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波称自己不在乎。指控他嫖娼,有什么证据?就凭这么一张照片?胡说八道。他让叶家福放心,他没事,象山度假村那回他没嫖娼,这回也一样。工地出事之后,外边议论纷纷,有人说蔡波要倒了,他根本不当回事。他怎么会倒?这么勇敢这么能干,有赵荣昌信任,有叶家福交情,铁三角,没问题,他对自己很放心。听起来调查组接到举报,只提到赵荣昌跟他的关系,漏掉了叶家福,这个不够全面,应当补上。
“瞎扯啥呢。”叶家福道,“说正事。”
蔡波还是早先那些话:确实在东明大酒楼喝的酒,是茅台,四瓶还是五瓶他不清楚,郭启明请他确实有点事,跟象山半岛的地有关系。除了这些,举报人所举报的所谓性贿赂有吗?也有,但是他拒收了。如今领导干部每年都要登记一次拒收礼品红包情况,他正在琢磨今年年底如何填写,也许填“拒收性贿赂一次”?
“真是拒收了?”叶家福追问。
“你不相信?”
叶家福再追:“也许人家还给你写了张拒收收据?”
“你要证据?”
“你有吗?”
眼下这张艳照可以作为“笑纳”的凭证,却不可能成为拒收证据。孙小姐查无此人,很可能是郭启明临时雇用的人员,会不会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地下卖淫人员,也就是暗娼?
这个情况蔡波估计到了。他称自己为什么拒收性贿赂?有这个因素。小姐来历不明,身体健康不清,性生活太乱,会不会有病?不能不防。
暗娼们的营业性质很特殊,到处跑,哪里有生意在哪里,如小偷流窜作案,所谓的孙小姐此刻可能早就流窜到天边,因此无法证实蔡波接受了私企老板的性贿赂,也无法证实蔡波自称的清白。蔡波没办法说清楚艳照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跟来历可疑的孙小姐搞在一起,如此相偎只是开开玩笑吗?蔡波自称即使上了床也不会有事,他拿什么证明他跟孙小姐什么都没搞,就像躺在产房婴儿床上刚出世的一对龙凤胎?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他给人偷拍了一张照片,跟某女人暧昧相依。
“任你多少口水,比得上这张照片?”叶家福着急。
“他妈的,你得相信我。”蔡波骂了一句,“我有那么傻吗?”
问题不在傻或者聪明,在于蔡波的尾巴可能让人踩住了。
“我怕你老叶吓唬?”
叶家福说:“你自己清楚。工地出大事故死了七个人,责任领导在酒楼喝了五瓶茅台,还涉嫌嫖娼,接受性贿赂。两件事放在一起,情况不严重吗?”
他警告说,跟谁喝酒睡觉是蔡波自己的事情,但是蔡波要是出事,坏的可不只是他自己。赵荣昌怎么面对?拿什么话对上对下交代?赵荣昌需要同学,可他不是为同学当书记的。
蔡波说:“这事我会找他。”
从叶家福那里出来,蔡波坐上车回家,一路绷着脸不吭声。到了自家小区,下车后他没有马上乘电梯回去,留在电梯间外边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在车上当着司机的面,或者回家当着老婆孩子的面打都不合适,此刻已近深夜,电梯间外空无一人,没有旁听,可以打电话。
蔡波找郭启明。郭老板可能已经睡了,电话铃响了老久,才听到含含糊糊的回应:“蔡,蔡副?”
“你他妈搞什么鬼!”蔡波张嘴就骂,“找死吗!”
对方立刻醒了。
“你你,什么事啊!”
蔡波在电话里追问照片怎么回事?郭启明连问是什么照片,口气里透着惊讶,不太像是装的。如此听来不是郭启明搞鬼,另有他人作案。蔡波咬住了嘴巴,不说照片,反问孙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郭启明不知底细,居然还要开玩笑:“蔡市长想念孙小姐,好好说不行吗?”蔡波当即骂:“想念个屁!你给我说明白!”
郭启明抗议:“蔡副不能这样欺负人!”
蔡波把手机关上。
他生气,按下电梯开门键,进了电梯。电梯上行走到他家所在的十五层,电梯门刚打开,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郭启明,他不出电梯了,按下行键让电梯关门,返回一楼,同时打开了手机。
郭启明道:“蔡副有话好说。”
蔡波已经平静下来,不再骂,在电话里把情况简单讲了讲:有人举报“八仙过海”,举报者居然摸到相当多情报,包括喝什么酒喝了几瓶,以及孙小姐是暗娼。郭启明一听,忍不住在电话里嚷,说他妈的哪个家伙吃饱了撑着,给领导找事,胡说八道!蔡波让他别乱叫,讲实话,这个孙小姐到底什么人,为什么找不着了?郭启明这才承认孙小姐确实不是他手下人员,所谓东明大酒楼公关是他临时随口瞎扯,他不知道该小姐确切来历,也不知道眼下人在哪里。小姐是他通过省城一位朋友特意找来的,只想让她助助兴,让领导高兴,没其他意思,没料到居然出了情况。
蔡波追问:“郭老板哪几句是真的?”
郭启明说:“这种时候不敢欺骗领导。”
手机里不好多说,加上时间已晚,不宜多讲,蔡波让他赶紧了解一下情况,当晚的事情是谁说出去的?怎么说出去的?有谁知道照片怎么回事?得搞清楚。
他回到家里,掏钥匙打开门,却没想门后的搭扣被从里边扣住了,蔡波开了锁却推不开房门。他只得按门铃,门铃响了好一阵,妻子林玮才披着衣服从卧室出来开门。
“怎么把门扣了?”进屋后蔡波问了一句。
她不吭声,看都不看蔡波一眼,掉头往卧室走。
“这不吵孩子吗。”蔡波又抱怨一句。
林玮进卧室,“砰”一下用力关上房门。
这是砰给蔡波听的。为什么把门反扣?为什么不怕吵孩子?就为了“砰”这一下给他。这是抱怨他深更半夜才回来,或者抱怨他躲在楼下打电话,有意藏着事情不让她听?都不是,他们俩早习惯了,晚回家或者不回家,电话里叽叽咕咕偷偷摸摸,早不是什么事情。林玮也不必找什么理由,随时随地可以给蔡波脸色,蔡副市长在外头软硬通吃,回到家里只能忍气吞声,因为底气略逊。
但是今晚似乎有些不一样,林玮那股火显得特别大,不像往日以冷峻为特征,让蔡波感觉异样。林玮什么都不说,进卧室关上门,蔡波在厅里东张西望到处找答案,没几分钟就找到了。
答案在沙发上:沙发上丢着一个信封,还有一张照片,竟是叶家福请他欣赏过的那张艳照,有人把它送到了他自己的家里,供他合法妻子亲自欣赏。
蔡波不再像第一次看见照片时那样惊异,或者气愤。他往沙发上一靠,拿起照片左看右看,仔细观察思忖。
来者不善。发动攻击的人对他很了解,打得很到位,这是个谁?
他拿起手机,把手机调成来电震动方式,再发了条短信:“睡了没有?”
停了好一会儿,手机震动,有短信回复:“什么事?”
显然已经睡了,被短信声音吵醒。
蔡波再发一条短信:“看到照片没有?”
很快回复了:“那怎么回事?”
显然也收到了照片,但是还好,反应不是太激烈,如林玮这样。
蔡波又回了一条:“没那回事。”
对方回复:“睡吧。”
蔡波骂了自己一句:“我他妈的。”
他合上手机。这时候还能干啥?睡觉。
隔天上午蔡波去了市委大楼,早早守在书记办公室外候见。赵荣昌去宾馆陪一位省里来的领导吃早茶,饭后送走客人又耽搁了好一阵才回到办公室。赵荣昌只给蔡波半小时时间,然后还有一个会议。
“我知道情况了。”他问蔡波,“怎么回事?”
蔡波说:“不是那个情况。”
赵荣昌听蔡波讲,一声不吭。听完之后,他摇了摇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叶家福告诉蔡波,头天晚上,省事故调查小组组长已经找赵荣昌谈过情况。早晨赵荣昌去宾馆接待省领导,叶家福也在场,送走省领导后赵荣昌跟叶家福谈了几句,问叶家福的看法。叶家福直觉情况严峻,安全事故责任本来就大,加上这一张照片出的很不是时候,蔡波自己说不清楚,这一关只怕不太好过,如果事情失控,越弄越大,上级严加追究,什么事都翻出来,免职还是小意思。蔡波平日里做人做事率性,胆子大,手中又有些权,办了不少事,却不是处处严谨,叶家福很担心。如果拖下去酿成更坏结果,可能得考虑当机立断,及早采取必要措施,争取主动,掌握住进程。
赵荣昌没有表态。
根据赵荣昌要求,市里有关部门迅速介入调查。当晚酒宴的参与者都被叫去询问,彼此说法一致,都称蔡波于酒宴中途不告而别,而后孙小姐也不知去向。两人离开后是否搞在一起?他们都认为不会,但是无法提供确切证据。调查人员核实蔡波当晚行踪,证明他确实是在机关宿舍区自己的旧宅过夜,工地发生事故,市府办值班人员联系不上蔡波,王平东知道情况后打电话找人直接去了蔡家旧宅,把情况通知蔡波,蔡波才赶紧动身赶往事故现场。这一情况与蔡波自述吻合,问题出在蔡波离开东明大酒楼回到旧宅之前:调查人员比较了当事者的口述与照片,发现一个重大疑点:当事者提到的蔡波、孙小姐离去时间基本一致,都是晚十点出头,但是照片上电子钟的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二者有两个多小时之差。照片确定是在大酒楼楼下大堂拍的,按照分析及蔡波自述,应当是蔡离开大酒楼,返回旧宅过夜之前,刚好被大堂某角落的一位有意者偷拍。以这个时间分析,从蔡、孙两人离开酒桌到蔡波返回旧宅之前,两个多小时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肯定是在东明大酒楼的某个地方单独相处,那是在哪里?他们干了些什么?
蔡波坚称清白。他记得孙小姐领他进了一个房间,他们喝茶,那茶不怎么样,于是又喝了些酒。具体去哪个房间已经记不清了,印象里呆的时间不长。除了喝茶喝酒,他们在房间里什么都没干。
“你们找这个小姐,让她说。”蔡波道。
孙小姐无处可寻。孙小姐是郭启明在省城的一位朋友介绍的,该朋友却不是郭老板生意上的朋友,是女朋友,西北人,舞蹈专业出身,能跳舞会唱歌,曾是省歌舞团的演员,现在省城一家夜总会当公关部主任。那一天酒桌上,郭启明介绍孙小姐时,把该女朋友的来历安在孙小姐身上,故意张冠李戴。郭启明与前舞蹈演员关系很密切,每到省城必见,关系暧昧似为老相好,彼此还有业务往来。郭启明请女朋友物色几个年轻漂亮,能喝酒会说话敢来事,关键时候拿得出手的上乘小姐,以备公关接待需要。郭老板业务往来很多,结交广泛,三教九流,层次不一,一般客人安排个桑那妹可以打发,档次高的客人特别是领导,接待规格要高,出场小姐要靓,本市小地方人才有限且眼多嘴杂,熟面孔麻烦多,不如从省城物色,一旦需要,打个电话,女朋友把人派来,事情办完拿报酬走人,彼此勿需牵挂,大家方便省心。
“这算什么?”调查人员追问,“高级应召女郎?”
“我懂法律,可不敢这么说。”郭启明声明,“这就是做公关。”
郭启明的女朋友称孙小姐已经走了,不知去向,无从联络,类似人物总是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从已知情况看,不管叫公关还是叫暗娼,总之不像正经女孩。蔡波跟这么一个风流小姐关进东明大酒楼某房间,时间长达两小时,无论费多少口水,他都很难把自己洗刷清楚。
市委常委开会听取隧道工地安全事故调查情况,研究处理意见,讨论到对蔡波的处理时,叶家福首先发言,称自己与蔡波是同学,有私交,但是此时此刻,无法顾及私人感情,不能为其开脱,建议对蔡波的安全事故责任从重追究,严肃处置,先予免职。叶家福态度鲜明,引起震动,领导们经过讨论,意见趋向一致,最后赵荣昌拍了板,决定提请上级免掉蔡波副市长职务。省里很快做出决定,蔡波免职,成为为隧道工地安全事故负责的最高级别官员。
蔡波黯然去职。他已经预感到这个结果,因为事前赵荣昌把他找到办公室谈过话,跟他一起欣赏过古诗,还有书法。
说的是挂在赵荣昌办公室侧墙上的那幅古楹联:“世事浮云变,此心孤月明”,苏东坡之句,前清巡抚、赵氏先人赵普老领导的手笔。
赵荣昌指着楹联问蔡波:“你这件事比它严重吗?”
蔡波说:“不至于吧。”
赵荣昌告诉他,他们家赵普老领导当年治理黄河,被人在皇帝面前参了一本,下狱坐大牢,最终还是得到解脱。为什么否极泰来?不在于有什么背景,谁替他说话,更多的还在于他自己干了些什么事,如何为官为人。
蔡波说:“我明白。”
事实上赵荣昌不仅在说他们家老领导,也在说他自己。这幅楹联不仅来自赵普,更与省城黑老大周兴宜有关,曾让赵荣昌几乎没顶。当年周兴宜为了得到本市一块地,给前市长黄仁德送了十万美元,案发后迫使黄仁德仓皇外逃,赵荣昌没拿周兴宜钱,却拿了这幅楹联。它是周兴宜拿重金从北京一位收藏家手里购得的,对方不愿出手,把价钱抬得极高,周兴宜一咬牙,付出了四十万元。楹联出自赵荣昌先祖赵普之手,周兴宜宣称是“完璧归赵”,事实上该字画的产权早已易主,成为有价物品,代表着相当数额的人民币,赵荣昌收受这副联,为周兴宜占据土地开绿灯,只能视为受贿。赵荣昌把这副联挂在自己办公室的侧墙上把玩、欣赏,视为与本家老领导对话沟通,究其实质,与面对一堆人民币喜不自禁别无不同。
为什么黄仁德负案潜逃,赵荣昌却能全身而出?
原来他办公室侧墙上的楹联是一幅赝品,所谓“高仿”赝品,足可乱真。
周兴宜花了重金,买了一副赝品完璧归赵,这不是笑话吗,周大怎么会如此不专业,当这样的冤大头?原来人家周兴宜买来的是真货,送给赵荣昌的也是真货,只不过赵荣昌自己把它变成了赝品:赵荣昌请了一个高手把楹联仿制下来,做得惟妙惟肖,然后挂在自己办公室的侧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