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板与刘厅长有私交,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早在该厅长还是处长的时候就不一般。彼此怎么结交的,互相怎么来往,外人很难搞明白,只知道他们关系很铁。刘厅长节假日独自或者携家人亲友下来微服私访,通常不给当地官员找麻烦,只给郭老板打电话,肯定会安排得非常周到,而且自由自在。相应的,郭老板有些什么事情,也是一个电话,对方自会倾力相帮。官员老板之间这种交谊通常比较私密,不愿意过多地暴露给旁人,但是郭老板免不了也会拿出来用一用,有时候通过这种关系向地方官员讨要某些利益,有时候也帮助蔡波这类地方官员跟上边说几句话办一点事。
蔡波当晚为什么一再拒喝郭老板的酒?除了确实是比较疲倦,反对被郭老板拿去打赌之外,还因为他清楚郭启明急着找他是为什么。刘厅长电话里交代请蔡副市长关心一下“郭老板那件事”,这件事牵扯到象山半岛一些地块,涉及比较复杂的利益调整,有关各方存在争议,不是蔡副市长容易解决的,所以这杯酒婉拒为好。待到郭老板搬出刘厅长,情况不一样了,蔡波不能不去略做周旋。
郭老板没有食言,果然为蔡波备下了一桌好酒好菜,而且备下一位美女,就姿色而言,确实比当晚的新娘子美貌百倍,足以让蔡副市长赏心悦目。
郭启明着力卖弄:“蔡副市长给我们孙小姐打个分。”
蔡波说:“不错,及格。”
一桌人都抗议,说蔡副市长太挑剔了。这么美丽的小姐只评及格,太不公平。领导一时眼花,应该再看一眼,肯定会眼睛一亮。
于是蔡波又看了一眼,点头:“这一眼效果比较好。”
“感觉怎么样?”
蔡波嘿嘿:“喜出望外。”
小姐笑盈盈回答一句:“谢谢领导。”
郭启明找来了一桌人,不多不少,一共八个,叫做“八仙过海”,恰好是七男一女,虽然有些牵强,性别比例倒也类似古代那个神话。一桌酒客挑选得相当讲究,除了那个女的,都是蔡波认识的人,其中有象山开发区两个副主任,眼下归蔡波直管,还有道林区财政局局长,当年蔡波在道林区当区长时,他是蔡手下的一个镇党委书记。还有王平东,当年的道林区公安分局局长,后来交流到县里当局长。本地民间笑谈,称蔡副市长有个“菜园子”,菜园子里当然都是些走得比较勤的人,酒桌上的这几位,都该算是本园常客,不辞辛苦,经常进园子参与义务劳动,大家相逢于蔡副市长麾下酒桌,那是寻常事项,彼此熟悉,喝起酒来当然比较放松,分外默契与惬意。他们跟郭老板的交往程度不一,能把他们招呼到一起,估计郭老板是打出蔡波的旗号。他们几个之外,酒桌上还有一位郭老板的手下,为东明大酒楼总经理,孙小姐则是公关部小姐,然后加上郭本人与蔡波,一共八人。当晚八仙就这么组成,如蔡波自己所笑,叫做蕃茄黄瓜,鱼龙混杂。
孙小姐被安排坐在蔡波身边,因为郭老板不够意思,只请一位小姐出台,酒桌上僧多粥少,比例失调,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正确处理好领导、老板与小姐的关系,只能论大小分配资源,先保证领导。
小姐自愿奉献领导快乐,她笑盈盈问蔡波:“我可以吗?”
蔡波点头:“同意。”
大家哈哈,让孙小姐赶紧找一支水笔,请蔡副市长把意见批在她的裙子上,加上署名和日期,这就大功告成。
孙小姐不是本地人,来自陕西,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天生丽质,唇红齿白,脸上表情很生动,笑起来很灿烂,不笑时很矜持。郭老板介绍说,孙小姐原是省歌舞团业务尖子,一家有名的艺术院校毕业后招来当演员的。孙小姐能歌善舞,在省城舞台上出尽风头,却不想总干那个,几年后跳槽了,到一家大酒楼做公关,郭启明到省城办事,见到孙小姐,听她唱一支歌,听得耳朵里嗡嗡响,感到确是人才,当即以高薪相请,把她挖到本地。今晚特地把她叫来跟各位领导认识,请大家今后多关照。
“郭老板没跟领导说实话。”孙小姐当即反驳。
小姐语出惊人,当众表示郭老板夸奖她,其实不是因为唱歌跳舞,是因为喝酒。在领导面前,其他方面不敢自夸,喝酒绝对没有问题。现在请领导指示:跟谁喝?灌谁?要不要灌倒在桌子底下?保证完成任务。
蔡波指着一桌人问:“这一桌你全包了?”
她不回答,拿了个喝啤酒的那种一口杯,当众倒了满满一杯酒,是白酒,茅台。脑袋一歪笑问蔡波:“领导指示,从哪个开始?”
蔡波大笑:“原来是个杀手。大家快跑。”
郭启明在一旁跟着吆喝:“快跑。”
当然是开玩笑,这个时候谁敢跑。蔡波当场点将,让王平东先试一试。这里藏着个女杀手,杀气腾腾专刺领导,情况很严重。王平东虽穿便服,却是局长,管着一局警察,威风凛凛,酒量也大,非同一般,酒桌之上,蔡副市长面前,应当挺身而出,哪里可以让女杀手如此猖狂?
王平东应声而起,也倒了一满杯白酒,跟孙小姐碰过,一饮而尽。
第二个是郭启明。蔡波点名让孙小姐与她自己的老板干杯,说今晚郭老板请大家喝酒,没安好心,酒桌上刀光剑影,让女杀手谋害领导。王平东局长已经代表领导抵挡了一个回合,第二回合理当让孙小姐跟郭老板表演,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郭启明请求领导饶了他,也饶了他手下的孙小姐。孙小姐酒量确实不错,酒胆更是吓人,特别是敢说大话,不说还好,一说吓死人。但是无论酒量多大,以女战男,以一当七哪里可以,不能把她喝死在这里,闹出人命案来。酒也不能这么浪费,茅台啊,这东西太贵,一杯一杯下去,不是存心把他喝破产吗?
蔡波说:“这个不饶。”
他逼着两人喝酒,为了防止出人命喝破产,接下来可以请孙小姐把速度放慢一点,需要的话可以唱唱歌,放松放松,再继续谋害领导。眼下郭老板这一杯不能免。
于是孙小姐又干了一杯。两杯酒少说也有三、四两,孙小姐居然脸不变色,果然不得了,真是个杀手。
“接下来该领导吧?怕不怕?”小姐主动进攻,“喝交杯?”
“你以为领导不敢?傻。”郭启明在一旁教训,“蔡市长软硬通吃,无所畏惧,全市第一能干,世界人民都知道。”
蔡波说:“交杯不急。”
菜一盘盘上来了,大家请领导一一剪彩,再跟着动筷子。蔡波一边指挥桌边人喝酒,一边等郭启明开口。如郭老板所称,茅台酒很贵,老板的酒都得计算成本,哪里让你白喝。不料郭启明当晚颇能沉住气,可能因为他的事涉及金额不小,有必要多支付一些酒钱,喝足了才好说。蔡波却不打算跟他这么耗下去。郭老板派上场的女杀手不声不响,即不唱歌,也不跳舞,不经意间差不多转一圈了,脸上开始有点红晕,显得越发光彩,杀气逼人,眼看又要杀到领导身上,蔡波站起身取出手机走出了包间。
“你们喝,我打个电话。”他说。
他从走廊走到电梯厅,那里安静,没有人,比较好说话。蔡波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已经是晚十点。
他挂了电话。铃响几声,对方接了。
蔡波问:“你是谁?”
对方问:“又喝多了?”
蔡波再问:“我是谁啊?”
对方说:“我不知道。”
蔡波嘿嘿。此时他确实有了几分酒意,因为婚宴上喝过,刚才在包箱里,尽管不急与杀手交杯,毕竟也得跟郭启明、王平东等人干杯。婚宴那边上的是葡萄酒,这边是白酒,蔡波号称酒风好,一上酒桌,向来敢喝能闹,却不太能掺,两种酒一掺,不免头重脚轻,但是头脑还清楚,还不到醉的阶段。打电话不知自己是谁,属开玩笑。
蔡波告诉对方,他还在酒楼里喝,可能还得一会儿时间。
“你睡了吗?”他问。
“等你呢。这么晚了,还喝?”对方说。
蔡波低着声交代,说是有些情况,不好甩手走开,让对方半小时后给他挂手机,他接电话后再托故走人。
“好的。”对方答应了。
蔡波收了电话,忽然发现不对:走廊与电梯厅拐弯口上有一个人,不声不响呆在那里盯着他,却是孙小姐,手指缝里夹有一支烟,烟雾袅袅。
蔡波问:“孙小姐躲在这里干什么?准备暗杀?”
她笑了笑,问领导是不是准备逃跑?
“我吗?”
她意外偷听了蔡副市长的电话,猜想领导一定经常这么干。酒喝半席,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好像哪里死人了,于是赶紧离开去处理。其实电话是“托”,领导自己找的“托”。这一招不新鲜,不只领导会用,自欺欺人而已。
蔡波笑道:“既然这样,那就不用‘托’了,干脆走人。”
他让孙小姐替他跟郭老板说一声,就讲他接到一个电话,有地方死人了,需要他赶回去处理。小姐点点头,答应转告郭老板。领导跑,她跟,这么喝不行,谁受得了。
她走过来,在电梯门外弃物筒的沙台上把烟按灭,抬手按了一下电梯按钮,说是要送一送领导。只一眨眼功夫,电梯上来了,孙小姐请蔡波上电梯,自己也跟了进去,抬手按了一下控制键。蔡波一看,她按的是上行,顶楼。
“孙小姐喝晕了?”蔡波说,“得下楼。”
她肯定没错,楼顶上空气好,可以帮助醒酒,风景也好,一定眼睛一亮。领导要是想看美女跳舞,她给领导表演,要是想听唱歌,那她更拿手。想要其他服务也可以,保证领导喜出望外,非常快乐。她可不是说酒话。
“我没晕,再喝一两瓶没问题。”她说,“还没跟领导交杯呐。”
蔡波问:“郭老板要你跟我单挑?”
她点头。
电梯上行,里边没其他人,只他们两个。孙小姐很主动,借着电梯启动的轻微摇晃,身子一下子偎过来,靠紧蔡波,伸出手环住了蔡波的腰。
蔡波不禁发笑:“这么亲切啊?”
她也笑,不回答,伸手掏蔡波口袋,取出了蔡波刚放进去的手机,当即卸开电池,再装回去,让手机停止工作。蔡波不解,她说讨厌骚扰,特别讨厌电话里的“托”。
“孙小姐想干什么?”
她把嘴巴凑到蔡波耳朵边,低声回答了两个字:“杀你。”
蔡波做惊惶状,看了看电梯四处。
“他妈的,”他骂,“领导往哪里跑?”
小姐给逗乐了,咯咯大笑。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段,百余公里之外,几小时前蔡波刚“突击检查”过的工地出了事情:隧道顶壁大量渗水,施工班长让机械停下,请值班工程师过来看看。隧道施工进入一个地质结构复杂地段,出现渗水不奇怪,只是渗得太厉害,让现场人员不放心。工程师过来后没发现更多问题,给工地领导打了电话。工地领导骂了一句:“蔡副市长刚检查过,这不是找事吗?”一问没发现大问题,他决定接着干:“领导每天都盯着咱们进度,人家刚来看过,咱们就掉下来,回头怎么跟他交代?”
于是接着施工。不到半小时,大股水流突然从隧道岩壁上方迸涌而下。施工班长一看不好,招呼工人们快跑!这时哪里来得及,与飞迸如注的水流同时,洞壁上的石块哗啦啦开始掉落,工人们丢下手中工具,顺隧道往外,在涌水和飞石的追逼中夺命狂奔,前头跑得快的一批人刚逃出危险区域,就有大堆土石随水流从洞顶垮落,堵塞隧洞,后头没跑脱的工人被阻截在垮塌区域里。
十几分钟后,告急电话挂到了市委书记赵荣昌的宿舍,赵还没有休息。给赵荣昌打电话的是市委副书记、代市长池长庚。池长庚讲了两个情况,一个是初步认定有七八个工人给堵在洞里,塌方加上水淹,情况非常危险。另一个情况:蔡波副市长找不到人,不在家里,手机也没有开。市政府里分管安全的是另一位副市长,蔡波虽不管安全,却是引水工程的总负责人,今天下午还曾去过工地,因此事情一出,政府办即紧急找他,却无从联系,情况比较异常。
赵荣昌说:“让他们再找。”
池长庚已经叫了车,准备马上赶往现场。赵荣昌说:“我也去。”
而后叶家福的电话又到。叶家福几经周折,已经在半年前被任命为市政法委书记。重大安全事故救援需要政法部门参与,消息总会在第一时间传到叶家福那里。叶家福立刻向赵荣昌报告。
赵荣昌说:“我知道了。”
他让叶家福赶紧组织力量配合工地施救,另外交代:“你给我找一下蔡波。”
“他怎么?”
“要紧时候,人找不着。”赵荣昌恼火道。
“书记别急,我来。”叶家福说。
那天晚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追索蔡副市长,所有人都劳而无功,只有叶家福查到了踪迹。当年省委党校同学时,叶家福和蔡波在学员宿舍同一房间住了两年,从那以后,任何时候,最能揪住蔡波的总是这个叶家福。
叶家福在赶赴出事现场的路上,于自己的轿车里用手机缉拿蔡波。第一道程序当然是先给蔡波的妻子林玮打电话。林玮拿起电话时问都没问,当即喊叫出声:“打什么电话啊,吵死人!早跟你们说不在呀。”
叶家福并不生气:“是我,叶家福。”
林玮一顿。哇一声哭了出来。
“老叶你都看到了,这什么事啊!”
叶家福说:“林玮别急,好好说。”
蔡波晚上没有回家,在哪里,干什么去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这一段时间他总这样,已经不把家当家,不把老婆当老婆了。今晚市政府值班室半夜三更连着给林玮打了几个电话,追问蔡波行踪,她拿什么说?刚才她打电话问蔡波的驾驶员,驾驶员说蔡波下午去了隧道工地,回来后直接到宾馆赴婚宴。驾驶员一直等在外头,准备送领导回家,但是婚宴后蔡波没叫他送,打了电话让他回家,说自己另外有事。去哪里了?干什么了?谁知道。
“你觉得他可能在哪里?”
她哇地又哭:“他有哪个相好的?你不知道?”
下一个电话,叶家福直接找到江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