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雷
一
白露这天，柳城凤凰台茶馆爆出一个大笑话：
德高望重的柳城小学老校长刘修志养了一只脏口百灵，被养家们请出了茶馆。
笑话传到柳城小学的时候，四年级学生青皮正扯着嗓子为老校长辩护：“不是脏口，是小百灵在串套的时候，学了几声猫头鹰叫。当时我就在场。”
“哈哈哈……”听到青皮的解释，老师们笑得更欢了。
“傻孩子，百灵鸟学猫头鹰和乌鸦叫就是脏口，这两种鸟不吉利。”小秦老师解释道。
“小百灵怎么会学猫头鹰叫呢？”青皮不解地问。
“一定是老校长在天不亮遛鸟的时候，遇到了猫头鹰叫，结果被小百灵学去了。”小秦老师回答。
“脏口百灵就不能继续串套了吗？被人请出茶馆，老校长多没面子呀。”青皮难过地说。
“小百灵串套就像你青皮考试，语文考了满分，数学却不及格……”说到这里，小秦老师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最麻烦的是小百灵学猫头鹰叫，被茶馆里其他百灵学到，就等于把它们带坏了，这和老师不让你跟坏孩子玩儿是一个道理。”
“那这只小百灵就不能养了？”青皮替小百灵惋惜。
“脏了口的百灵肯定没法儿养了，我小时候，我爷爷的一只小百灵就因为脏了口被处理了。”小秦老师回答。
“就是，谁愿意养一只成天学乌鸦和夜猫子叫的百灵？”旁边一位老师附和。
柳城有这样的风俗，每年秋季，城西柳河边的凤凰台茶馆都会举办一场百灵串套，就是养家把各自的百灵鸟带到茶馆比鸣，谁的百灵若是拿了班头也就是第一，就会被养家们争先恐后地请去当教师鸟。
前一天发生的事情，青皮历历在目，那天他早早就来到茶馆门外，像一只凑热闹的小狗挤到门边。
刚站稳，就瞅见老校长拎着一个罩着黑布的鸟笼，兴冲冲地走来。
老校长刚迈过茶馆门槛，老板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哎哟，老校长，您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呀。”
老板一边说一边双手将鸟笼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放在身后的一张八仙桌上。
“可不，退休后，闲得发慌，养只百灵解解闷儿。”老校长笑着说。
老校长说得没错，老伴儿去世早，孩子又都在省城上班，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
“给老校长沏新进的茉莉花茶。”老板回头吩咐。
待老校长在一旁坐定，老板环顾四周，笑容满面地说：“各位，今天凤凰台真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就连咱柳城德高望重的老校长都来了。”
“哪里，哪里，刚养一年，向各位请教。”老校长客气地拱着手。
“老校长是第一次参加，按规矩，先请您亮笼。”老板邀请着。
“既然是规矩，那就遵守。”老校长爽快地站起身，走到八仙桌旁，伸手摘去鸟笼上的黑布。
这只百灵不大，但非常机灵，刚才还在笼底，一见黑布被摘，立马跳上笼中的凤凰台。
门外的青皮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小百灵。
突然，小百灵在凤凰台上高昂起脑袋，扇动翅膀：“叽叽……叽叽叽叽……啾啾……啾啾啾啾……”
“最简单的，麻雀口。”青皮身边一人小声地对另一人说。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不一会儿，这声音竟被一阵喧闹的声音替代。
“麻雀闹林。这小家伙还行。”身旁那人小声评论着。
“呛呛水……汲汲水……”小百灵又变了声音。
“山雀欢歌。”那人再次说道。
突然，当小百灵准确地学完山雀鸣叫后，一种瘆人的声音从它嘴里冒了出来：“哈……哈……哈……”
茶馆内外的人都愣住了。
一个白胡子老头最先反应过来，他站起来严肃地喊：“脏口了，这是夜猫子口，快，快拿出去……”
话音未落，老板已冲到八仙桌旁，双手抱起了鸟笼。
这时老校长才反应过来，他连忙起身，脸憋得通红：“对不起，对不起，以前没这么叫过，这是从哪儿学的……”
话还没说完，老板已将鸟笼捧到他胸前，埋怨着：“老校长，您这玩笑可开大了。”
老校长接过鸟笼抱在怀里，转过身，快步迈过门槛，一溜烟儿没影了。
二
青皮知道老校长养百灵还是一年多前。
那天放学，他路过马神街，看到老校长在一家小店门口和人聊着什么，也许是很久没见到老校长了，便凑了过去。
“老校长，这只可是我刚掏的。”那人恭敬地说。
“保公？”老校长问。
“保，我卖百灵这么多年，绝对看不走眼。”店主拍着胸脯。
“对了，鸟笼您要哪个？”店主用挑杆挑下一个闪亮的鸟笼，“您瞅瞅，老物件，笼条是老竹劈儿，据说是当年宫里造办处漆作的手艺。您再看下面的笼底，那可是紫檀，又黑又亮。”
“您就蒙我吧，宫里的物件，怎么落到咱柳城来了？”老校长打趣道。
“您别忘了，当年八国联军进北京，老佛爷在咱柳城歇了几天脚。”店主并不急，接着解释。
“您再瞧这抓钩，黄铜的，这鸟食罐，景德镇的青花。”店主兴奋地介绍着。
“对，还有这凤凰台，好百灵还要配上好的凤凰台。您再仔细瞅瞅，就是立在这笼底的台子，雕的是什么？”店主双手将鸟笼捧到老校长面前。
老校长将头凑到笼边。
“等等，我得戴上老花镜。”老校长突然又将头缩了回来。
等老校长戴上老花镜，重新将头凑到笼边后，不一会儿，青皮就听到他啧啧的赞叹声。
“百鸟朝凤？”
“对喽，牛骨透雕，这样的鸟笼和鸟具才配得上您呀。”店主说得很真诚。
青皮随着最后一串铃声进了教室，脑子里却还想着小百灵：老校长会怎么处理脏口小百灵呢？
就这样一整天，语文老师的问题，他答非所问，气得语文老师直说：“青皮呀，再这样下去，到了期末考试，你又是全班第一，倒数的。”
而数学老师提出的问题，他的回答更被评价为驴唇不对马嘴，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放学铃声刚响起，青皮便拎起书包冲了出去，他直奔教室后面的院子，老校长就住在那里。
院门是敞开的，老校长坐在藤椅上和一位年轻人讨论着什么。头顶葡萄架下挂着那个精致的鸟笼。
“听我爷爷说，脏口百灵绝对不能养了。”是小秦老师的声音。
“唉，你说这小百灵，可真让我丢人现眼了，居然被人赶出了门，你说它学喜鹊、红子学得多好，可真不该学猫头鹰叫，多不吉利呀，还学得那么像。都怪我，事先没弄清楚，遛鸟的地方有夜猫子出没。”老校长并没理会小秦老师。
“您老还是再找一只雏鸟，重头来吧。”小秦老师显然是来安慰老校长的。
青皮把头伸到门口朝院里望着。
他看到小百灵一会儿淘气地在鸟笼里跳上跳下，一会儿又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用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老校长。
突然，老校长站起身，一伸手将鸟笼从葡萄架上摘了下来。
青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猛地从门外冲了进来。
“老校长，您要是嫌弃小百灵，就送给我吧，我不嫌弃它。”
院内的两人都被突然出现的青皮吓了一跳。
但老校长随后却被他的话逗乐了：“原来是青皮呀，你怎么知道我嫌弃小百灵了？”
“它不是让您丢人现眼了吗？”青皮反问。
“哦，刚才的话你听到了。”老校长仍然笑着，“可我也说了，这都怪我。”
“那……”青皮被这句话堵住了嘴。
这时小百灵却叫了起来：“呛呛水……汲汲水……”
“红子，这是红子口。”青皮也同样叫了起来。
“红子的学名叫什么”老校长的职业病犯了。
“山雀。”青皮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严格地讲叫沼泽山雀。”老校长认真地说。
“嗯。”青皮答应着，眼睛却依然盯着小百灵。
“那这只百灵您还养吗？”青皮终于把眼睛移到了老校长脸上，似乎想从那里看到答案。
“为什么不养？”老校长反问，话虽然冲着青皮说，可眼睛却看向小秦老师。
“它不是学了夜猫子叫吗？再也不能去串套了。”青皮依然盯着老校长。
“它既然会学，就会改。我不信它改不过来。”老校长一边说，一边将鸟笼重新挂上葡萄架。
青皮失望地看着他：“我还以为您要扔了它呢？”
“扔？我搞了一辈子教育，从来没扔过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老校长看着小秦老师继续说。
“青皮呀，你要是喜欢小百灵，每天都可以来看它。”
老校长的这句话让青皮看到了希望。
三
老校长绝对是个倔老头，因为在柳城，还从来没有人去养一只脏口百灵。
他仍然天不亮就骑车驮着鸟笼去西山遛鸟。之后在太阳升起前赶回来，将鸟笼放入空水缸里。
青皮放学后就会过来看望他和小百灵，小秦老师也去。
“记得我爷爷当年养小百灵，要请教师鸟，您请了吗？”一天，小秦老师问。
“刚开始学的时候，请过，但最后还是要到大自然中去学习真实的声音，这叫校音。”老校长回答。
“其实咱们的小百灵学习能力是很强的，它不仅能把偶然听到的猫头鹰叫声记住，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来，这难道不是它的优点吗？”老校长接着说。
“可它学猫头鹰叫了。”青皮插话。
“对于百灵来讲，没有什么它该学不该学的，这些都是我们人类根据自己的喜好强加给它的。”老校长慈祥地看看青皮，又看看小秦老师，仿佛他俩就是那只小百灵。
“青皮，你知道百灵为什么要模仿其他动物的叫声吗？”老校长问。
“嗯……不知道。”青皮挠着头。
“百灵之所以喜欢模仿其他动物的叫声，主要是为了觅食、防御天敌和求偶。比如，野生百灵模仿蝈蝈叫，就是为了把蝈蝈吸引过来吃掉它。”小秦老师替青皮回答。
“哦，我知道了。依此类推，百灵学猫或猫头鹰叫是为了迷惑它们，因为它们是天敌。”青皮恍然大悟。
“那怎么才能让小百灵不再学猫头鹰叫呢？”青皮问。
“现在小百灵还不到两岁，改错要趁早，如果到了三岁就难了。”老校长思索着，“比如它叫脏口的时候，我们去干扰它，在它头脑中形成不让它叫脏口的条件反射。另外不能再让它听到猫头鹰的叫声。”
“我觉得小百灵有点儿像我们学生。”听到这里，青皮吐着舌头。
“青皮，你家养猫了吗？”一天，青皮刚进院，老校长就问。
“养了，是只大花猫，您想让小百灵学猫叫吗？”
“它每次学猫头鹰叫的时候，我去打扰它，但效果都不明显，因为它根本不怕我，以为我和它逗着玩儿。小秦老师想了个好主意，用天敌帮它改掉脏口。”老校长说。
青皮从家里抱来大花猫的时候，恰好赶上小百灵叫脏口，老校长就让他把大花猫抱到鸟笼前，然后三人躲进屋里向外观察。
也许刚被带到一个新环境，大花猫显得很紧张，一边喵呜喵呜地叫着，一边慌张地向四周环顾。
小百灵则对大花猫的出现非常紧张，它立刻停止了鸣叫，不安地看着大花猫。突然，它的嘴里竟也发出了喵呜喵呜的叫声。
“看，这就是百灵，聪明的百灵，知道用天敌的声音警告对方。”小秦老师解释着。
“好，把大花猫抱开。”老校长推开房门。
“以后就用这种办法，让小百灵形成这样的条件反射，只要它一学脏口，大花猫就会出现，时间长了，它就不敢学脏口了，相反，它的猫口也更逼真了。小秦，你的办法真不错。”老校长信心十足。
“下次串套，我陪您老去，我真想看看小百灵是如何化腐朽为神奇的。”小秦老师兴奋地说。
四
白露这一天终于盼来了，青皮又一次早早来到凤凰台茶馆的门口。
街的另一头，老校长信心满满地向茶馆走来，他身后跟着提着鸟笼略显拘谨的小秦老师。
当他们走到茶馆门口时，老校长一手搂过向他仰头微笑的青皮，三人同时迈过门槛。
“哎哟，老校长，您又来了？”老板丝毫不掩饰惊讶的神情。
“上次走了麦城，我这老脸可丢大发了，这次得把面儿挣回来。您瞧，我今儿还带了两个助手。”老校长开着玩笑。
“今年还我先来？”老校长认真地问。
“成，您先来……”老板看了看四周，有些无奈。
“那我就又现丑了。”老校长说完，接过小秦老师递上的鸟笼，将它轻轻放在前方的八仙桌上，然后猛地一揭罩在鸟笼上的黑布。
正在笼底的小百灵出落得比一年前更加俊俏和机灵，一见天幕大白，一踮脚便跳上了凤凰台。
“这不还是去年那只吗？”有人窃窃私语。
“脏口了，怎么还带来？早该扔了！”有人嘲笑。
“您蒙谁呢？以为我们认不出来？”有人责备。
老校长微笑着转过身来，面对着茶馆里的人们，把食指放在嘴唇前，微微地嘘了一声。
随着这声嘘，小百灵的串套开始了。
在小百灵的鸣叫声中，青皮、老校长，还有小秦老师坐到同一条长凳上，同时闭上了眼睛。
“叽叽……叽叽叽……啾啾……啾啾啾……”
青皮先是听到一只麻雀在树林中小心试探地鸣叫，之后是一群麻雀在树林中吵闹。
“呛呛水……汲汲水……”
不久，麻雀声变成了山谷中红子的鸣叫。先是小红子呼唤母亲的声音，而后是母亲呼应的声音。
“叽啾……叽啾……”不一会儿，红子渐渐远去，家燕开始呢喃起来，在这家燕的呢喃中，青皮仿佛闻到了春雨后泥土的芬芳。
突然，家燕渐渐飞远，“跟儿……跟儿……”一阵清脆嘹亮如唢呐的声音出现了。“哦，是蜡嘴。”青皮在心里说。
随后这声音又被一阵喧闹欢快的叫声替代，“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青皮好像看到一只喜鹊飞过头顶。
喜鹊之后，是清脆的叫声：“嘎……叽叽叽！嘎……叽！嘎……”在这叫声中，青皮仿佛来到了一片蓝鹊居住的树林中。
“咯咯咯嗒……咯咯咯嗒……”叫声中青皮好像穿过树林，走进一个农家小院，一只刚下完蛋的母鸡正在报喜。
“喵呜……喵呜……”青皮微微一震，正要睁开眼睛，却又想到了什么，对，这是小百灵学大花猫叫。
“居……悠……悠……”天色好像暗了下来，青皮耳边响起了油葫芦的声音。
突然，黎鸡那“哧……呗……喳……呗”类似金属的声音响起，天亮了。
黎鸡之后，是“西哩哩……嘀勾”的声音，这声音让青皮想起那首“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唐诗。
“葵……葵……葵……”小百灵再次变声，这是啄木鸟飞行中发出的叫声。
啄木鸟渐渐飞远，取代它的是粗哑似喘息的“吱……吱”的声音。
“虎伯劳。”青皮在心里说着。
鸣叫声渐渐停止。茶馆里安静下来，青皮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他慢慢睁开眼睛。
这时一个声音喊了出来：“柳城十三套？”
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茶馆里纷纷传出了人们激动的颤音：
“对，是柳城十三套！”
“有年头没听过这么完整的柳城十三套了！”
这时茶馆老板也站了起来，走到前面，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激动地说道：“没错，麻雀噪林、山雀欢歌、家燕细语、蜡嘴调嗓、喜鹊报喜、蓝鹊闹林、母鸡报蛋、公猫叫春、油葫芦夜叫、黎鸡催明、黄鹂鸣柳、啄木鸟飞鸣、虎伯劳劝耕。正宗的柳城十三套。”
说到这里，他朝老校长深深鞠了一躬：“老校长，您让我们开眼啦。”
老校长从长凳上站起身来，微笑着向大家拱着手，然后走到八仙桌前，将黑布重新罩在鸟笼上。
然后，左手拎起鸟笼，朝门外走去。
五
“走，去西山遛遛。”刚一出门，老校长就对跟在后面的小秦老师和青皮说。
“现在不是遛鸟时间呀？”小秦老师不明白老校长的心思。
老校长并不回答，只是在前面走着。
三人沿着柳荫路，走进了西山脚下的柳林中。
在一块儿空地上，老校长将鸟笼挂在一条结实的柳枝上，然后再次将黑布揭下。
这时，小百灵发出了一阵“依依……哟哟”的叫声。
随着小百灵的鸣叫，柳林中也响起类似的叫声。
也许是听到柳林中的回应，小百灵一跃跳上了凤凰台，焦急地朝那里眺望，并且越叫越紧。
“依依……哟哟……”
听起来是那么甜美而哀婉。
“小百灵这是学谁呢？”青皮也朝柳林深处望去。
“这次小百灵谁也没学，这是它自己的声音。”老校长回答。
“我觉得还是小百灵自己的声音最好听。”小秦老师侧身看着老校长。
老校长点了点头，指着柳林深处说道：“其实，那儿才是小百灵真正的凤凰台。”
说完，他把目光收回到鸟笼上，抬手轻轻一拨，将笼门拨了上去。
笼中的小百灵先是一愣，停止了鸣叫，然后从凤凰台上跳到了笼门口，接着又试探地往门外探了探头，见没有阻拦，便跳上了门槛，随后，它拍动翅膀欢快地飞向了柳林深处……
选自《读友》（清雅版）2015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