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中华读书报》发表了张福生的一篇文章,名叫《中苏文学交流史上一段特殊岁月——我了解的“黄皮书”出版始末》,我很感兴趣。因为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是黄皮书的热心读者。
谢:现在的青年读者,可能不知道什么叫黄皮书?
丁:黄皮书就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为反修而内部出版的外国文学作品。因为封面用黄色胶版纸而得名。文革前大约出版了二十几种,文革中又出版了十几种,这些书当时只供应党政机关和高级干部。
谢:当时选择了一些在苏联和西方有影响的文学作品,当作反面教材,出版的本意是为了让少数干部了解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敌情动向,然后加以批判。那种基本价值判断,已然经不住时间的考验。但当时敢于出版自己不赞成的东西,也还算是有气魄。
丁:我是老三届,又当过老知青,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读书生活。按规定,我们没有资格购买和阅读内部书,但文革中,原有的秩序打乱了,我们这些知青成为内部书最热心的读者。在知青点之间,为了借一本书,不惜走几十里路。组织出版者没有想到,反面教材在文革中却成了人们最感兴趣的读物。
谢:更耐人寻味的是,明明知道出版的意图是批判,译文的质量却很高,如今的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很少能和他们相比。仅仅用译者的敬业精神来解释是缺乏说服力的。没有对作品相当的同情和理解,如何做到信达雅?
丁:有的知青,就是因为受到这些书的影响,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后来成为有成就的作家。这恐怕是黄皮书的出版者始料不及的。今天回顾黄皮书半个世纪的命运,我觉得可以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一个时代我们认为是不好的作品,到另一个时代成为好的作品,甚至被尊崇为名著、经典。黄皮书里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在路上》、《麦田里的守望者》、《等待戈多》都是如此。禁书变为传世之书,这样的情况,在中外文化史上屡见不鲜。
谢:我以为像黄皮书这样的现象,对于当代中国政治和文化研究都有意义。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观察:一、在那样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时代,出版在基本封闭的条件下,何以会出现有一定规模地印刷非主流文化的出版物?是特定时期的特殊现象?还是有较为普遍的意义?二、这些出版物是在封闭条件下发行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内部发行”,它面向的不是全社会,而是以行政意志选定的特定目标。但人是复杂的,原来认定的阅读目标,不可能完全严格按照要求实现这些出版物的定向传播,所以客观上这些出版物对社会进步和思想解放起了作用,这是始作俑者意想不到的事。三、出版物一旦进入社会,其传播自然会形成它的规律,从而产生相应的再生产过程,比如手抄、复写、借阅等等,在研究中国当代思想文化时,这些特点是需要关注的。
丁:历史有时候会有一些奇特的现象。比如在当代中国的政治运动中,有一种规律性的现象,被批判的对象最后都要有相关的“材料汇编”一类的东西出现。这些材料虽然都是以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来取舍材料和判断事实,现在看,在事实评价上,是站不住脚的,但这些东西又获得了另一种文献学价值。也就是说,这些当时的材料,可能保存了重要的史料线索,这对于历史研究,同样是不能忽视的史料。现在,不少研究当代历史的学者,纷纷意识到,去潘家园一类的旧货市场,寻找有价值的史料。
谢:在非常态的历史环境中,有价值的东西往往以变态的方式存在,也是一个基本规律。所以,我们研究历史,需要从各个方面来获得那个时代的历史信息。再说,凡“材料汇编”、“言论集”、“罪行录”一类文字材料,不管如何编纂,总还要遵守当时的规范。从事此类工作的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往往专业素质并不低,所以有的史料在编排、分类、检索等方面,达到一定的技术质量。把专业技能用在这些材料的编写上,是专业人士的另一种历史悲剧。他们没有黄皮书的译者那么幸运。时代面了,内容不用改,当时的反面教材现在成了公开出版的外国文学名著。
丁:正面材料反面看,反面材料正面看,这是中国历史环境下形成的的阅读习惯和思考方式。凡没有完全失去思考力的中国人,总会用自己的智慧去从通行的材料中看出真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