉末末听他们说起自己的妈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脸上泪水和着鼻涕四处横飞。
骨大爷一路叹息着,到厨房拿了洗脸巾过来,给肉末末擦了擦脸,说道:“别哭,啊,乖孩子,还没出正月十五呢,哭不好,别哭啊!”
骨大爷见王记者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他,就摇着头,叹息道:“过年那天晚上,她家房子起火了,她把孩子扔了出来,自己没跑出,没了。”
“那她老公呢?老公没救她?”王记者奇怪地问道。
骨大爷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道:“她老公那晚不知去了哪里打牌,第二天中午才回来。”
哦,王记者怔了一下,冷静地问道:“她家遭了灾,当地政府有没有给予他们一些救助?”
骨大爷看着地面,缓缓说道:“她家的房子本来就是别人的,不可能全他们什么补贴。村干部号召村里人一起帮他们父子俩搭了个棚子,暂时将就着住着。”
王记者点点头:“是的,这事主要还是要靠自己自力更生。”他走到外面,从车上拿了一袋子东西进来,对骨大爷说道:“大爷,既然是这个情况,那我就在这里把紫苏托来的东西交给她家孩子吧。”
骨大爷默然地点点头。
王记者将袋子放在肉末末脚边,说道:“小朋友,这是郭老师托我带给你们的,里面有吃的,还有给你买的画具。你拿着吧。”
肉末末抬头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袋子,慢慢地点了点头,轻轻说道:“谢谢!”
王记者笑了:“挺懂事的嘛。对了,郭老师说,开学时,她会来看你和妈妈,要检查你的画画进步了么?你要好好画哦。”
“我已经不画画了。”肉末末说着弯腰从袋子里拿出画具,塞到王记者手里,低声含混不清地说道:“那些画具也不要了。”
王记者不知所措地拿着那些画具,看着骨大爷。
骨大爷说道:“你放我桌子上吧,他爸不让他画,要他好好读书。”
哦,原来是这样。王记者笑道:“是要听爸爸的话,好好读书,长大才有出息。”
肉末末一直低着头,拘束地看着自己脚上沾满泥浆的布鞋,闷声不响,泪珠还在不时地滚落下来。
王记者笑着握住了骨大爷的手:“大爷,我比较忙,下午还有一个会议要去参加,就先走了,下次再跟紫苏一起来看您。”
骨大爷送他到门外,叮嘱道:“春花的事你暂时不要告诉紫苏,大过年的,她听说了也许就要跑过来。先别告诉她。”
肉末末也跟了出来,他想说点什么,见王记者一直都没理会他,终究不敢开口。
骨大爷见车走远了,对肉末末说:“孩子,先把东西拿回去吧,晚上要是你爸没回来,就来大爷家吃饭吧。”
肉末末就将背后的篮子拿下来,提了那袋东西放进去,再背起来,说道:“大爷,我回去了。”
骨大爷看着肉末末落寞孤单的小小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万事万物,皆有因果。老天爷,保佑这孩子吧。”
肉末末背了那袋东西朝山上走去,他穿过一片油菜地,再走过一片荒芜的玉米地,就到了一片松树掩映的山头。那里有一座孤零零的新坟。
那坟里,葬着他的妈妈,春花。
大年三十那天,妈妈早早地做好了年夜饭,和爸爸一起放了鞭炮,敬了祖宗菩萨,一家人就围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饭。
妈妈拿出了自家酿的甜米酒,和爸爸喝了一杯又一杯,脸蛋儿红朴朴的,特别漂亮。
天黑了,妈妈打开了电视机,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看到一半的时候,肉末末已经有了睡意,不停地打着呵欠,妈妈就抱起他,给他脱衣上床睡觉。
爸爸在屋里转了一圈,说出去走走,今晚大家都守岁,去隔壁打打牌,子夜时再回来放迎新年的鞭炮。
妈妈虽然心里不痛快,但碍着过年,想保持和和美美的气氛,就没有吭声。
到了晚上十二点,电视里的春节晚会已经达到了**,各家各户的迎春鞭炮此起彼伏,热闹祥和。
妈妈左等右等,不见爸爸回来,就壮起胆子,走到屋外把自家的迎春鞭炮放了。
忙完一切,她不想让自己在这大年夜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更不想为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流泪,就关了电视,将肉末末抱在怀里,强迫自己睡去。
当她被冲天的火光惊醒时,发现这座全木结构的房子上上下下全烧起来了。她惊恐不已,想到可能是自己放鞭炮时,有炮仗飞进了屋中的哪一处,引燃了房子。内心更加充满极度的悲伤和绝望。
她使劲地叫唤着石头的名字,却听不到他的回应,心知这个没心没肺的男人还没有回来。
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容不得她多想。她一把抱起肉末末,抓起床上的棉被将他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扛在肩上,奋力往火海外面冲去。
然而,火势太猛了,而且是从外面烧到里面来的,她根本无法冲出去。
妈妈在那一刻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哭道:“老天爷,是我做错了事情,求你给我的孩子一条活路。”
肉末末这时已经被炙烤得醒了过来,在棉被中奋力挣扎,惊恐万分地哭喊着:“妈妈,妈妈!”
妈妈听到喊声,蹭地站了起来,捋下手腕上的玉镯塞进儿子怀里,使出全身力气,举起包裹着儿子的棉被,大吼了一声,竭尽全力地扔了出去。
她自己却因反作用力急速地退后了几步之后,栽倒在地。这时,屋顶上燃烧着的木块掉了下来,砸在妈妈身上,点燃了她。
肉末末一边抹眼泪,一边走到了妈妈的坟前,他拿出了郭紫苏的那一袋礼物,摆在坟前。
他跪了下去,将头深深地埋在那松散湿润的黄土中,哭嚎着:“妈妈,郭老师给你的东西,我给你拿来了。”
“妈妈,你活过来,活过来带我呀!”
撕心裂肺的孩子的哭声,在这寂寞冷清的山上飘荡,似乎鸟儿也陷入了这份巨大的悲伤之中,沉默无言。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