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福认为问题不大。赵荣昌对张同海感情较深,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两人毕竟是上下级,张同海的事情,赵荣昌并不一定都清楚,张同海一定交代赵荣昌办过一些事,例如周兴宜这种事,这些容易成为问题,被列入审查。但是以赵荣昌的水平,事情不会办得太离谱,也不会从中为自己牟利,这就不会有大事。赵荣昌本人对老领导当然也有所求,他们那种关系,绝对不需要以钱铺路,拿钱买官,因此张同海犯案对赵荣昌会是沉重打击,但是并不意味着赵荣昌也会跟着栽倒。
不由蔡波骂了一句:“他妈的,谢你这句话。”
“蔡副市长怎么啦?”
蔡波告诉他,昨晚他彻夜未眠,非常担心。今天开了半天会议,什么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嗡嗡嗡一片。直到现在听了叶家福的看法,感觉终于好了一点。
叶家福顿时满眼狐疑。
“蔡副为谁担心?为他,还是自己?”
“为咱们。咱们谁是谁?”
叶家福说:“蔡副,我这里听到一些传闻。”
他告诉蔡波,外边有不少议论,说的是周兴宜在本市搞豪门大酒店,为了这块地花了大本钱。以这块地的复杂状况和难度,以及周兴宜在省城的行事风格,他觉得传闻不会没有可能。周兴宜这个大本钱可能花在哪里?赵荣昌不可能,会是谁呢?
不觉蔡波发笑:“你怀疑我?”
叶家福不笑:“我这么说吗?”
“刚谢过你,妈的你倒疑心上了。”
叶家福说:“这个时候不把蔡副当上级,只当同学。我得说,要是蔡副拿了周兴宜什么不该拿的,最好赶紧弥补,想办法处理清楚,不要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蔡波恼火道:“老叶你什么话!”
“是心里话。人都可能有把持不住的时候,人还总会有侥幸心理,这不奇怪。我们都清楚,不碰上可能没事,一旦碰上就不可能捱过去,顶不住的。现在这种情况,恐怕得特别留意一下自己。”
“你这是说我?”
叶家福感叹道:“不只蔡副你,还有我自己,咱们都别出事。出事了不好,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赵荣昌,不是一般不好,是非常不好,不管出什么事。”
“你他妈还听说什么事?”
叶家福说:“回家问你老婆,还有岳父。”
蔡波不快:“我家里的事你少掺和。”
叶家福却不退让:“我不是为你,是为大家好,特别这种时候。”
蔡波不说话了。叶家福起身告辞。
随后几天没有更确切的消息,市里满天飞舞,到处都是声音。有说赵荣昌事大了,已经被关了起来,也有说没那么严重,只是给叫去配合办案,问些情况。满天流言之中,大风忽起,一场台风从太平洋深处一路挺进,滚滚而来。
一场强台风正面袭击本省。
台风到来前夕,省里下紧急通知,发明传电报,要求各地组织抗灾。台风登陆前夜,市委副书记池长庚召集领导成员和相关部门人员连夜开紧急会议,分析台风态势,分派抗灾任务。那时本市各地已经风雨大作,市区大雨持续不绝,眼见的来势凶险。
池长庚说:“他妈的,真让赵书记惦记中了。”
说的是几天前,赵荣昌被留在省里时,曾特地交代池长庚及早防范这个台风。却不料说曹操曹操就到,会议开到一半,有一个电话打到池长庚的手机上。
池长庚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当时就愣了。
“赵?赵书记?”
他接了电话。
居然是赵荣昌,在消失数日之后,他随着台风一起归来。
“我在路上,大约一小时后赶到。”他交代池长庚,“你们在开紧急会吧?”
“是,台风,台风来了。”
“我知道。”赵荣昌说,“继续开会,我很快就到。”
“赵,赵书记没事?”
赵荣昌什么都没说。
池长庚收了电话,当场宣布:“赵书记回来了。”
举座皆惊,大家面面相觑。会场上鸦雀无声,只听到窗外哗哗哗一片雨声。
不到一个小时,赵荣昌走进了会议室。
紧急会议已经进入尾声,事实上,这种会上该说的话早都说完了,大家呆在会议室里只有一件事,就是等待赵荣昌。几天里,赵荣昌卷进漩涡中心,突然消失,又意外地冒将出来,他到底碰上些什么?这么跑回来又意味着什么?
赵荣昌没有显出任何异样,一如既往地很平静,城府高深。他衣冠齐整,头发纹丝不乱,不像刚遭逢风险,冒着大雨连夜归来。他在会场主席台中间位子上坐下,蔡波忽然伸出手,带头鼓掌,众人这才意识过来,赶紧跟随,顿时哗哗一片掌声。
类似会议上,这种掌声比较怪异。
赵荣昌点点头,讲了几句话,说这些天他留在省里有些事情,协助有关部门工作。由于即将到来的台风强度大,影响范围广,可能造成严重灾害,形势非常严峻,全省上下高度戒备。本市市长黄仁德出访在外,他担心抗灾领导力量不足,特向省领导请求先回来指挥抗灾。省领导高度重视,批准他连夜赶回来。
这席话让大家听出了多重意思。首先确证赵荣昌真的有事,所谓“留在省里协助有关部门工作”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说法,那其实就是交代问题,配合查案。但是目前这个事还没有足够大,还没让赵荣昌进入所谓“双规”,因此才有可能让他赶回来对付台风。同时赵荣昌的事情显然没完,他只是“先回来”指挥抗灾,台风过后,一定还得继续到那边去做交代,到时候也许事情查大了,一去不复返。
因此大家的掌可能鼓早了。
赵荣昌没再多说,会议即进入抗灾主题。赵荣昌到来之前,池长庚已经就抗灾做了安排,台风年年都有,不是特别新鲜的事情,如何应对说来就是那么几条,麻烦主要在于临时突发情况的指挥应急,不在会议上如何布置。因此赵荣昌到了后只强调大家按池副书记的部署,赶紧分头下去抗灾,会议就此结束。
池长庚说:“赵书记回来了,我去道林区吧。”
赵荣昌说:“不必。你在这里。”
“怎么可以?”
“就这样。道林区我先去看看,其他地方有情况你给我打电话。”
赵荣昌归来之前,池长庚主持工作,按常规必须坐镇于指挥中心,掌握全市抗灾。赵荣昌回来了,理当由书记亲自坐镇。其他市领导则分别前往各自挂钩的县、区指挥抗灾。道林区位于市区东南沿江平原地带,地势较低,是台风抗灾抗洪重点区域,道林区的挂钩领导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马元康,该领导有病,工作由叶家福主持,因此道林区实无市级领导到场。池长庚自请前去,赵荣昌没同意,决定亲征。
会议结束时已近午夜,赵荣昌叫上叶家福,离开市委大楼,上车驶进大雨之中。
秘书在车里,赵荣昌没跟叶家福多说,只问了一句:“这几天都好吧?”
叶家福回答:“都好。”
两句话,内容异常丰富。
叶家福问赵荣昌:“咱们到道林区行政中心吧?”
“先看看江堤。”
秘书即打电话给区委书记丁秀明。她在区防汛抗旱指挥部里值班。一听说赵书记和叶副一起到区里指挥抗灾,她愣了一下。
“谁?赵书记?”
“对。”
“他,他不是?”
秘书说:“他们现在赶往江堤。”
“我马上过去。”
半小时后,赵荣昌和叶家福到达江堤,丁秀明等一批区里官员已经在那里等候,一个个穿着雨衣,伫立在黑洞洞的暗夜里。赵荣昌下车时,对面亮起射灯:电视台记者已经赶到。灯光中大雨如注。
赵荣昌说:“走。”
一行人从下车地点往江堤下游行进。江畔风大,雨借风势,噼哩啪啦猛烈打在人的身上脸上,有如子弹扫射。天很暗,看不清江面,但是大雨声中,江水奔腾咆哮,声响有如炮声齐鸣,分外骇人。在急泄流水冲击下,走在堤上,整条江堤似乎在不停晃动,有如惊涛骇浪里的船舷。
丁秀明报告说:“目前这一段江堤没有发现险情。”
叶家福劝阻赵荣昌:“赵书记,还是去区行政中心吧。”
赵荣昌不应,只顾往前走。一行人跟在身后,踉踉跄跄,顶着风雨顺着堤岸走向下游前方。前方有一座排灌站,远远地亮着灯,赵荣昌不吭不声,闷头往那里去。叶家福看看无法让赵荣昌回头,只得交代丁秀明安排车辆掉头,先开到排灌站那边等候。
“找两个年轻力气大的。”他悄悄布置,“到时候无论如何要把赵书记劝走,不听就拖上车去。”
丁秀明在雨中声音发颤:“这,这行吗?”
“听我的,我来定。”叶家福说。
他们紧随赵荣昌,在晃动中的江堤上艰难行进,从零零星星一组组堤岸监控守护队员身边走过,直到排灌站。排灌站抽水机轰隆轰隆发出巨响,与风雨和江流的喧嚣奋力相争,几排从机房穿过江堤延向江边的大钢管源源不断把堤内洪水抽排到江流里。
守在排灌站等候的水利部门官员向赵荣昌报告说,由于雨势太猛,雨量过于集中,沿江几个排灌站开足马力,还应付不了迅速增加的积水,目前道林区平原低地一线已经出现水淹。大雨继续下去,水淹区域还会迅速扩展。
叶家福说:“赵书记,现在得顾堤里头。堤坝看来还能撑住。”
赵荣昌终于回了一句:“走吧。”
这时候发现问题了:排灌站一带地势较低,积水上涨迅速,大水从排灌大渠漫出来,淹没了连接前方公路和排灌站的便道。奉命从上游处开到排灌站这边接人的几辆车停到前方公路上,止步不前,面对茫茫水面,无法靠近。
叶家福拉住赵荣昌,让丁秀明赶紧派人下去查看道路水情。丁秀明身边两个年轻干部应声而下,拿手电筒照明,各持一支长竹竿下去探路。好一会儿,年轻人跑回来报告:淹没路面的洪水目前深及膝盖,但是还在上涨。
赵荣昌说:“抓紧时间。”
叶家福紧紧扯住他:“不行,危险。”
叶家福主张原路返回,顺堤坝走回刚才下车的地方,让车再从公路上倒回去接。虽然延误时间,毕竟比较安全。
丁秀明在一旁帮腔:“叶副说得对。”
赵荣昌点点头:“对。你们走。”
他俯下身子,脱下鞋子,抬脚往水里去,身边人七手八脚,一起把他扯住。“赵书记这样不行!”叶家福恳求,“你不能这样。”
赵荣昌眼睛一瞪,较起真来:“我怎么样?”
叶家福说:“这不是你。你不是这个样子。”
赵荣昌斥责:“晕了,昏话。”
他坚持要下水走过去,叶家福挡着不让过,他恼了,问:“现在你也不听我了?”
叶家福咬紧不放,“你这样不行!”
赵荣昌看着叶家福,好一会儿,缓下气来。
“走吧,没时间耽搁了,没事。”他拍拍叶家福的肩膀,“我要从这里走过去,无论水多大。不要挡,陪我吧。”
叶家福长叹一声,服从了。
他让赵荣昌居中,前边开路的是刚才下水探路的几个年轻人,然后才是他和赵荣昌及秘书,丁秀明几个人殿后,三人一组,互相照应。
他们下水前进。前方公路上,几辆车一起亮起大灯,为他们照亮道路,大雨之中,车灯光散乱飘忽,只见得眼前黄乎乎一片,哪里有路,全是大水。一行人在水中缓缓前进,脚步在水里越踩越深,水面从脚踝一点点向上,漫过小腿,淹及膝盖,一会儿功夫,那水已经淹到了腰际。
丁秀明紧张,在后边喊了一声:“叶副书记,行,行吗?”
叶家福侧耳听,那一刻坏了:他身边的赵荣昌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没入水中,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叶家福回头一看呆了,即扔下手中的手电筒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却什么都没抓住。
秘书在一旁失声大叫。涉水队列顿时混乱,一听说赵荣昌不见了,众人一起发慌,前头的掉头往回,后边的往前拱,手电筒光柱在水面上乱晃,人声杂沓。
叶家福站直身大吼:“镇定!别慌!不要动。”
他看见前边水面隐隐约约似乎有个什么在晃,扑过去一抓,竟然抓个正着。
是赵荣昌。
那段路面下有一个窨井,安有井盖。洪水从井下涌出,把窨井盖顶开了,赵荣昌不巧,一脚踩进窨井,整个人直滑下去。他很镇定,下水后憋住气,四周摸摸,知道是怎么回事,再顺水往上窜,冒出水面时被叶家福一把抓住。
“赵书记没事吧?”叶家福大喊。
“快走。”赵荣昌吐一口水沫,“水还在涨。”
一行人顾不得说话,匆匆前进,几分钟后终于出水上岸,全数安全。
他们上了车,冒雨急赶区行政中心。
在车上,赵荣昌浑身淌水,从里到外全都湿透。叶家福找块毛巾让他擦头上的水。他忽然冒出一句话:“这叫什么?灭顶之灾?”
说的是落入窨井,水深没顶。他心里说的只是大水吗?
叶家福说:“书记,你顶得住。”
赵荣昌笑了一笑。
赵荣昌在道林区防汛抗旱指挥部换下湿衣服,匆匆擦干头发,即听取汇报。其时道林区南部数乡镇已经处处报警,全面受灾。这时是午夜后两点时分,赵荣昌吩咐立刻检查道林区属下各乡镇第一把手此刻都在哪里,特别是南部受灾严重的数乡镇的书记们,现在都在干些什么,他要跟每一个人通电话,听他们讲灾情和抗灾情况。
通话中出了个岔子,在后坑镇。
后坑镇在道林区最南端,位于江流下游,地势最低。镇政府所在地后坑村是个大村,一千多户人家,四千多人口,村周围鱼塘众多,许多农家以淡水养殖为生。由于地势低水网密,后坑镇首当其冲,灾情惨重。从昨日中午开始,大水漫出鱼塘,浸入村庄。镇干部竭尽全力,动员村民转移,村民们扶老携幼,拉家带口,一些村民转移至村中亲友楼房处暂避,大部村民转移到村后边小山上。该镇镇长在小山上用手机向赵荣昌报告说,由于水大风大,后坑村灾情严重,鱼塘损失不计其数,房子也倒了一大片,有半个村子没在水里。
“死人没有?”赵荣昌追问。
“还不,不清楚。”
“给我搞清楚!”
放下电话后,赵荣昌即追问:“为什么是镇长在那里?江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