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至大帐之前,路过庞清身侧,武牧突然道:“就在今日以前,我这一生都很快乐,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失去的痛苦。庞清,你让我体会到了这种痛苦。”
语音淡淡,没有怒意、没有杀意,更听不出仇恨。
庞清心头无来由的一颤,两只眼睛眯的只余一条细缝盯着武牧许久,方才冷哼道:“这种痛苦,以后会越来越多。没有了镇国侯府的庇护,你就是一个手无缚鸡的废物。”
武牧脚步一顿,双眸黯然,低头看着月奴苍白带血的面孔、沉默离去。
黑鹰、庞清、石头微微意外,言辞犀利、辩才无双的武牧,竟没有反驳这句话。
跌跌撞撞走出中军大营,武牧一时心头千滋百味,竟不知该走向何处。
月奴生在京华、长在京华,就连临终也想再回京华,看一看院子中的梅花。
可惜,自己竟不能将她送回京华。
“武牧。”
心神恍惚之际,耳边传来一声冷喝,回头一看,一道熟悉、挺拔的身影立在眼前。
那青年,头戴双板长冠,一袭紫色深衣长袍由肩头到脚踝,腰间系着一条白玉带,配饰玉器,长袂飘飘,宛若翩翩公子、俊朗之极。
虽形似谦谦君子,但观其两道剑眉,总让人感到一股压抑不住的狂傲之气。
莫狂生,大赢四大开国贵族定北候独子,为此次三千黑甲军监军。
军营监军无甚实权,负责监察军营军情、记录兵将功过、考核将军、偏将军政绩,隶属三公之一御史大夫所设监察司。
政绩考核为升迁之本,监军权力不大,地位甚高。
两人是旧识,武牧惨然一笑:“莫狂生。”
看向武牧怀中月奴,隐约也知发生了什么,莫狂生剑眉一挑,冷哼道:“一个婢女就能让你如此失魂落魄,稷下学宫那么多青年才俊,小妹怎么会交上你这种废物朋友。”
稷下学宫,为大赢最高学府,聚集诸子百家先贤智慧;武牧、定北侯一子一女:莫狂生、莫青儿,皆在其中求学。
莫狂生学习儒家之道,其妹莫青儿酷爱墨家任侠、机关之道;武牧研习百家,与莫狂生、莫青儿曾为同窗。
莫狂生性子孤傲,加之所学所悟不同,两人只是泛泛之交;莫青儿性子豪爽,待人坦诚,与武牧为至交。
“废物。”
武牧口中默念两字,宽大龙眉不自觉的又颤了颤,低头看着月奴苍白面孔,沉声道:“你来,就是为了与我讲这些。”
与月奴一起生活多年,他从未将月奴当做婢女。
即使为婢女伤悲,那也是对于生命、感情的尊重。
作为法家嫡传,他所受的思想教育,最重要一条便是:天下苍生人人平等。
平等,才能公平,才能秉公执法。
一甩大袖,莫狂冷厉道:“我没时间与你说这些废话。我只是提醒你,昔日你所有一切,均建立在镇国侯府之上。没有镇国侯、没有法家,你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废物。”
武牧龙眉紧锁,微微弯腰将月奴裹入怀中,不知怎的他忽然心头绞痛起来。
他从不认为手无缚鸡便是废物。
只是今日,他若是武道猛士,速度快上一个呼吸,月奴就不会身死。
他若是武道高手,中军大帐之中就能凭借言语占据上风之际,将庞清这个幕后黑手当场拿下。
而后以刑论法,就地格杀,真正的为月奴报仇。
这一刻他才渐渐明白,文道、武道,杀人、救人的真正区别。
“你是镇国侯唯一的血脉,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天子、法家交锋,天子若胜,定要斩草除根;
法家若胜,贵族一脉要杀你泄愤,以乱镇国侯心智。不管怎样,你都是死路一条。”
这些事物必然发展的轨迹,莫狂生毫不掩饰,即便他是贵族一脉的世子,也肩负这种使命。
武牧凝视着怀中美丽、苍白面孔,想起她不过也是这个斗争中一个无辜牺牲者,心疼更加厉害,
咬牙道:“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莫狂生剑眉一挑,自顾道:“我不知镇国侯一脉为何严禁习武,即便暗中有保护你的隐藏高手,远水也救不了近火。你若愿意,明日我会派人来接你,教你习武。”
将月奴搂的更紧,武牧面无表情道:“为什么要帮我?”
莫狂生嗤笑道:“我不是帮你,而是答应了青儿,让你多点活命的希望。既然答应了,我莫狂生便会做到。”
“青儿。”
喃喃自语,武牧俯身一礼:“谢谢你,也替我谢谢青儿。”说完,转身离去。
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莫狂生却知道,这个看似木讷的少年心动了。
俊俏现出一丝得意,他仰首道:“我为定北侯嫡传世子,与你法家一脉水火不容。难道,你就不怕这是我的阴谋诡计?”
武牧头也不回:“这若是阴谋诡计,那你就不是莫狂生。”
“……”
莫狂生眼中光华大作,盯着那倔强的声影,没有再开口。
走出大营,来到一处漆黑的树林,怀抱月奴武牧跌坐在地上,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
石头远远在一旁看着,虽他也很想再去看月奴姐一眼,但却不忍打扰少爷伤心。
武牧呆呆道:“石头,过来吧,来见月奴最后一面。”
借助着点点星光,摸着月奴姐那双美丽、苍白的面孔,石头再也忍不住了,痛哭起来。
漆黑的夜幕之下,两个大孩子,抱着一具美丽的女子尸体,痛苦的难以自拔。
树林不远处,有许多黑甲军守护。
让他们难以理解的是,一个女仆为何能让这位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如此伤心。
在大赢,奴仆地位十分低下,主人即使杀死奴仆,也无大罪,只需罚些钱财即可。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嘶哑之后,石头方抬头,看着发呆的少爷道:“少爷,将月奴姐葬在哪里?。”
葬在哪里?
若能葬在京华老宅子的梅花树下,自然最好不过。
轻拂月奴脸颊上的长发,武牧摇了摇头:“石头,你先回去,我还想在和月奴待会。”
极为不放心少爷,石头并没有离去,而是选了一处能够看得到少爷的地方,偷偷藏了起来。
将头颅深深埋入胸膛,磨蹭着月奴那冰凉的脸颊,武牧暗自抽泣起来。
“少爷,少爷,不要贪玩了,老太爷来检查功课了。”
“少爷,树上的梅花好漂亮啊,你帮月奴摘一朵吧?”
“少爷,月奴喜欢你,是夫妻的那种喜欢。”
……
前尘往事一幕幕划过,与月奴有关的记忆在这一刻都显得清晰无比。
而越清晰,心就越痛。
十五年的美好记忆,在这一刻,变得支离破碎,跌落在冷厉大风的人世间。
美丽,从这一刻破灭,显露出更加完整的世界。
“桀桀,痛苦吗?这就是人世间、大苦海。人只要活着,就要经历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千千万万的痛苦,让人撕心裂肺。”
不知何时,一脸怪笑的鬼面老人出现在眼前,肆无忌惮的大笑到泪流满面,怪异之极。
赵甲帐篷外,鬼面老者曾出现言:武牧若能报的了仇,就去寻他。
如今,武牧没去,他倒来了。
他今日曾言,赵甲印堂发黑,天门灰暗,子时以前,前往鬼蜮报道。
如今,赵甲伏诛,却是准了。
微微抬头,武牧淡淡道:“我只想静一静,请你离开。”
扯着嘶哑的嗓音,鬼面老者飘然而来,恍若鬼魅,道:“你不问我为什么来,反而让我离开,只怕我告诉你我的来意之后,你求着,也要让我留下来。”
龙眉一挑,武牧冷声道:“你若想说你的来意,那就快些说出,赶紧离开。不要以欲擒故纵这些攻心之道,来与我勾心斗角,我很不喜欢。”
鬼面老者也不在意,自顾道:“你心中痛苦,无非是至爱死去,自己不能为她报仇。我若告诉你,我给你复活她的力量,给你报仇的力量,给你守护至亲至爱的力量,你当如何?”
“复活她的力量。”
武牧猛然抱起月奴站起身来,直视鬼面老人,片刻后方才泄气道:“你若真有这种力量,又怎么会披枷带锁,晕倒在地,任由一个黑甲军抽打。”
鬼面老者并不作答,只是道:“你且看她的胸口,伤口是否不在流血,已经愈合。”
低头一看,发现月奴胸口的木簪不知何时脱落,果然没流出血来。
武牧略一迟疑,伸手探入其中,心脏处一片饱满滑腻肌肤,没有一点伤痕,只是再也没有心跳。
“这是怎么回事?”
心头疑虑重重,武牧不由惊呼起来,惊恐的看向鬼面老人。
他明显看出,木簪插入月奴心脏,不停流出鲜血,如今竟然全无伤痕。
月奴一直在他怀中,他竟不知这伤口是何时愈合。
“一个人若真正死亡,先是肉身死亡,而后气血衰败,魂魄没有气血束缚,方能全部飘散出来。这时,就是天仙也没有死而复生之法。”
空洞洞的左眼盯着武牧,鬼面老人徐徐道:“这女娃只是心脏受创,泄了其中的一股先天本源气血,肉体生机还未消散、魂魄也未离体。我治愈她的伤口,封住她的魂魄,如今她并没有死亡,只是一个活死人。”
“活死人。”
想起这老人种种诡异之处,武牧心头升起一股希望,惊喜道:“你能救她,你能救她?”
摇了摇头,鬼面老人道:“我救不了她,如今能救她的只有你。”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