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象前村民确实是去上访,其原因不必多分析,是老问题。象前山后两村山界纠纷,目前因为新一轮征地开展而再次成为焦点,前些时候抬神打架,蔡波到任当天发生的拦阻车辆,都与山界纠纷相关。一些人可能想通过大规模上访,引起上级和外界注意,让本村在这一轮征地中多得补偿和利益。除了山界纠纷这一基本因素,还有一个临时事件被利用于引发这一次上访:前些时候,象前村一些村民未经批准,接连进山盗采石料,因为风传象山半岛很快将禁止采石,他们企图在禁采之前赶紧抢一把,捞点钱。由于一些归属争议地带的石料被盗采,山后村民不服,认为自身利益被侵犯,一再向矿管部门举报,矿管部门请求公安分局支持,联合组织力量封堵。大前天黄昏,警察和矿管人员在石山深处查获象前村一批盗采人员,其采石机械和车辆被查扣,为首的几个人被拘留,宣布要严肃处理。象前村民大有意见,认为山是他们的,石头是他们的,村民靠山吃山,靠石头吃石头,现在搞新区开发,山要征走,石头不让吃,祖宗留下的山头要拿去分给别村,自家打几个石头还被扣车抓人,这还让不让人吃饭?是不是太欺负人?这件事成了今天村民大规模出动的导火线。
但是村民如此上访很让人奇怪。象前村民会到哪里上访?不可能到对方山后村去,最直接的,应当是到管委会来访一访,如果到管委会,不值得这样兴师动众。浩浩荡荡组织一个运石车队,明摆的是在做场面做影响,因此他们应当是舍近求远,越过新区管委会,直接到市政府上访,以求扩大影响。问题是这么一支车队太累赘太笨拙,行动速度很慢,以这种方式,走不出十公里就会给拦住,劝阻下来,不可能长驱直入直进市区。村民们也许不清楚这个,他们后边的组织者会知道,以此分析,他们的目标应当不是到市政府去,到省城就更不可能。
所以很奇怪。
蔡波问:“估计他们会走哪条路?”
大家断定,如果真的出动,只可能走省道,因为拖拉机速度慢,不允许上高速。
“要是他们想上高速呢?”
那不可能,他们会在高速公路收费站口被拦截下来。
“如果他们非要过收费口呢?”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上高速?”有人反问,“走省道不是简单得多?”
“会不会不是要走高速,只是要上高速?”蔡波问。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谁都说不出话来。
蔡波的手机响了,新情况火速传来:象前村的运石车队已经离村,顺新区大道向半岛外行驶,共有十几部车,人员百人左右。
蔡波说:“糟糕。咱们得准备应付最坏的情况。”
什么是最坏的情况?就是刚才大家分析的,这些村民不是如其所放风声远走上访,而是就近采取行动,奔高速公路而去。象山半岛外有一条高速公路穿过,该路为本省沿海主通道,车流量巨大。象前村民如果真想把他们的拖拉机开上这条路,或者拿那个车队阻断高速,哪怕只挡住一个车道,就会严重影响交通,造成高速公路上的大规模堵车,影响重大。
蔡波让他的人紧急行动,分头运作。办公室立刻与公安分局联系,通报紧急情况,请迅速组织警力帮助维持秩序。管委会一位副主任带一组人立刻前往新区大道,设法拦阻劝告上访村民,另一批人直接到村里去,稳住其他村民,防止事态扩大。蔡波自己则和另一位副主任带一组人先行赶往半岛外,抢在车队之前,先到高速公路收费站守候,把住最后一关,如果出现最坏情况,最后一关没把住的话,事情就大了。当然他们最好只是过虑,人家根本没打算闹这么大,蔡波却不能心存侥幸。
蔡波坐上车赶路,一上车就给市高速公路管理部门的老总打了电话。蔡波与该老总熟悉,电话打过去时,老总还在家里吃早餐。蔡波告诉他情况比较紧急,担心可能出大问题,请老总赶紧想办法,一旦有情况,可能要临时关闭象山收费站,防止上访群众和车辆不听劝阻,上路阻塞高速交通。
老总大惊,说这事大了,他得向省里报告。
蔡波说:“你先跟下边交代,让他们有思想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老总说这样不行,无论如何,蔡波一定得想办法防止冲关阻路。象山收费站员工不多,如果上访人员、车队强行冲关,收费站那几个人哪里拦得住,一旦上访人员冲上主干道阻断交通,那就有如人的动脉梗阻,死啦。
蔡波说:“我会想办法。”
这时电话到了,是到新区大道劝阻上访村民的副主任来的。他们试图把上访村民的车队拦下来,没有成功,设法让车队拖延了十来分钟,最后只拦下一辆拖拉机六七个村民,双方争执纠缠,其他人和车顺大道继续开进,他们被其他村民缠住,已经没有办法再上去阻拦。
“车队往哪里去?”蔡波问。
“外边。可能上省道,上高速也有可能。”
蔡波思忖片刻,走了一着险棋。
他在车上给山后村村主任打电话。村主任刚起床,正在家里喝茶。这个时候接到蔡波电话,他很惊讶。
“蔡主任什么急事?”
蔡波告诉他,象前村一支车队正在驶往岛外,据说是上访,反映山界、征地和盗采处理问题。管委会干部已经分头行动做工作,劝告群众,平息事态。上访群众如果冲击高速公路,会造成严重问题。由于事情比较急,干部、干警和收费站人员力量单薄,需要山后村村民临时出来一下,协助管委会做工作,维持秩序。
村主任问:“上哪里呢?”
“不走远,就在你们村头,高速公路收费站前边,不要进站。”
“人家,人家同意吗?”
他的意思是高速公路管理部门的人怎么能够允许村民进入那个区域?蔡波告诉他,情况特殊,已经跟收费站的上边领导说了,没有问题。
村主任问:“要我们多少人?”
“能叫多少叫多少,要快。”
“我马上叫。”
蔡波只要村民到场就可以,让他们什么都不要做,先在路基下等,不要影响路上的车辆通行。他本人马上赶到高速公路收费站,到了后一切听他指挥。
蔡波让山后村民出来有多重缘故,山后村位于半岛后部,扼于进入半岛的咽喉地带,高速公路的互通口与收费站所在地原都在该村地界,从收费口往外的大片土地属于该村,象前村上访车队如果要上高速,必经山后地盘。山后村的房子紧挨着路,离高速公路收费站很近,紧急之际,不需要叫车运送,翻过隔离网就能进入互通和收费站。象前村就山界、征地纠纷和盗采处理上访,与山后村民的利益相抵触,因此山后村民会愿意听从管委会意见,出面相助。但是让村民出来风险极大,两村之间有旧怨,近来屡起事端,怨气远没有平复,村民不是干部也不是警察,确实不是“协助维持秩序”的合适对象。一旦一方要过,一方要拦,双方在现场争执起来,以至动手,不说再打死人,只要打伤一个半个,到时候清算起来,首犯不是别人,就是蔡波,那样他肯定没救,会给判上几年,送到监狱参加领导干部大会。但是蔡波只能铤而走险。此时情况下,只有这个办法才能确保上访村民不上高速公路堵塞交通,酿出大事。
蔡波赶到象山收费站口时,路旁已经拥进了许多山后村民,山后村主任在人群中,村中响锣阵阵。村主任报告说,后边还有村民陆续过来,时间刚好,村民们还没出门下地做营生。早一点大家还在睡,晚一点各忙各的,只怕一时叫不出几个。
蔡波表扬:“很好,回头给你们补助。”
此刻是早晨,从象山收费站口进出的车辆还不多,却可以看到前边高速公路主干道上一辆辆车如箭飞行,一天的繁忙交通已经开始。此刻暂时封锁这个收费站不是大事,只影响象山半岛车辆出入,一旦前边主干道被堵住,后果不堪设想。
蔡波让村民们做好准备,如果有情况,村民们不必往前,只要守住收费站,作为后盾就可以了,前边由管委会干部和警察去处理。
公安分局的警察赶到了现场。几分钟后,象前村的上访车队轰隆轰隆驶出半岛,到达三岔路口处。他们没有按照交通提示牌上拖拉机禁入的标志,车头一转,直接驶上了高速公路路口,情况一如蔡波所估计的最坏可能。
他们被拦阻在收费站前的通道上。上访村民没估计这边已经提前设阻,除了管委会干部和警察,居然黑压压还有那么多山后村民。上访村民的行动被暂时阻滞,他们吵吵嚷嚷,情绪激动,局势非常紧张。陪同蔡波赶到收费站的管委会副主任脸色白了,他悄悄问蔡波:“主任要不要打个电话?”
“给谁?”
“郭,郭老板能帮上忙吧?”
蔡波不吭气。
“现在这里急,是不是,是不是……”
支支吾吾,意思很明白。大半年前,蔡波到新区任职的第一天,象前村人以对方盗采为名,拦阻山后的运石车,蔡波椅子还没坐热,头一件事就是组织敢死队。事情最后平息没费多大劲,一个电话,把郭老板请出场,问题迎刃而解,群众自行撤离。大半年过去了,今天事情似乎又在重演,却比当初严重十倍,郭老板虽不在现场,其影响力犹在,为什么不再去搬一回呢?
蔡波不做声。他很清楚,今天象前村民大闹,根子是往昔留下的种种积怨,却也有郭启明的因素在内,某种程度上,是郭老板在向他显示力量。
郭老板有意见了。因为新区规划修订方案未能如其所愿。
这件事相当复杂。
蔡波到任之前,新区规划修订已经在进行中,这个工作专业性很强,原规划委托省规划局旗下一家专业单位来做的,这一次修订也委托给他们,因为资质好,本地情况也熟悉。该单位对这件事非常重视,派了一位权威专家,带了一组技术人员到了象山新区,深入了解当前情况和发展目标,经充分论证,提出了修订方案,对原规划做了重大修改,目标是满足今年十数年发展的需要。
规划修订过程中,郭启明不断进出象山,经常给蔡波打电话,还通过一些省、市部门领导干预,力图解决他那些地块的问题。蔡波与规划小组几番商谈,曾经提出相应建议,请专家们审议,规划组专家们就此发生激烈争论,最后不予赞同。规划组头号权威专家姓黄,年近七十,人很正派,专业水准高,敬业精神也非常好。组里专家就那些地块的用途发生分歧,他不表态,亲自到现场,走遍每一个小山头,下了每一个旧有采石坑,还在周边转了几天,态度逐渐明朗,倾向于不同意。
“引水和交通成本都比较高。”他告诉蔡波,“地面破坏情况也比较厉害,这些都还不是主要的。”
他认为从整体布局考虑,未来半岛的生活区中心位置在管委会这一带,地势较平,环境较好,与工业加工区和码头距离适中,还有村庄依托,人气积聚。旧采石场区域距离较远,在荒山野岭另搞一个次中心并无必要,原规划中将这一区域列为绿化地带是合理的,今后发展为山地公园,从新区整个格局看会更有意义。
蔡波说:“这事咱们再斟酌。”
专家并没有一下子把话说死,蔡波也希望留下一点余地。不料几天后老专家态度突然一变,在规划组与管委会讨论时情绪冲动,当众把一迭图表扔到地上。
“这件事不谈了。”他大声宣布,“说三道四,老子不改。”
大家面面相觑。
这位黄组长平日里性情温和,笑眯眯很有风度,不被招惹的话,是个谦谦君子。却不料性格里还有一面,骨子里很直,一旦被招惹了,即形于色。
蔡波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他不动声色,转移话题,不跟老专家理论。事后才搞明白,原来是郭启明插了一腿。由于事涉自身重大利益,郭老板对新区规划修订非常热心,通过各种渠道多方打听,时时掌握情况。他知道专家们意见不一,黄组长的倾向对他不利,便想直接做黄组长的工作。郭老板一向认为钱能解决一切,此刻当然也是用钱打点,他找了黄组长,讲了半天大话,称自己在省城的权势朋友很多,可以直接把电话打到黄组长的单位领导那里,如果需要,他可以马上请黄组长的顶头上司打电话过来交代,让黄组长高抬贵手。他还给黄组长送了一个信封,里边是厚厚一迭人民币。没想到黄组长老专家很牛,平日里比较清高,特别讨厌人家拿领导逼其就范,郭老板的钱和话把人家惹火了。
“你给我拿走。”黄组长说了句话,“找别人去。”
郭老板被人家赶了出来,事情因之搁浅。黄组长一发脾气,郭老板立刻得到消息,他给蔡波打了电话。
蔡波在电话里不客气,兜头就骂:“郭老板的钱烧包啊。”
郭启明说:“现在靠蔡主任了,千万帮我摆平。”
“老板拉屎,要领导擦屁股?”
他叫唤:“哎呀蔡主任,老板不找领导找谁啊?咱们谁跟谁?都是朋友。”
蔡波说:“你跟钱是朋友。钱搞砸了,自己去摆平。”
郭老板不同意:“领导忘了,郭老板不是只有钱。”
“你还有人,我知道。去找吧,厅长处长,多找几个,多添点乱。”
郭老板神通广大,需要的话,把黄组长的顶头上司搬出来向组长施压,对他不困难。能解决问题吧?以黄组长这种个性,恐怕只会越发反弹,效果更糟。郭启明人很聪明,他心里有数,所以没有再贸然出击,只揪着一个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