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那好女子的志向在哪里?杨先生回洛阳之前给学生们上的最后一堂课,讨论志向。她上课教学经常鼓励学生们发言,若施觉得这种开放式的讨论很合自己的胃口,她和若岚一向直话直说,而若妍背了一段时间的标准答案后也半路加入了姐妹们的讨论,开始讲起真心实话来,只有刚入课堂的古姿瑶有些不适应。
先生的问题并不深奥,却总是讨论着人生哲理。
每次问题一出,若岚总是抢先发言,她站起身子,先向先生行礼,再朝一屋子姐妹微微点头,大声答道:“我觉得先生的问题问得极好,女子当然也有远大的志向,我希望将来能和先生一样成为一个博学多才聪慧睿智的人。”若岚心性简单,动手永远比动脑快,即便她并没有想好自己的志向究竟是什么,却总要抢在前头发言。
杨先生听了,微微一笑:“一听就知你根本没仔细想过,回去好好想想,明日交一张纸给我。”
若岚委屈道:“先生,我可不是奉承恭维,我真的很崇拜先生。”
“我年幼之时,也很羡慕梁祝,可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想做祝英台。”杨先生叹了一口气:“你莫非真的想像我这般?”
若岚噎住了,若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之色,低声对古姿瑶说:“我这七妹妹,她可是立志要做独孤皇后一般的悍女子呢。”古姿瑶听闻,脸色一变,说话颇为难听:“凭她也配!”
声音虽然不大,却刚巧让若岚能够听见,若岚涨红了脸,若不是记得她是古逸风的妹妹,这会儿早就大声反驳起来。杨先生心里明白古梁两家的事,这几日处下来她很不喜欢古姿瑶这般任性自私的女子,面孔一板,斥责道:“大家闺秀,怎可口出无礼之言!你以前的先生是这般教你的吗?”
古姿瑶分外委屈,她长得漂亮,学问文采又是极好的,哪个先生不夸奖她聪明伶俐,偏这位杨先生,架子大得很,从不与她笑脸,反而对她一贯看不起的梁若岚关爱有加。古姿瑶心想,要不是娘亲的吩咐,你真以为本姑娘乐意看你脸色。她气鼓鼓地答道:“姿瑶一贯直言,想不到伤了七姑娘,是我的不是。”虽然认了错,可话里的意思没变,她就是认为梁若岚不配。就这样一只癞蛤蟆竟然肖想自己哥哥,竟还想着驭夫为奴,当古家是什么!
“先生就不要怪古姑娘了,她也是一时口快。”若妍阴阳怪气地解围:“再说了,七妹妹甚是喜欢古姑娘,心里头想必也不会真正怪她,呵呵,就算是看在古公子的面上。”说完之后,她才装作惊讶地捂着嘴:“看我,说的什么呢,妹妹可别见怪啊。姐姐的意思是,哥哥和古公子既然情同兄弟,我们做妹妹的也该彼此关照体谅才是。”
“先生,我有一疑问,百思不解,望先生能帮我解答。”若施打断了若妍的话,得到先生允许之后,郑重道:“六姐姐刚才说的很对,姐妹之间自该和睦相处,但若有人心思不正,借故搬弄是非,敢问先生,我该如何对待那位姐妹?”
若妍涨红了脸:“九妹妹可是在指桑骂槐?”古姿瑶也颇有兴趣地插了一句嘴:“人家是在向先生求教,你急什么,莫不是做贼心虚?”她虽然不喜若施,但梁家的姐妹古姿瑶一个也没好感,见她们窝里斗,她还是愿意看一场好戏的。
“爹爹曾对我们说,家丑不可外扬,身上的伤口就该包起来藏着掩着,哪怕烂了也不能现于人前,我一直认为不妥。就算藏起来,伤口也始终是伤口。”若施继续道:“先生,为了家丑不可外扬,我是否该忍下心中的怨气,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如果说在这个世界有什么是若施最恨的,那便是家丑不可外扬这一条,只为了家族名声却要牺牲无辜之人,她实在无法做到。
就拿当下来说,明知道若妍借故羞辱嘲讽若岚,难道她要碍着古姿瑶在场,就生生忍下不成?若施的情绪微微有些激动,不仅是为了若岚,还为了那些被发卖打骂的奴婢:“先生,就算表面上夫妻和睦,兄友弟恭,姐妹深情,但假的始终是假的。”
“这就是名声。名声这个东西价值之高不可衡量,之于家族就像人的脸面,人的衣装,都说先敬罗衣后敬人,就是这个道理。打个比方,只要门风清白高洁,哪怕你一贫如洗,也会被世人称颂。如果门风坏了,就算富可敌国一样为人不齿。”杨先生似是无奈道:“一个家族,尤其是显赫的大家族,它的名声是无数祖先辛劳积下来的巨大财富,后人自是不惜一切保护家族的名声,哪怕用鲜血也在所不惜。”她的一生,不就是为了杨家清白的家风才牺牲的么?父母固然疼爱她,可她这个女儿和家族想比却显得微不足道了,不止是婚姻,必要之时连性命也可以被牺牲的。
“先生适才问我们志向,”若施见杨先生眼底有了苦楚无奈,知是自己的话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心中暗自责怪自己,忙转开话题:“我自小长在深宅内院,见识浅薄,只希望将来有一天能踏遍山川湖海,饱览自然之美。”
“宁静出尘。”杨先生点评道:“你不该做我的学生,若施,你天生是个隐士。来此人世,不知是福是祸,但愿你福缘深厚吧。”她早已看透若施的心境,这姑娘为人十分宽恕,可极致的宽恕也是一种无情,正因为不在意所以才轻易宽恕。像如今这样动怒,对她来说也是极难得的,虽然身在内宅,可若施的心境却是游离世俗之外的,所谓的遗世独立大概就指她这般的性情。
若施正觉得一头雾水,杨先生又道:“我有一言你当谨记于心,若施,关心眼前,珍稀家人。”
她不够关心吗?若施有些委屈,她嘴里不说,并不表示心里不关心啊。她知道柳氏望女成凤,因此尽管她不喜欢还是乖巧地做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她知道若岚冲动,她会主动和姐姐谈谈心,开解开解她。怎么到了先生这里,自己就成了那无情之人。
可若施忘了一点,有些事,你不说出来,别人永远也不会清楚。
古姿瑶不习惯被人冷落,撅着嘴巴说:“先生也太偏心了,扯到那般远的地方去,这课还上不上?”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众人眼中的焦点,尽管父亲公务繁忙,母亲又要掌着内院,可她是古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谁不捧着哄着,从来没这般被忽视过,几次打断未果便发起小姐脾气来。
“那好,你便说说你的志向吧。”
“腹有才气,心藏智慧。”古姿瑶得意地说:“读书不过是为了开阔眼见,能从中得到的也无非是人生智慧与诗书才气,只要做到了这两样,人便是完人,小女虽不才,也愿以此为志向,成为灵慧通透的女子。”
杨先生不予置评,转过头去问若妍,古姿瑶有些着急,插话道:“先生,您还未评呢。”
“有何可评,你志向虽好,做法却是南辕北辙,要达到灵慧通透的境界,只怕是难于上青天。”
古姿瑶张大了嘴巴,又羞又恨,她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般折辱过,这姓杨的不过是名女师而已,凭什么这般羞辱自己,三分颜色开染坊,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名门大儒不成?好在古姿瑶还记着母亲的教诲,这要是在自己家里怕是她早就开闹了。
“你也不用气,我做先生的自然是为了你好,你把话拿到别处去说也是一样的。”杨先生直视她的眼,这女孩眼中既有怨气又有愤恨,不过即便她睚眦必报,自己也是无所畏惧的。“心藏智慧,古姑娘,你还需学一学为人处事的道理,做到品德方端才是。”
杨先生出身世家,虽然早年境遇不佳,骨子里那份傲气仍在,这也是她会欣赏若岚的原因。大家闺秀行事,讲究不卑不吭,她心中自然明白过刚易折,可教育孩子不下点猛药是不行的,该说该罚她绝不含糊。正因为她这一点,很多大家族都请她去教导自家的女儿,免得女孩子被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古夫人当初会让古姿瑶旁听,一来是想给女儿挣个名声,二来她也意识到自己疏于管教,想请个厉害些的先生来教教女儿。
只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古姿瑶的性格早已养成,要改过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她是后辈,没办法和杨先生计较,便把怨恨发泄到受先生宠爱的学生身上,梁氏姐妹便成了她最好的出气筒。
几个女孩子之间的摩擦多了起来,即便若妍一心讨好古姿瑶也有些受不了她的脾气。若施趁机对若岚说:“瞧,这么厉害的小姑,你真的决定继续喜欢古逸风?”若岚想了半天,仍然坚持:“嗯,只要九儿你不和我争,我还是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