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读刘淳先生和艺术家的访谈录《艺术、人生、新潮》一书,看到有关罗中立的一章,罗中立谈到一本书,说这本书对他、他们那一代人影响很大,这本书的名字叫《初升的太阳》。
我比罗中立要小,按约定俗成的说法,罗中立在年龄上属于“老三届”,我则属于“小三届”,我知道他所说的那一代人其实并不包括我,可我一看到《初升的太阳》这书名,就像看到一个久违的故人一样感伤和亲切。
六十年代末期,有三年时间,我们这城市,大约有几十万孩子失学在家,几十万失学的孩子整天无所事事,享受着自由的时光,可说是这城市的一大奇观。那是一个极端奇异的年代,一方面,是整齐划一的思想、行为和准则,可另一方面,生活的暗流不可阻挡地汹涌着,青春的暗流也汹涌着,青春期的骚动和欲念,使我们的城市笼罩着一种热气腾腾的桃色雾霭,“姐妹们”、“弟兄们”作为民间传奇的主角,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闪亮登场”,而青春的苦闷和彷徨,则是浪漫主义的辽阔温床,那些被称为“毒草”的名著们,以神奇的速度在孩子们中间流传着,传递着,于是,在一个文化沙漠的年代,许多孩子却在俄罗斯和法国小说中找到了精神的家乡。
我也是这几十万失学孩子中的一个,是那些将俄罗斯、法国文学视为家乡的孩子中的一个。《初升的太阳》就是在那时读的,这本书,不是名著,不是什么重要作品,也不是我最喜欢的。薄薄的一本,是写一个天才画家极短暂的一生,故事发生在苏联,不是旧俄,这个画家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书中所描写的主要内容我也忘记了,据罗中立所说,这书是写这天才孩子“勤奋和努力的故事”,可是,他怎样勤奋、怎样努力,我一点也回忆不起,我只记得,这孩子,在三四岁,也许是四五岁时,无师自通地,意会了绘画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一天,他给小朋友讲故事,讲一列火车开出站台,渐渐远去的情景,他眼前出现了越来越窄的铁轨、越来越小越密的树木,于是,他懂了什么叫绘画中的“透视”。还有就是,我忘不了他的死,他的死实在是匪夷所思,他和一个朋友去林中打猎,朋友的猎枪走火,他撞在了朋友的枪口上。死时,他才刚刚十六岁。
我还记得,书中有一些插图,都是他的绘画作品,其中有一张,是素描,叫“卡嘉妹妹的画像”,这一张画,我记得十分十分清楚,因为,我曾临摹过这画像。
从小,我一点不喜欢画画儿,我的美术成绩也总是十分糟糕,经常得三分,甚至二分。在我小学四年级时,来了一个代课的美术教员,姓孙,现在想来,他一定是个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的青年,没有考上大学的原因,很可能,不是因为成绩不好而是因为别的。那是六十年代中期,****年前后吧,这样的推测并非没有根据。我想,他一定是个苦闷的青年,深感前途渺茫,心情很灰暗,所以,他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态度粗暴,也没有耐心。课堂纪律不好,他立刻火冒三丈,谁画得不好,他也火冒三丈。有一次临摹一幅命题画,《补衣服》,一个男孩子画得不像样,他就挥舞着那画儿对男孩儿咆哮说:“这叫补衣服吗?这叫——打屁股!”全班哄堂大笑,这叫人觉得他很没有尊严。可他对我却很温和,我画得多糟糕,他也不肯给我坏分数,于是大家就指责他“偏心”。显然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公正的教师,他也不希望做一个合格的教师,他的心很高,是一颗艺术家自由的心。我不知他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也许,他是从我的眼睛里读出了我对他的——同情。不错,我暗暗同情着他,尽管那时我不明了他的经历他的遭遇可我就是有些同情他,同情他在我们小孩子中的委屈和尴尬。
他还给我画过一张炭笔素描,是我的头像,不过他没把这画送给我。就是送给我我想我也不会把它当回事。因为我并不知道以后将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他会自杀。那时他早已不是我们的老师,自从学校停课之后,我就不知道他的去向,也没有他的消息。突然地,有一天,我们这城市传说着一桩自杀的事件,一个失恋的青年,在闹市街区,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了高压电杆,触电身亡,而他变心的爱人,就站在那下面,冷眼地、讥嘲地,目睹了他的死。在人们的传说中,这死,有一种闹剧的色彩,人们说他爬电杆的姿势多么多么笨拙,难看,他爬一爬,停一停,回头看看下面。下面他的恋人讥诮地、轻蔑地望着他,他再爬、再看,还是一张讥诮轻蔑的冷脸。那是一个清晨,那还是一个交通要道,行人们驻足观看这奇景,还有人起着哄,说:“嗨,伙计,上!”他没有退路了,他只好在人们的观赏中笨拙地爬向那电杆的尽头那生命的尽头。我的老师,他把“死”这悲剧演成了闹剧,他到死也是一个人群中委屈尴尬的角色。
他的故事,和《初升的太阳》并无关系,可他是唯一一个给我画过像的人,他使我和绘画发生了一点关系,尽管只是一张素描。那张画,或许早就遗失了,或许,还在一个什么地方,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比如,他的某个亲人手中,收藏着,还或许,它早已和他其他的遗物一起,被投入火中,付之一炬,化成了灰烟……偶尔我会猜测一下它的命运,心中怅然若失。
使我和绘画发生过一点关系的还有就是《初升的太阳》了。记得读完那本书之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就临摹了那张“卡嘉妹妹的画像”。除了美术课上的作业,这是我第一次自觉地去画一张画,可谓太阳从西边升起。我画得很认真,很投入,很笨拙,傻乎乎毫无技巧,可却有着一种外行人的泼辣大胆与毫不矫情的幼稚,使我的画看上去不像临摹倒像一种创造。我把我的画还有书同时拿给人看,人们先说:“咦?”然后才评价“像”或者“不像”。我很高兴,有一种成就感,只是,我对于绘画的热情也就到此为止,就像一把茅草,说燃就燃,可燃过也就无痕无迹了。从此我再没有画过画,也没有妄想过画画,也许,我内心深处,是害怕我的下一张画没有这一张好。那是一种爱惜吧?对自己的爱惜,对某种莫须有的才能的爱惜,对青春幻觉的爱惜。但我却因此而永远记住了《初升的太阳》,记住了“卡嘉妹妹的画像”。那是我的画,我唯一的画,是我朝露般短暂的绘画生涯中的“孤品”。
多年来我再没有听谁说起过《初升的太阳》,现在,听罗中立先生提起,我好像觉得和青春和失去的岁月有了一次私密又伤感的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