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海燕
“快过来呀，草儿……”
奶奶站在火车门口，焦急地喊着。
“变成画，变成画，我要变成画！”
草儿一边这样唱着，一边张开双臂，朝着火车跑去。
跑过薰衣草的原野，等到上了火车的时候就会变成画了吧？这样想着，草儿浑身开始舒展起来，脸上的皱纹像菊花，随着风飘满了天。草儿马上就要透明了，像是蜕变的蝴蝶一样，从一个老太婆，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少女了。
“要变成画了，要变成画了……”
就这样，草儿一头钻进了车厢里。
1
草儿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是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的小女孩儿。每天清晨，独自一个人坐在车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
从家里到绘画学校也就半个小时吧，但是只有这一列火车才能到学校。整列车厢空荡荡的，也就两三个人。不过窗外的风景还好吧，夏天的绿草泛起了波浪，天是那么辽阔……
“坏了，坏了，草原里没有鲜花呀！”
小家伙嘟囔着，要是有些花该有多好啊！于是，草儿有些不甘心，拿起画笔在画板上画了起来。
起初只是为了消磨时光，可是画着画着，开始喜欢起来了。
画纸上，一片绿油油的原野，开满了紫色的薰衣草……
“在这里，点上一片云……”
草儿用画笔在画板上点上一片片云，这样看起来就漂亮多了。
“呵呵呵……”一个老奶奶的声音，“好漂亮的薰衣草啊，再画下去呀，就会变成真的了。”
老奶奶戴着眼镜，眼镜片儿厚厚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笑眯眯地看着草儿。
“本来就是真的。”
草儿有些得意扬扬的，说真的，她感觉这是自己画得最漂亮的一幅画了。
“对呀，对呀，是真的，是真的，我怎么都给忘了……”
奶奶眼睛里发出紫色的薰衣草颜色的光，笑呵呵地唠叨着。老人家弯着腰，一摇一晃地消失在车厢尽头。
画着画着，草儿有些迷糊了，马上要睡着了一样。也就这么一下子，草儿已经站在了薰衣草的花田里，身子变得轻了起来，裙子浮到了空中。接着，她就变得像在空中游泳一样，她快乐无比。
“草儿，醒醒了，该下车了。”
奶奶抚摸着草儿瘦小的肩膀。
“啊……”
草儿从桌子上扬起脸，额头都被压红了，慌张地看向四周，站台上人来人往。
“坏了，坏了，快跑呀！”
甚至都没来得及跟老奶奶告别，草儿拿起画板就跑下车厢。
“做梦了，做梦了……”
草儿一路边跑边想，直到进了画室，才想起那个老奶奶。真的很抱歉呀，都没来得及跟奶奶打个招呼呀！
这一天的课是静物素描课，讲台上放着香蕉和苹果，草儿没有一点儿兴趣。老师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在他脸上，草儿看不出一点儿能叫作美的东西，不过倒是怪怪的，挺有特点的。
要不就画怪老师吧。这么一想，草儿不由得偷笑着，翻过画了薰衣草的花田那一页，在画纸上画起了大胡子老师。
眼看着大胡子老师走过来了，要是被他发现可就不得了了。草儿慌得赶紧翻回上一页的画纸。
“太了不起了，这是你画的吗？”
大胡子老师惊讶地看着画板上的薰衣草花田。
“是的，是的。”
草儿害羞地点点头。
“太美了，太美了，你真了不起！”
画室里骚动了，男孩儿女孩儿都围了过来，惊讶地叫着。
草儿可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自己的画可是头一回被人夸的呀，完全没有准备的草儿，这会儿心里像吃了蜜糖一样舒服。
这样一路抱着画板，得意地走进站台，总感觉所有人都在羡慕地看着自己似的，被人家认可自己的画，那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呀！
2
火车缓缓开动了，草儿也没想到，世界从此变得不同了。
“快看呀，快看呀，薰衣草的花田呀！”
两个乘客趴在车窗上，惊讶地向窗外张望着。
可不是嘛，天空中飘着白色的云，薰衣草的花田，像紫色海浪一样随风起伏，这一切太美了。
“不对了，不对了！”
草儿惊讶地翻开画纸，窗外的风景，怎么和自己画纸里画的完全一样呀！难道这画纸，是施了魔法的画纸吗？
“是那个奶奶，是那个奶奶……”
草儿—下子想起了那个满头白发、戴着老花镜的老奶奶。她该不会是一个老巫婆吧，草儿心里吓坏了。
老巫婆会把我拐了卖了，或者是把我骗到深山里吃了吗？可奶奶好像很喜欢我呀，不会的，不会的……
这么一想，草儿心里踏实了许多。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这些薰衣草，原本就在那里，只不过是被太阳晒后全都开了。
刚一跳下火车，草儿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于是甩开了腿跑。列车员惊呆了，眼看着站台上一个小女孩儿，呼地一下，像风一样地跑过。
家里有爸爸、妈妈和弟弟，有小弟弟跟自己闹着，草儿也就没有那么害怕了。至于薰衣草花田的事，一定是自己搞错了，草儿也就没有跟爸爸妈妈提起。
这样睡到半夜，直到月亮高高地爬上了天空，草儿被一种熟悉的薰衣草的花香惊醒了。
就连屋子里的月光，也变成了薰衣草一样的紫色，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雾。车厢里的那个老奶奶，手里拿着画笔，正站在画板前很认真地画着。
老人家一副笑呵呵的开心样子。草儿躲在被窝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害怕了，居然还有点儿喜欢那个奶奶了……
草儿揉了揉眼睛，太阳已经挂上了天空。等钻出被窝儿的时候，草儿笑了，昨晚又做了一个神奇的梦呀！
小丫头慌慌张张地洗完脸吃了口饭，伸手去拿画架子上的画板，可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薰衣草的花田里，一个小男孩儿手里牵着风筝，正奔跑在原野上啊！
“肯定是那个婆婆偷偷在我的画里画上的淘气包！”
草儿生气了，看着薰衣草里那个坏小子，拿起画笔就画出了一条小河。
“我让你跑，看你掉河里！”
这样一想，草儿不由得乐得捂上了嘴。
3
“河，快看呀，小河呀，从来没有过的小河呀！”
几个人惊讶地从车窗里探出了脑袋，可不是吗，薰衣草的花田里，一条小河哗啦啦地闪着光流淌着。
“啊……”
草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可是自己画进去的，好神奇的画板呀！草儿不由得捂住嘴巴偷笑着。
还有呢，还有呢——
说不出为什么，草儿心里期待着。
“呼！”远远地，在花田的尽头，一个小男孩儿手里牵着风筝奔跑着！马上，像要飞起来了似的。
太厉害了，再快点，再快点，再快点！
追着火车赛跑呢……
草儿在心里紧张地为那个男孩儿加着油。
男孩儿的黑发随风飘扬着，草儿只从侧面看到他高高翘起的鼻子，可是草儿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很帅的小男孩儿，草儿不由得喜欢上了那个“淘气包”。
像做梦一样，草儿居然又站在了薰衣草的花田里，风一样的男孩子，手里牵着根风筝线，呼呼地跑过。在他的领子上，有一根长长的红色的丝带，像晚霞一样飘着……
“等等我，等等我……”
草儿在原野上追着男孩子跑，可那男孩儿根本就不回头。
“再快点，再快点，再快点……”
这次草儿是在为自己加油，马上要飞起来了。
“太坏了，太坏了，等等我呀！”
薰衣草的花田里，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花香，那是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小提琴一样的花香。
哗啦啦……
耳边传来流水声，水花在阳光下泛起光，草儿突然觉得一阵头晕，闭上了眼睛。于是，草儿失去了平衡，跌倒在紫色的花田里。
太狠心了！牵着风筝线的男孩儿，头也不回地跑着。
“扑通！”
好了，这回掉进了草儿画的河里了。
“快下车呀！”
砰砰砰！
奶奶在站台上敲打着车窗。
“啊！啊——”
草儿醒了，脸上又压出了红红的印记，这次刚跳下车，火车就呜呜地开走了。
4
每天清晨，都会有一个小男孩儿，帅气的小男孩儿，牵着风筝从原野里跑过。然后，在夕阳西下、草儿坐上火车回家的时候，那个小男孩儿就会坐在画架前，在吹着风的原野里画画儿。
每当这个时候，晚霞飘满了天空，男孩儿脖子上的丝带，像火一样飘着……
草儿坐在列车上，望着那个男孩儿，不知不觉地竟然有些喜欢上他了呢。每天心里都会有着同样的想法——他究竟在画些什么呢……
草儿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只要她在画板上画出来的，最后全都会变成真的。
田野上的风啊，奔跑的小鹿啊，飞满草原的蒲公英啊，想得到的美丽的风景，草儿只管画进画里。
于是，原野越来越美，坐这列火车的人也越来越多，只为看看车窗外美丽的风景，看看那飘着幽香的紫色的薰衣草的花田！
就这样到了后来，人们得排起长队才能买上一张火车票。能够坐上这趟火车，看看原野里的薰衣草，成了小镇上每一个人的梦想啊！
草儿偷笑着走上了火车，这风景可都是自己画出来的呀！
可是今天，那个老奶奶却坐在了草儿每天都要坐着画画儿的窗口。
远远地，奶奶望着草儿，像是要说些什么。
老太婆又来了，草儿心想着，掉头走开，找了一个敞亮的窗口坐下。
这一天，草儿又画进去了羊群。
到了第二天，从上了火车一直到下车，草儿一刻不停地向原野上张望着，可是哪儿有啊，没有一只羊的影子。
已经连续好几天了，像是换了窗口，画什么就再也不管用了！草儿有些着急了，难道老奶奶施了什么魔法吗？
这天清晨，天还没有亮，满天都是星星，草儿第一个来到车站的售票口，挑好了自己之前每次都坐的那个位置，等到火车开来，第一个登上了火车。
这一次，奶奶坐在了对面，看起来好心好意地唠叨着：
“不要画了，你本来就是画里的小人儿，再画下去，没准儿你会进到人类的世界里了！”
“啊！”
草儿惊讶地看看画板，又看看窗外，怎么会呢？！
等到草儿再扭过头来，对面的奶奶已经没了影子！
“不要画了，你本来就是画里的小人儿，再画下去，没准儿你会进到人类的世界里了！”
草儿满脑子都是奶奶的声音。
“不信不信，骗人的！”
草儿拼命地摇着头，可是虽然不信，还是担心得不得了。
5
草儿将信将疑地，还是每天忍不住继续画着。窗外的风景是越来越美了，和自己画板上的画完全一样。
车窗外的男孩儿，依旧是每天牵着风筝线跟火车赛跑。只不过是，他现在学聪明了，每次跑到河边的时候，就会绕开了跑，然后跳上一座小桥。草儿偷偷乐着，因为那小桥，可是自己画进去的。
夕阳映红了原野，每当看到那个画画的男孩儿，草儿就有一种想跳下火车去看看他到底在画什么的冲动！
嘎——
火车还是第一次，在原野上停住了。
“听说是发生了故障。”
“太好了，太好了，可以跳进原野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就连列车员也跳下了火车，所有的车门都打开了，人们欢笑着奔跑在薰衣草的花田里。
这下可好了，草儿扑通跳下了火车，远远地望着夕阳里那个画着画的男孩儿。
“不能去呀，不能去呀，你可是画里的小人儿呀！去了可就回不来了！”
奶奶扒着车门，焦急地喊着。
才不管呢！
奶奶越是喊，草儿心里就越是反抗，头也不回地跑向原野。
“哎呀！不得了了，可不得了了！”
奶奶的声音，远远地被草儿抛在了脑后。
像风一样，草儿奔跑在紫色的薰衣草花田中。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了一肚子的花香，手和脚还有头发上，都渗满了花香。
跑啊，跑啊，在晚霞里那让人喘不过气的紫色中，向着那火一样飘着的红丝带跑去……
6
画布上，一列火车在原野上奔跑着，草原上是紫色的花，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儿从车窗里探出头，手里拿着一支画笔。
那画里的女孩儿，不正是自己吗？草儿有点儿傻眼了，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惊喜。
“那个……是我吗？”
“是的，就是你。”
男孩儿黑色的瞳孔里，闪着水一样的光。
“哦……”
一下子，草儿羞涩得脸颊绯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可是一瞬间，草儿惊讶地看到，就在男孩儿黑色的眼睛里，一列小火车在奔跑啊！
“你只是画，是我幻想出来的画里的小女孩儿。”
那个男孩儿说。
草儿一下子惊呆了！
忽地一下，草儿坐在了火车上，一个男孩儿在车窗口画着画，画里的紫色草原上，一列火车奔跑着，白裙子的少女，手里拿着画笔，那个可是自己呀！草原上，站满了似曾相识的人……
奶奶晃悠悠地走到草儿跟前，说：“都说过了，你是画里的小人儿，不该来这里的，唉……”
老人家很可惜地叹着气！
7
草儿还是不大相信。这一天，草儿跟着男孩儿走下了陌生的站台，来到男孩儿家里。
屋子里挂满了草儿的画像，书架上摆满了连环画，草儿拿起来翻看着……
连环画里画着爸爸、妈妈和弟弟，记录着自己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情。直到最后一页，自己跳下了火车，奔跑在了薰衣草的花田里……
相信了，相信了，草儿一下子晕倒在地上！
这回真的相信了，原来，自己只是一幅画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草儿渐渐地和男孩儿成了很好的朋友，虽然也会时常思念爸爸和妈妈。
每天，坐在火车上，草儿画着车窗外的风景。有时候，会在遥远的列车里，画上爸爸、妈妈和弟弟的影子。草儿相信，总有一天会回到那个画里的世界的。
草儿就这样每天不停地画着，因为思念妈妈，思念画里的家乡。在草儿的画里，总是下着雨，那可是草儿思念家乡的眼泪呀！
这样过了许多年，草儿成了著名的画家。直到最后，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只是有一样改变不了的，草儿这一生呀，都要穿着紫色的、带着薰衣草花香的裙子。
草儿嫁给了男孩儿，有了儿女和许多孙子孙女。她经常会向儿孙们唠叨着画里的事儿，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
有些时候，草儿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之前关于小时候的记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不会是场梦吧……
其实老头子在世的时候，草儿也经常会问起关于那列火车和站台的事情。多少次了，两人再也没有找到过那个站台，因为那个站台，根本就是老头子小时候画出来的。
草儿越来越老了，老得都快走不动了。不过草儿，还是喜欢儿孙们叫自己“草儿”。因为她害怕，有一天会忘掉爸爸妈妈，忘掉小时候画里的自己。
这一天，儿孙们开着一辆老爷车，带着草儿去郊外踏青。
草儿颤颤巍巍地走下了车。一瞬间，草儿苍老灰暗的眼睛里，闪烁着从来都没有过的光芒！
“薰衣草，薰衣草的花田呀！”
这样喊着，草儿的眼泪夺眶而出。
远远地停着一辆记忆里的列车，一个老奶奶站在车厢门口挥着手：
“快过来呀，草儿——”
老奶奶的声音在原野里回荡着。
草儿开始拼命地奔跑，朝着列车奔跑着……
起初跑得很慢，可是渐渐地，伸展开胳膊腿儿了。四周弥漫着熟悉的花香，那是小提琴一样的芬芳呀！
“再快点，再快点，再快点……”
草儿听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声音，这样跑着，草儿脸上的皱纹儿，像菊花一样散开了，就连头发也变成黑色的飘起来了呀！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天空中飘满了黄色的花瓣。
“变成画，变成画，我要变成画！”
草儿一边这样唱着，一边张开双臂，朝着火车跑去。
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儿，呼地跑进了车厢。不，那可真的是变成了画的草儿啊！
8
“都说过了，不让你去的！”
奶奶坐在草儿对面，说是责怪，其实是有些心疼地唠叨着。
草儿抱紧了画板，浑身颤抖地看着车窗外。一个牵着风筝线，脖子上缠着火红色丝巾的小男孩儿，呼地跑过……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15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