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小小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越过了晚饭,持续到窗外已是夜幕深深的凌晨时分仍不见醒来,看来是要睡到天明了,累坏了不是么,唔,能睡着是好事。
席修站在龙小小寂静的门口伸了个漫长的懒腰,随即小心地探身看向楼下,时至凌晨,整个走廊都只剩每隔两米一个的微弱廊灯,楼道下面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是守夜的人在聊天,仔细点还能听见字眼里带出的粗俗脏话。
晚饭齐良文没有回来,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席修一直竖着耳朵听动静,这个时候还没回来,估计今天是回不来了。
龙小小的房间在楼上的走廊的第一间,而齐良文就睡在正下方的一楼,连续几天跟着龙小小爬上爬下乱晃的时候席修都有意无意地朝里面瞥过几眼,发现里面除了卧房还连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密闭房间,有一次刚好撞见齐良文从里面出来,透过身影的缝隙能隐约辨别出连着的应该是个档案室,靠档案柜边的地方还巍然放着一个半人高的保险箱。就常理来看,席修想要的东西绝对就在那个档案室里。
无论是做什么的,大到贩卖军火毒品小至兜售零件或打火机,只要是生意人就绝对会有一本账本,上面记载着从生意开端到至今的所有货品和交易以及双方交易人的姓名。如果这本账本流出,别说即将开始的那一桩巨额交易做不成,齐良文必定是万劫不复牢底坐穿,当然这其中无可避免也会牵扯到龙小小。
龙小小到时候怎么办呢……
席修屏住呼吸,清俊的脸上有些焦虑的迷茫。
“娘的!今天庞家那帮孙子又扣了老子的货!庞家那死老头究竟是凭什么非压咱们一头……”
“海哥您不知道吗?庞家那老头在龙家老爷死前可是左膀右臂,听说最信任的就是他了,现在龙家大老板死是死了,可这么些年下头不都看惯了庞家脸色么。”
“瞎他妈扯!最信任他们家,大小姐怎么会交给齐爷抚养?我看啊,外头这些人都是些蠢蛋,龙家都要改姓了,还在那儿给别人当奴才……”
楼下突然一声加大音量的呼喝打断了楼上的迷茫,龙家要改姓了?好啊,改姓好啊,改了姓才好呢。
席修眯着的眼笔直朝拐角齐良文的卧室扫去,大脑也跟着迅速运作了起来,嘴角却挂上了不合时宜的笑意。
想进去的话首先就要经过那两个守夜的大汉,如果是在往常三两下拳脚功夫绝对算不上难事,但是眼前的问题是,他们不能被打晕,因为他还要在短时间内回到龙小小对面的房间,所以一切都必须是原样。那……就只能避过去了。
席修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制作精美繁复的吊灯是绝对承不起自身重量的,倒是靠边线那一块凸起的花纹板上有得文章做,等攀过那里就可以直接落在拐角的高柜上然后从两人的视线死角翻过去,这样应该不至于被发现,席修一边想一边就开始动作。
常年在部队里磨练的身躯即使带伤也依旧矫健娴熟,好几串繁复动作连续下来也没弄出丝毫声响,装饰用的厚花纹板上有一点点脱落但所幸都被脚下的交谈声给盖过去了。
终于轻手轻脚踮上高柜顶端时,席修咬着牙,左肩上刚恢复一半的弹孔被高强度动作拉扯,此时正火烧火燎地疼着。他的呼吸有些不稳但也只能争分夺秒爬下高柜往目的地潜伏。楼道口那两人还零零碎碎聊着,埋怨声此起彼伏。
齐良文的卧室紧闭着,但并没有反锁,席修有些疑惑却也庆幸省下一趟撬锁的功夫,迅速拐进门后贴着墙静立了几秒好让眼睛适应突然的黑暗,等他终于能看清楚室内环境时正要行动时猛然察觉,左侧最里面的档案室里似乎有光。
席修心中咯噔了一下,缓缓转身靠近,这是一张制作得十分中国风的木门,灯光被狭窄的门缝挤出来小半截,光线并不强,甚至有些微弱,如此便巧妙地与窗外的月光融在一起。若不是从一开始就打起了十万分精神,估计现在自己已经被打穿了好几个孔。
齐良文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自己没有听到半点动静?席修皱着眉轻轻耸动了下火辣辣疼着的肩膀,来日方长,现在不动声色退出去最要紧。
然而,麻烦事总是藏在后头。
刚将门拉开一小道缝隙,席修就看见守门的又多了一个男人,而且这三个人都从楼道口移到了离齐良文卧室门口不过十来步远的小方桌上打起了扑克,其中一个人的脸还不偏不倚正对着自己这张门,席修连忙合上门暗叫不好。此时档案室里头也隐约传来了两声响动,紧接着就是椅子移动的声音。
齐良文要出来了。该死!
席修连忙环顾四周寻找可行的藏身处,此时神经紧绷的他已经冷汗涔涔,身上里只有一把从兰姨厨房里顺出来的小水果刀,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暴露,可是这里几乎空空如也,没有衣柜,没有置物的拐角,即便是床也是实心的,席修找了一圈后轻轻嗤笑了一声,这个齐良文还真是惜命,看来是藏不住了呢……
席修将刀柄攥得死紧,皱起的眉让黑漆漆的眼更加深不见底。
就在那一瞬间,门外像被触动了什么磁场一般传来了清亮的声音,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深夜,如鸟啼般,尖尖的喙划破了粘稠的黑色。
“谁允许你们在守夜的时候打牌的?”
“大、大小姐,我们……”
他再分不出心思去听接下来的对话,满脑袋炸开锅般混沌起来,档案室内齐良文的影子已经出现在门缝下,席修往后又挪了半寸,他突然想到,等龙小小进来时或许可以扣了她当人质保命。没有时间考虑后果了,能活一阵是一阵……只是,那是龙小小啊,那个从一出生就风声鹤唳小心翼翼活着的龙小小啊……席修想到这里不由又有了半秒钟的晃神。
面前的门和档案室的门几乎是同一时间被推开的,光在那一瞬间从两个方向贯入,席修刚准备去扣龙小小的手,谁知却被来人抢了先机,冰凉手指稳稳地包围住了席修的手腕,那只手稍一用力,他就被迫与龙小小并排站在了门口的强光下。
席修整个脑袋都轰鸣成了一片,额头上的冷汗也顺着轮廓一滴滴滑下眉梢,只能僵硬地扭着脖子看了看身旁一脸朦胧睡态的龙小小又看了看刚打开门就被吓了一大跳的齐良文。
“齐爷爷,我头好疼呀!怎么办呀?席修说您可能会有药,您有吗?头疼药或者感冒药?”
龙小小打着哈欠的嘟囔声一出,席修的瞳孔狠狠收缩了一下,背在身后的手突然卸了力,这出戏的走向已经完全不在他的控制中了。
刚被两个人影吓得够呛的齐良文一见龙小小皱起的眉头立马就没了脾气,连忙走上前来摸了摸龙小小的额头,“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睡一半突然疼起来的。”
齐良文朝一旁的席修瞥了眼,随即有些着急地细声哄起龙小小来,“小小啊,你先上楼躺着,齐爷爷给你叫医生来看看。”
“算了。”龙小小似乎是多说了几句话醒了些瞌睡的原因,脸庞泛起了阵阵生机,“明天还疼的话再叫吧,我上去了。”
龙小小说完就拉着席修往楼上跑,经过楼道口的时候,还顺便狠狠瞪了眼笔直站立的三个人,吓得大汉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到龙小小和席修的脚步声已经完全消失在楼上走廊里才各自交头接耳起来,“欸?你们刚刚有看见那男人下来吗?”
“没有,明明那会儿只有大小姐一个人冲下来啊……”
“是啊是啊,我也没瞅着啊,难道真打牌打得眼睛发晕了?”
席修被拽进龙小小的房间时,谁也腾不得出心情去开灯,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在门边,龙小小看着席修不开口,席修也不敢贸然说话,她和他之间相隔不过半米,谁都不敢先转过头或远离对方一点,似乎空气都被拉扯绷紧到了极限,整个房间的气氛死寂而又诡异。
当肢体静下来之后痛觉神经就会显得特别灵敏,这时候席修终于忍不住侧头抽了口气,而这一声微妙动静在万籁俱静的空间里犹如叹息,总算展开了言语的开端。
“伤口,流血了,都浸出衣服了……”
龙小小刚靠近了一步,席修就条件反射抬起手肘,目光重回龙小小脸上时,发现窗外斜斜的月光此时正落在她的眉梢,皎洁如白霜,这个时候的她高雅圣洁得如同一只午夜出现的精灵,席修顿时觉得有些尴尬和愧疚,连忙放下手轻声咳嗽掩饰情绪,“恩,我知道。”
“疼吗?”
“不特别疼。”
龙小小走向置物柜打开底层的抽屉兀自翻找起来,语气竟带了一层薄薄的怒意,“你这么防我干什么?我要真想怎么着你,刚刚就不会把你带上来了。”
席修觉得更加不安了,心底像是生了什么不该生的,胸膛满满当当挤得慌。
不远处的女孩蹲在地上,洁白睡裙在身后铺开一朵花一样的形态,直到她翻出一个小型医药箱朝自己走来,席修才发现那张裙摆下竟然是一双赤着的脚,小巧的脚趾轻盈点过地板往这边靠近,有些可爱又有些冰冷,顿时思路就有些打岔了,“怎么没穿鞋?”
“啊?哦,我忘了。”
龙小小伸手解开席修的衬衣领口,一颗一颗,动作自然到让原本十分不愿意被代劳的席修此时竟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就这样任凭她脱去了上衣,半裸的身体被月光裹了一层薄薄的白,肩上被撕裂开的圆形弹孔里恰巧看得见深红深红的血肉。
“这时候开灯说不定会把齐爷爷引上来。反正也不算太黑,我先给你止血。”
被她牵着走到窗边,席修深深吸了口气。“小小,我自己来吧。”
“唔?自己弄会不方便吧。”龙小小就着月光折叠好止血纱布没有抬头,“这个我会,你放心……”
刚取出蘸湿的消毒棉签,头顶的月光突然被什么挡住了,席修的味道有点像很远很远处绿树丛生的森林。
“乖,让我自己来。”
龙小小在那一刻有些晃神,席修背对她站着,纱布撕落的声音,药水接触伤口的抽气声,绷带拉扯的声音,她看见他的背脊,瘦削挺直,纹理清晰,看不见血迹蜿蜒,只有他的手干脆利落绕着圈,不一会儿就穿好了衣服转过身来,眉眼如往常般好看。
“席修,你真的是警察吗?”
“是。”席修眼中的光荡了荡最终没了波澜。
“哦,所以你是来抓齐爷爷的吗?”
“是。”
房间里是刺鼻的消毒药水味,窗外是不知名的野花香。
“如果齐爷爷被抓了,我该怎么办呢?”
“小小,齐良文是一定要伏法的,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法就是法,法不容情。”席修在这一刻面对那双眼时,心跳变得杂乱无章,“你还这么小,你的未来那么长,你应该好好生活。”
哪怕今天就要消失在这片土地,他心底最要紧的还是龙小小,像一株花一样栽在这里的龙家大小姐。
“一个人怎样生活?”
“你可以走出这个宅子去念书,去交朋友,去谈恋爱,慢慢长大,除了齐良文,谁都可以更好地照顾你。”
“谁都可以?”龙小小的脑袋昂得更高了些,这让席修清晰地看见那双带着水汽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整个龙家,贩了六七十年的毒品,背了成千上万条人命,如今死的死,抓的抓,还谁都可以来照顾我吗?”
“再这样下去,你也会被这个名存实亡的龙家毁得彻彻底底。如果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你必须离开龙家,离开齐良文。”
席修皱了眉,刻意压低的语气却压不住焦虑。
“你以为你现在在龙家过的是生活吗?齐良文控制你囚禁你利用你,每天哪怕去花园晃悠个五分钟身后都跟着一群保镖,你觉得下个楼需要这么多人保护你吗?如果你有自由你为什么不能走出宅子?如果你这是生活为什么你连一个亲近的朋友都没有?为什么不去学校念书?为什么不出去逛街?宅子外像你一样十六岁的姑娘都在干什么你知道吗?就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你还觉得他是在保护你吗?嗯?龙小小?”
月光洒得匀匀称称,光着脚的龙小小,那样小,小到满房间到处都是探头探脑的小精灵般。
“我知道的啊。我这个年纪她们在念高中是吧,从天亮到傍晚,下课的时候会结伴买零食晒太阳,球场上有好看的男孩,老师会很凶,有时候也会很可爱,她们会说一样的笑话,会喜欢同一个明星,会收到男孩的礼物,不开心的时候会趴在好朋友的肩上哭哭啼啼,会有一个家,有父母做的饭菜,考得好的时候可以跟去游乐场大玩一通或得到一个想了很久的礼物,是这样么?她们就这样长大对么?”
“可是怎么办呢?”
龙小小抿着唇笑,眉眼弯弯,逗笑了自己般,“我就是没办法那样啊,我是坏人的孩子啊,我从一出生就这样了,我也讨厌齐爷爷,讨厌他冠冕堂皇抢走了爷爷留下的一切,讨厌他假装为我好霸占我的家,可是怎么办呢?要是连他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就我一个人,我要去哪里?控制也好,囚禁也好,我确实是依靠着他活到今天的啊,当你为国为法潜进我的家决定抢走我最后的依靠时,伟大的你想过我该怎么办么?没想过还是不在乎呢?”
席修语塞,窗外凉气拂过,皮肤麻痒。
“只要你遵法守法,国家会保护你。那样才是长久的。”
龙小小在这句话落地时笑弯了腰,洁白的手臂撑在腰侧,散开的长发铺洒了满肩满背,“长久是多久?国家保护我上大学?国家保护我谈恋爱?国家保护我每天出门不会被报复绑架?你知道中国和越南有多大么?你知道外头想要龙家死绝死净的人有多少么?是我没好好念书吗?我怎么不知道国家这么有空呢?”
席修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得龙小小快要迷糊。
“小小。”
“嗯?”
“如果到时候你真的无处可去的话,你就来找我吧。”
那个时候的席修笔直站在白月光中,轮廓俊朗透着微微的红,龙小小靠近了些踮脚努力去瞧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你来找我,我尽我所能好么?”
“你看上我了吗?”
“啊?”刚刚还无比肃穆宣誓般做出决定的男人险些没站稳,再开口已经有些磕磕巴巴,“你……你,你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说话能不能注意点儿,我能看上你吗?看上你那是犯法!我从不犯法……”
“可是你都亲过我了。”
“那,那是你,是你……”
“席修,你是个好人啊。”
即使席修再怎么英勇,再怎么得龙小小偏爱,他也不能预防他所不能预知的一切,生活中的变数就像龙小小含在嘴里的甜言,时而铺天盖地,时而又不见踪影。
但后来的席修却始终记得这个夜晚。
龙小小的拥抱犹如携带了生命般种在皮肤上,炙热多情,难以忘怀。再也抽不出力气去揣摩旁的心思。
“你既然这么能说。”龙小小轻笑道,“那我来帮你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