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儿再也不能尽孝膝前了!”
“宣儿啊,你才十岁,以后爹爹再也不能照管你了!”
“他们究竟想什么时候动手,真他娘的折磨人!”
“夫人、小雪、娥儿、晓月、兰娟,老爷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小桃红,不是我骗你啊,要知道如此,早就给你赎身了......”
被捆住手脚的马骏倚树而坐,不住地胡思乱想。
身下是潮湿的草地,潮气透过衣裤渗进来,仿佛融入肌肤之中,说不出的难受。
四周模糊一片,月色暗淡,可怜的月光还被茂密的树木遮挡住,从外面到心里他都感觉到一阵阴冷。
没想到突围的时候,流寇突然改变了战术,不然他也不能落在对方手中。那帮该死的流寇,扬言只要三个主将,其余一概放生。他娘的,那帮兔崽子连上官都不管不顾,只想着自己逃命。要是没有二十多家丁拼死护卫,这人啊,他娘的活得也太失败了。
想起最后那场血腥的厮杀,马骏依然感到不寒而栗。他与程子仁、刘光祚三人被杀得退到了一处时,他们身边只剩不到二百人。
他娘的,流寇还一直喊着放下兵器不杀,这抵抗得这么激烈,还被人杀了那么多。要是放下兵器,还不被人给杀光啊。
感觉了一下右臂的伤口,似乎血已经止住了,不知道伤得深不?这他娘的,还真是个疼。不过,都没关系,很快就要彻底了结了。
我的儿啊,爹见不到你了.......
就在马骏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走了过来。
“把脚上的绳子解开,立刻上路。”
“终于还是来了。”
马骏心中轻叹一声,闭上眼睛,任凭一名流寇随意扯动着脚上的绳索,而没有任何反应。
这一刻,很短,也似乎很长。
短到似乎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却长得把什么事情都想明白了一般。
“他娘的,起来,上路,耳朵聋啊!”
一只泥脚踢在腿上,马骏猛地睁开眼睛,“什么?不是要送我上路?”
“去你娘的,还送你上路,走,赶路要紧。”那名流寇骂道。
“这.......你们杀人也看风水?”马骏嘟囔道。
“看个屁风水,哪来那么多废话,起来跟着走。不许多问,不然撕烂你的嘴!”
马骏果然不敢多问,略一想想,似乎流寇暂时不会动手,难道事情有变化?应该是,不然流寇直接把他们三个杀掉多省事,反而搭上几十条性命非要活捉他们。
马骏机械地起身,机械地随着人群向前走,脑海里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程子仁在哪里他不知道,刘光祚在哪里他也不知道。三个人都被流寇生擒之后,便被分开,彼此再未谋面。
只是能远远地看到几名家丁的身影,这些人还算忠诚,直到老爷被捉之后才放下兵器就擒。
夜黑路滑,道路难行。
一行人打出的火把数量也少,马骏勉强凭借天上的月亮辨别着方向,翻山越岭地能看出是朝合查山深处而去。
因为道路泥泞,他的手又被绑住,时不时地就摔上一跤,弄得满身是泥不说,伤口又开始流出血来。
马骏强自忍着,直行出近半个时辰,队伍才又停住。
他对合查山中并不十分熟悉,山又大,现在他也弄不清所在的具体位置了。
“跟上,快点”
“别磨蹭”
身后传来一阵吆喝声,马骏借着火光回头一看,竟然是刘光祚和几名军士。火把的映射下,刘光祚同样捆着双手,脸上蹭了好几块黑泥,战衣撕裂了三四处,泥污满身。他的头盔已不知去向,发髻蓬松散乱,有几缕垂下来,与黑泥一同沾在脸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两人目光相碰,彼此打量,相对无言,惟有苦笑不已。
两拨人会合到一起,继续被赶向前面,沿途陆续有人加入队伍中,里面有程子仁,还有其他被俘获的官军,大概五十多人的样子。
“都老实点,不然爷现在就宰了你们。”李过从后面赶过来吆喝一声,向前边去了。
闻听此言,马骏心中一沉,先前生出的一丝希望彻底破灭,看来流寇还是想杀他们,不过是动手早晚的问题。
不但他这样想,刘光祚和程子仁也听出了李过话中的弦外之音。其余被俘的官军同样如此。他们全都误解了李过的意思,没有人知道,那小子不过是顺嘴胡说,恐吓他们而已。
马骏三人既已判断出最终的结果,自然不会在意对方的威胁了,横竖都是死,到这时候还怕个鸟了。
于是他们根本不顾及流寇的威胁,小声交谈起来。
“他们怎么还不动手?”马骏小声问刘光祚。
“还不清楚,也许会祭旗吧!腾达啊,你不是说你那位兄弟会来救咱们吗?现在都过了半夜,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马骏张了张嘴,想了想才说道,“老刘啊,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命由己不由人,人家就是想来救,得消息传出去才行。就是人家来了,救人速度能有流寇的杀人速度快?他们来得越早,咱不是死得越早?我那兄弟义薄云天,要是知道我在这受难,就是拼却一死也会来的。这一辈子能有这样一位兄弟,就是死了也值了。只可惜......唉,老刘啊,说实话,现在你心里怕不?”
因为自忖必死无疑,他说起话来便没了先前的约束,基本上都是顺嘴胡说,顺便吹嘘自己多么重义气。甚至连基本的礼制也不管不顾了,也不再管刘光祚叫刘将军,直接就喊起老刘来。
刘光祚并没心情仔细分析他的话,也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他闻言苦笑道,“如次说来,你那兄弟倒真该好好结交一番,只可惜啊!要说现在的感觉嘛......此时感觉也是难以言表,谁不想求生,可是死到临头,怕又何用。想我刘光祚与流寇大小不下数十战,死在我手中的贼人不可计数。瓦罐常在井边碎,将军难免阵前亡,就算死了,想必青史上亦能留下一笔吧!”
“老刘啊,你是打得过瘾了,我和老马可是没和流寇死磕过,就这一次,全栽在这儿了,实在太冤,说真的,我老程还真没活够啊,唉,一想想,人这一辈子,到死时才觉得太突然了......”
程子仁插嘴道。
话还没说完,返回来的李过举起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脑地打了下来,“不许说话,否则用鞭子活活打死你们。”
刘光祚勃然大怒,强忍疼痛抬起一脚踹在李过的腿上,怒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给爷来个痛快的。”
他心里已认定自己决无生还之理,流寇搞出这么多名堂多少和猫玩老鼠相似,先逗着你,玩着你,最后才吃了你。
左右一死,何不死得硬气一些。
“呀,阶下之囚还敢逞威。”
青年汉子哈哈笑着,又抬鞭抽了刘光祚几下,而后在马骏和程子仁身上也补了几鞭子。
鞭子抽得又快又狠,三人手上的绑绳并未松开,根本躲闪不开,更无法用手臂遮挡。
钻心的剧痛令三人忍不住地疼出声来,脚步虚浮地向后踉跄后退。此时他们都已感到身上、脸上流出热乎乎的东西。不用看,肯定是出血了。
“李过小儿,要是你落在我手里,定当如数奉还。”
马骏吐出了顺着脸颊流进口中的鲜血,怒喝道。
“哈哈哈,做梦,放心吧,这一天永远不会有了。”李过大笑道,旁边的流寇看到三人狼狈的样子,也跟着大笑起来。
马骏铁青着脸骂道,“小儿,李过小儿,你......就是变成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还是做梦,变成什么,你也没机会了......”李过手拿火把在三人面前晃了晃笑道。
马骏等人急忙向后退去,若不及时躲闪,恐怕火把会将眉毛头发都给烧着了。
李过哈哈大笑着,将火把交给了别人,啐了一口道,“你们也有今天。”
正在这时,一名贼人从前面策马驰了过来,高声对李过说道,“李哨官,时候到了,闯将让把人带过去。”
“带过来。”李过一挥手,催动马匹向前行去。
两边的贼人开始吆喝起来,“快点,走......走.......别磨蹭......快走.......”
马骏三人互相看了看,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去,到这时候了,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
后边的近五十名官军却不如这三人镇定,他们也听出了方才那人的意思,时候到了?肯定是要送上路了!
于是有人磨蹭着,有人挣扎着,也有人撒腿就逃,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一顿棍棒下来,那些人只得乖乖地向前走。
通过一道由贼人夹列而成的人墙,踉跄地登上一处山坡,马骏等人被押到了坡顶。
“罗把总,人押来了,可以开始了!”
刚登上山顶,马骏就听到了一道喊声。
“罗把总?好熟悉的称呼!”
马骏急忙举头观望,只见前方百余步左右的一处山坡上同样火把通明,同样站着一群人,那群人中有许多人穿着大明的军衣。
目光所到之处,刚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轻轻地举了一下手。对面的人群中便有一个大嗓门喊道,“罗把总有令,点火之后开始。”
“罗把总.......罗老弟.......”
马骏心里深情地呼唤着这个名字,如同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般,差点当场哭了。
“老刘,他娘的,咱们有救了!”
他兴奋地踢了刘光祚一脚,忘形地说道。
刘光祚正莫名其妙地注视着眼前情形,暗自猜疑。听到马骏的喊声,他迫不及待地问,“老马,怎么说的。”
“你看到没有,那、那个,就是穿军衣站着那个,他就是我说的那位兄弟,有他在,咱们不用死了!”马骏兴奋地说道。
刘光祚快速扫视了一遍,穿军衣的人有很多,他又没见过罗刚,一时间也分辨不出马骏说的是哪个。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借着对面山坡上的火把看到人群中有一些人被捆绑着,并列站在一起,而他认识那些人正是李自成的手下,哦,还有高夫人?
“交换人质?好办法!老马,你也认识高夫人?”刘光祚迅速意识到了这一点,强忍着心头巨大的惊喜,下意识地赞完之后,随口问道。
“高夫人?哪个高夫人?”
马骏疑惑地问道。
刘光祚看了马骏一眼,“你既然不认识高夫人,定然不知道高夫人被你那位兄弟擒住,因何确定咱们有救了?”
“老刘,我看到了我兄弟啊。没别的说的,我马骏的兄弟绝不会丢下我不管。只要他来了,咱们肯定有救了,不但咱们不用去死,刚才的仇也可得报了,痛快!”
“是啊,今日不死,来日必报此仇!”刘光祚点头道。
“来日?老刘,你也太君子了吧。可是,我要做小人,我有仇立刻就报,今晚就报,而且我说报仇,就一定能报得了,你信不信?”马骏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轻声笑道。
刘光祚也笑了起来,“我看未必,你那位兄弟虽然擒获了李贼的夫人,咱们性命必然无忧,但他却未必会为了咱们的仇再动干戈啊!况且,我看他那边不过三百人马,似乎并不充足!”
“真不信?”马骏也不多说,追问道。
“不信!”
“那好,咱们打赌!”
“赌什么?”
“赌一千两银子!”
“成”刘光祚立即道。
“算我一个!”程子仁笑着凑了过来,他也看明白了,就是他今天想死,也很难了,大难不死,心中兴奋得无以复加,此时更像个孩子似的来凑热闹。
“好”
马骏睨视了站在李自成身边的李过一眼,问程子仁,“你赌哪边?”
程子仁向李过那边努了努嘴,“就他.......要是他能让我老老实实地抽三马鞭,我给你一千两银子。”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