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邵位西擬言時事書
徐子苓
接覆書。讀竟。喜極而悲。僕雖愚。與足下相知頗悉。惟方在京師時。聞人言足下近復好為詩。心竊不然。以為足下起布衣。驟擢要地。當早淬厲。以求備天下之用。何自喜於詩為。而是時諸君子爭言。事事多梗。又竊怪足下居京師久。所識賢公卿甚眾。苟利國家。造膝而謀。詭辭而退。功不必自我出。名不必自我居也。歸附數言相質。復辱教益。知賢者之用心。迥出於恆情之外。而天下事之積獘難挽者。其用力殊難。微足下深慮。夫奚及此。客冬販鹽揚州。歸次擬為一書。既自忖草茅之士。不識體要。恐蹈不測。重貽老親憂。久胠其草。都漸不復省記。今天下之患。自 朝廷百執事以至閭巷小夫。皆能言之。曰。財匱矣。兵弱矣。海氛之難以力弭。囗禁之不可以驟申。人材之不足以為用也。嘗深思其獘之所由生。與其禍之所終極。竊以為有不可緩者二。有必宜振刷者六。謹陳其略。惟詳察之。夫今日之最不可緩者。囗禁是矣。或曰。囗果可以復禁乎。禁之而驟。昔年海上之師。其前鑑也。是大不然。夫海上之役。豈禁囗之過哉。今有鬻囗於肆者。囗小兒日嗜而甘之。其家長怒囗小兒之耗。而重扃之。有幹僕焉。遷其怒於囗主人。毀其什物。忿而鬨於市。其家長懼而褫其僕。有庸僕焉。與囗主人媾。倒戈而揖之。海上之役。焚囗以啟釁。幹僕之激而遷怒者也。倒戈而揖之。庸奴之與為媾者也。或曰。禁之必重擾。且其患在民不在 國。民間每年漏出之數。與 國之正供無涉焉。是又不然。財者。上與下交相濟焉者也。囗之患。蠹財且鈍兵。又重壞天下之人才。其禍烈於洪水猛獸。夫蠹財之獘。愚者亦且知之。其鈍兵又壞天下之人才焉。何也。孔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孟子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今日之兵與士。揆以古先王之法。皆不教而無恆心之民。今第以一邑論。農之食囗者十之二。工之食囗者十之三。賈之食囗者十之六。兵之食囗者十之八。士之食囗者十之五。上至督撫僕隸之私。下及縣門輿臺之賤。其食囗者又十之八九。且夫今之所謂兵與士。平居教養之術。固已囗矣。而又毒之以囗。故其居嘗靡事而不為。十餘年之間。獄訟繁興。盜賊起。苞苴盛而請託公行。廉恥衰而風俗大壞。職是故也。夫以數十年之沈錮。而謂其禁之之易焉。何也。蓋昔者嘗舉囗禁矣。方禁下。未期月而戒者半。其久食之老疾不能猝戒者。節縮焉而減其半。去年十月間。外間傳言當事將復申囗禁。其少年動色而相戒。其久食之老疾者。又節縮焉而預減其半。蓋人心即天心也。囗之為禍中國久矣。破人之家。滅人之祀。寡人之妻。孤人之子。其父兄則流涕痛哭而無如何。其子弟則蹙額呼天而無所控告。夫洪水猛獸。天以開禹周公。囗之為禍。外洋所以毒中國。禁之而戎釁開。其禍小。不禁而殫天下之財。鈍天下之兵。驅天下之人以墮異族之術中。其禍較遲。而其發也尤烈。然則禁之將奈何。曰。法宜囗。囗則可久。罰必行。必行則民之從之也捷。雖然。不可以不慮也。
今夫異族之蟠踞於海邊諸郡。其勢日熾。而內地盜賊之滋。又久而益蔓。今粵西又騷然動矣。為今之計。莫急於練兵。兵不在多而在精。通天下兵額計之。蓋近百萬。弁卒之俸餉。準以歲入之數。蓋五分而去其二。平日以有用待匱之財。養無用之兵。有事又遠調他省。或召募鄉勇以益之。故其費益耗。是兩失之也。夫舉天下百萬驕惰不教之兵。驟下一令曰。省之便。其變誠未易言。今第朝而練焉。汰其一二人。暮而練焉。汰其一二人。而因以其暇簡較其器械。去扣剝之陋規。清虛伍之濫額。時出重賞。以激厲之意。寓選鋒之法。天下之兵。方歡欣鼓舞。以為 朝廷日增餉卹兵之不暇。不期年間可省十餘萬人。而其存者數十萬人之兵。皆天下之勁卒矣。有練兵之益。無省兵之患。是一舉而兩得之也。議者必曰。 國朝疆域。遠過前代。方增防置守之不給。惡在其能省之也。蓋蓄方所以攻病。養兵所以制敵。故良醫用方。不貴多品。強國詰戎。不煩增卒。昔之養兵以自弱者。宋其前事矣。太祖之世。兵不過二十萬。康定慶歷而後。增至百萬。卒無救於靖康之禍。明之季世。兵號四百萬。卒亡於張李。 國初兵額亦不過二十萬。今試舉目前大勢。較之 國初。其強弱虛實之形。不待智者而決矣。往者海上之役。有戍兵自戍所來。鬻囗土於市中。國問之。曰。囗藥所易也。嗟乎。有兵如此。雖數千萬夫。究安所用之哉。且夫練兵之說行。又不第省兵已也。戰守之具修。外患懾矣。斥堠之制謹。內盜弭矣。虛額糜餉之費裁。 國家之經費裕如矣。
夫禁囗練兵。誠今日之急務。而知之者必不囗言。言之者必不能行。則以今日之人才之不足為用焉故也。禁囗誠易。夫安所得十數賢督撫而任之。練兵誠易。夫安所得十數知兵之將而屬之。然則財匱兵乏。舉不足憂。惟人才之不足用。乃可憂之尤甚者。且夫今天下亦豈乏才哉。囗天下之士大夫。以其專攻詞章聲韻之精神。進求於當世之務。其才皆可以有為。以其揣摩榮寵利鈍之心。思易而為自靖之忱。其忠皆可以許 國。然則由今之勢。以救今之獘。請少振刷焉其可乎。一曰廣直言之路。 國家舊制。外而督撫監司。皆有言事之責。然督撫彌縫細故。監司言事。從未聞焉。內而政本歸之軍機。言責歸之風憲。軍機條議之是非。風憲不得預聞。風憲推劾之可否。軍機得而掣肘。況今日之壅蔽甚矣。下情阻於上聞。上澤滯於下流。易曰。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又曰。雲雷屯。君子以經綸。震乘於坎。故曰難生。有險之義焉。陷於坎。則雲上而雷下。坎之所以為屯也。動於震。則雷上而雨下。屯之所以為解也。故聖王鑒屯之義。常於貴而下賤。舜明四目。禹拜昌言。壅蔽絕。上下之氣所由通焉。謹案唐貞觀元年。制中書門下三品以上入閣奏事。皆命諫官隨之。有失輒奏。宋太祖建隆二年。詔每月內殿起居百官以次轉對。並指陳時政得失。哲宗即位。首詔司馬光於洛。既至即疏請廣開言路。為今之計。竊以軍機處宜增諫官數員。隨事檢駮。以防偏重之憂。每歲酌增直言敢諫一科。無論官民。許以封狀言事。凡民間水旱盜賊。許以 上聞。有務為新奇迂闊而不通者。報聞焉而已。其實要可采者。時旌異以激勸之。決壅蔽之失。通上下之情。事誠莫要於此。一曰酌武舉之式。練兵必先於擇將。兵之勇怯視乎將。蘇軾論武舉方略。以為天下實才不可求之語。言較之武力。獨見之於戰。戰不可得而試。見之於治兵。然在今日。亦無新募之兵之可以嘗試也。竊以每大比時。於畿輔屯卒。每伍抽派數人。額以三四千人為準。有中式者。假以一日之軍令。即以約束之能否。定其高下。且今之武舉。非獨不知兵。並其語言文字。亦漫不相涉矣。自其試於州郡。默寫七書。皆倩於人。甚有目不自識其姓名者。擇將固不求之於虛文。然古之名將。無不好讀書。通古今成敗者。竊以武舉之式。騎射而外。雜以古今成敗。以考其言。試之治兵。以觀其能。夫其人既通於古今之方略。又能治新集之兵。是亦足以為將矣。如第曰騎射焉已也。則夫齊之孫臏。漢之韓信諸葛武侯。晉之羊祜。此數子者。試進而廁之於今日所謂武舉之中。其不見擯於有司者幾何哉。一曰革館學之陋。書者。六藝之一。漢人謂之小學。以試童子之為吏者。今日館職。實儲養輔相之地。內而九卿庶尹。外而方岳監司。於此焉取之。夫考疑似於點畫。程工拙於豪釐。此一能書吏事也。而老師巨公。轉相授受。上以是倡。下以是應。天下士靡然從之。玩日廢時。方具侈頌美之諛詞。修囁嚅之恆態。民生之休戚。漠然不以關其心。 朝綱之得失。懵然不能舉其數。故吏治日壞。相業日卑。天下之人才坐是以不振。晉人清談病國。殆又甚之。然則為今之計。所以黜浮警惰。以振作天下之士氣。其變通損益。請自館職始。
一曰明賞罰之用。孫子曰。施無法之賞。懸無政之令。蓋循乎例以為賞罰。將不能以御一軍。況天下乎。竊以今日之獘。賞濫而罰輕。而於督撫尤甚。古之聖王。神乎賞罰之用。賞始於至賤。故賞一人而天下勸。罰始於至貴。故罰一人而天下勸。夫水旱之流亡。盜賊之滋長。凡郡縣之不力。皆督撫之罪也。今第觀其緘默拱手。動循成例。亦似無窮凶極惡之可指名。而科道之糾彈。又難得其贓罪之確據。故其賢者以謙謹寡過為稱職。其愚不肖者遂以威福肆行。廣積貨賄。迨乎形囗敗露。議輕則降階。議重僅褫職。彼其心蓋曰。吾仕宦而至督撫。富貴之勢極矣。即不幸奉 嚴譴。然猶保首領。擁豔妻。睅然以貲雄一方。夫亦何憚而不為者。且夫督撫者。郡縣之表率也。得一督撫。數十郡縣之愚者怯者貪而酷者。咸化為良吏矣。失一督撫。數十郡縣之仁者勇者廉而介者。悉化為庸吏矣。於此之時。不有明賞峻罰。其奚以濟峻罰之謂。何誅殛之已矣。不必有贓罪之確據也。誅殛其因循廢墜焉已矣。科道之糾彈。亦不必得其贓罪之確據也。糾彈其因。循廢墜焉已矣。蓋因循廢墜。其禍被於天下 國家。而罪浮於贓。舜之誅四凶也。史未嘗明著其得罪之由。其見於書者。共工之罪。止於靜言庸違。鯀有治水之才。其罪止於方命圮族。王氏曰。方命者。猶今之廢格詔書也。然而聖人必誅殛之。何也。則以彼四凶者。位之也尊。祿之也厚。故其罰之也彌嚴。一曰籌敵。外洋。本非中國敵也。然其勢方熾。中國之銳方挫。以方挫之勢。當甚熾之敵。籌之將奈何。或曰。購洋囗。市洋舟。弛漢奸之禁。用間出奇。敵來則戰。敵去則守。有旨哉。其籌之也。夫購囗省於造囗。市舟省於造舟。弛漢奸之禁。則以散其黨。用間出奇。則以乘其釁而擊其敝。然吾竊以為今日之憂。不在海疆。而在內地。不在異族之猖獗。而在 朝廷百執事之玩愒畏懦。無囗為 國家任事之人。風淫寒溼之疾。始於腠理。中於藏府。迨久而發於四支。四支者。病形。非本病也。不求其本。日案形以造方。雖日進一劑。其方不。病本加厲。今即使當事者。日汲汲焉購洋囗。市洋舟。弛漢奸之禁。設重賞以用間矣。吾竊知其無能為也。何則。因循浮冒之獘不除。雖日購囗市舟。祇具文耳。況乎海關陋規。文武官弁以及齊民。均藉分潤。而外洋之得漢奸之用。又嘗費數十年之精神。以綢繆而固結之。弛與禁均具文也。孫子十三篇。始於計。終於間。然未有計不定而能用間者。往者臺灣之役。姚啟聖開修來館以間鄭氏矣。間誠可用。顧在今日。夫又安所得能用間之人而間之哉。然則籌之將奈何。曰。憂在外者。戰與守焉而已。今日之憂。其始則由內以潰於外。其繼則挫於外而又以牽制乎其內。方乾嘉間。海內富庶久。外洋得以其奇技淫巧。愚中國人。中國人之無業者。餌其利。而左右之當事者。又但利其關榷之所入。調停護惜。如養驕子。嘉慶道光之間。兩至天津。一至山東洋面。叛形見矣。所謂由內以潰於外也。乃所謂挫於外又以牽制乎其內。則今日之事是矣。昔之貨囗者。挈囊胠篋。行辟人而授之。今且公然交易於日中矣。昔之奸民劫於鄉。今且劫於近郊矣。其大者蠢蠢然乘間而起者。粵西又以警告矣。昔之外洋貪中國之財貨。猶震其名。今則深悉乎中國之虛實。而並笑其窶矣。而一二大臣。其愚者方僥倖於無事。其賢者則又藉口於省事矣。故曰今日之憂。不在海疆而在內地。不在異族之猖獗。而在百執事之不囗任事也。然則籌之將奈何。曰。禁囗。練兵。擇將。皆吾之所以籌敵。而求言。儲相。明賞。峻罰。乃以治其本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