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黑走过去,打开柜子取出那支枪。把枪放在桌上,再用钥匙打开抽屉,掏出藏在抽屉角落的一个小盒子。这是那一天王平东留给他的猎枪子弹盒,打开盒盖,里边一粒挤着一粒,装着满满一盒子弹。凭着感觉,他从中摸出一颗子弹推进枪膛,整个动作中他的手没有一丝抖,冷静而准确。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承受力接近极限之际,逃避是一种解脱。
接下来的程序是脱鞋袜,含枪管,抬脚掌,勾扳机,他曾经模拟过,不算轻车熟路,也是了然于心。但是不急,他把子弹从枪膛退出来,于黑暗中摸索,拆解了那支枪,然后又把摆在办公桌上的机件拼凑起来,重新组装,最后再推上子弹。摸黑动作难度很大,格外费时间,有几个部件在组装时出错,最终还是让他拼装到位。期间电话铃又响了两次,他没理会,手机已经让他关闭,此刻没有谁能找到他。
他忽然听到了动静:紧闭的办公室门外,走廊那头,楼梯那个方向,有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扑通扑通,在静静的夜间,空荡荡的办公楼里,声响竟有些惊心动魄。听上去不止是一个人的脚步。
这个时候不会有谁到这里上班,楼下传达室值班人员知道叶家福还没有离开,这些脚步声肯定是冲他而来。
叶家福不禁发怔,呆坐片刻,迅速动作,伸手打开桌上的台灯,屋里顿时明亮。待办公室门被外边的人敲响时,他已经把猎枪藏进了文件柜。
来的竟是蔡波,他独自进屋,反身关上了门。
“为什么不接电话?”蔡波问。
叶家福反问:“蔡副市长怎么到这里来了?”
蔡波不说话,抬头看了看四周,叶家福的办公室井井有条,并无异常。
他低下声音告诉叶家福有件急事,他带了一个人来,现在守候于门外。叶家福认识那个人,是个老警察,退休前在叶家福老家当县公安局副局长,目前是该县“山林执法联队”的领队。叶家福曾视察过该联队,并答应率队上山打野猪,因此借用了该队一支猎枪用于练习。叶家福已经练习一段时间了,猎枪恐怕尽快归还为好。
叶家福吃惊,看着蔡波:“为这个事?”
“对。”蔡波说,“别怪王平东。我盘问他,他不敢不说。”
王平东来见叶家福修补关系,是蔡波要求的。王平东离开后又去见了蔡波,蔡波感觉他有些异样,再三追问,才知道猎枪的事情。王平东害怕叶家福,居然怕叶一时火起,拿猎枪打他,因此他不敢上办公室见叶家福,只敢躲在传达室等。蔡波知道猎枪的事后当机立断,立刻让王平东安排人过来,亲自带到这里处置。
“你不能留着那枪。”蔡波说。
“他没告诉你有手续?”
“你要那东西干什么?还了。”
“我自己会处理。”叶家福恼火道,“不必蔡副市长费心。”
蔡波问:“要赵书记发话才听吗?”
叶家福生气,却说不出话。
蔡波为什么要紧急干预?他有理由。此前某一天,叶家福的妻子常志文给他打了电话,称她很担心。叶家福曾对她表示,如果她放弃努力,一走了之,他会走在前边以表示抗议。虽然是开玩笑似的,常志文还是越想越不放心,于是给蔡波打了电话。常志文提起旧事,当年她与叶家福初有交往时,叶家福因工作和身体问题心情不畅,有个深夜独自摸黑徘徊于宿舍楼顶天台,她发现后吓坏了,只怕他从楼上跳下去。蔡波一听王平东提起猎枪,联想常志文的电话,立刻警觉起来。
“常志文是病人,精神受刺激了,你别听她的。”叶家福不满。
“我比她还不放心。妈的,我还不了解你?”
蔡波了解什么?也没什么特别的,众所周知。旁人只知道叶家福是好人,却不知道跟坏人比起来,好人更容易跟自己过不去,尤其是叶家福这种人,固执认真,看不过想不开,好处不热衷捞,坏处却要去揽,碰上事情总是自责,不容易让别人搞倒,却容易被自己打垮。如今这种环境,像赵荣昌那样很自信很大气,或者像他蔡波一样很活络很随俗,日子都好过,但是叶家福们比较难熬。叶家福这一类人已经不太多了,少一个减一个,坏人都觉得可惜,好人自己不觉得吗?别以为有一种办法可以一了百了,有些事叶家福终究无法放开,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注定要去面对种种,欲罢不能,无可逃遁,叶家福就认命吧。
电话铃又响了。蔡波示意叶家福接电话。
却是赵荣昌。赵荣昌问叶家福,蔡波是不是到了政法委办公室?叶家福承认是的。赵荣昌说:“那好,你按他的要求办。”
“赵书记我没事。”
赵荣昌已经从蔡波那里知道了叶家福的情况,是他命蔡波立刻赶过来看看。他还不放心,特地打电话过来询问。他这个电话没多说,只告诉叶家福,他会另找个时间跟叶家福细谈。
前老警察,现打猎队领队被叫进了办公室,他立正,给蔡波和叶家福敬礼。蔡波笑笑,指着已经从文件柜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的猎枪说,这支枪不错,他看了也跃跃欲试,想练一练。到时候队长请叶副书记去率队打猎,别忘记也叫上他,让他凑合着当个随队打猪顾问,好分几块野猪肉。
枪给拿走了,叶家福怅然若失。
两天后,赵荣昌的秘书给叶家福打来电话。通知说赵荣昌明天下去调研,要叶家福陪同他一起走一趟。
叶家福答应,什么都没问。
隔天上了赵荣昌的车,叶家福才知道,书记今天下去要他陪,因为去的不是别地方,就是他老家坑垅村,赵书记亲自出马,探访叶副书记的故乡。
“送叶副书记荣归故里。”赵荣昌开玩笑。
叶家福觉得非常突然。
车驶离市区,赵荣昌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材料递给叶家福。
“你自己看。”他说。
是一份《叶家福同志有关情况报告》,由市纪委一位副书记和市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联名。报告接触的正是李水圳交代的事情,涉及叶家福与坑垅村制假的关联。他们的调查很客观,报告写得也很客观,从材料上看,他们找了许多人,除了去拘留所找李水圳,还与村里参与制假的若干人核对过情况。他们的结论是叶家福出于家乡感情,为本村办了供电线路改造等事情,并不知道其中涉及制假。将叶家福的捐款入股制假资金是李水圳等人的说法,叶家福本人并未同意,也没拿过钱,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不存在问题。这份材料除了这个结论重要,关键还在一段批示,是赵荣昌亲笔写的,明确表示他同意两位调查人员的意见,同意将材料送上级有关部门。
“这件事到此为止。”赵荣昌说。
是他交代调查人员严格保密,他也决定不要直接接触叶家福本人,以免增加叶家福思想负担。赵荣昌说,对人对干部应当有个基本判断,彼此同学,这么多年了,他对叶家福只有两个字:相信。
“我很感动。”叶家福感慨。
“不要你感动,要你相信。”
赵荣昌提到象山度假村一案的搁置,问叶家福是否还有意见?叶家福承认。
“你们办一个案子,办不下去了,把它先挂起来,是不是意味着案子一笔勾销,从此不再办了?”赵荣昌问。
叶家福说:“那倒不是。”
“这不就清楚了?”
他要叶家福记着,这里还有很多事情未了,还有很多事情会相继发生,都需要叶家福去继续面对。叶家福的妻子还在坚持,叶家福自己更得撑起来。得靠什么去撑?首要的是信心。
他们不经县城,顺近道直接前往长垅大山。县委书记和乡领导一帮人已经提前上山,在坑垅村等候赵荣昌驾到。赵荣昌要求县里把这个山区贫困村作为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村庄加以关注,不只是关注打假,更重要的是关注、帮助它发展经济,脱贫致富。他要求县委书记亲自挂点,根据该村实际,采取合适对策、有力措施,尽快取得成效,估计可以为当地经济民生提供一些帮助。他让叶家福一起去,不算荣归故里,也要表明本村这个官不仅会回来扒墙打假,也能为乡亲们做点好事。
“帮助叶副了却一大心愿,免得寝食难安。”赵荣昌开玩笑。
“书记这样让我很不安。”
赵荣昌批评:“你还是个小农。解决你老家的问题,不只是为你老家,更不是为你一个人。”
叶家福感叹,很感动,无言以对。
赵荣昌另外交代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出门,让叶家福把手头的事情放一下,后天去上海,机票已经交代好了。赵荣昌安排叶家福去上海干什么呢?找一个医生,是位名医,赵荣昌通过省卫生厅一位领导,已经与该医生联络清楚。
叶家福说:“书记,这事不急,常志文病情这两天还算稳定。”
“不是她,是你。”
赵荣昌要叶家福找一位专家,是国内治疗抑郁症方面的权威。
叶家福大惊:“书记我怎么会呢!”
赵荣昌也估计不会,至多只是有一些早期症状。但是他还是不放心,所以要叶家福去看看医生。叶家福这段时间内外交困,压力太大,人性格比较内向,什么事都自己扛,不愿意说出来,确实应当注意。抑郁症不是一种罕见疾病,分布面相当广,社会名流、高官巨商都可能得,这方面报道很多。患者感觉悲观,信心丧失,情绪压抑,易怒易急,却往往认为自己只是一时心情波动,不知道已经患了病,没能及时治疗,直至发生严重后果,以自杀结束生命。叶家福这种情况,不能不防。
叶家福生气道:“怪蔡波乱嚼舌头!”
赵荣昌下令:“你一定得去。”
他不希望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安排叶家福去上海。为什么不想让旁人知道?除了保护隐私,还因为他正在考虑调整叶家福工作。前些时候让池长庚兼任政法委书记只是一个临时性安排,避免马元康一旦去世产生波动,影响工作。目前情况比较平稳,他觉得时机基本成熟,准备向省委建议不再由池长庚兼职,让叶家福顶起来。
“我了解你,在这个位子上你比谁都合适,干得起来,也干得好。”他说。叶家福大觉意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难度相当大,结果如何很难说,但是赵荣昌会全力推荐。他认为,对叶家福这种人,给官就是给责任,要让叶家福千方百计,一心一意去把事情做好,不让他有时间去患抑郁症,胡思乱想,怀疑动摇,悲观失望。否则缴一支猎枪有什么用?一支铅笔刀同样可以结束生命。
叶家福紧咬牙关不说话。
“把这个想法告诉你,是要你振作,站高一点,看远一点。”赵荣昌说,“你不只是念念不忘祖坟和乡亲的一个小农,你还是我最相信的那个叶家福。我相信你就是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叶家福眼泪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