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年,叶家福在一次体检时,查出肝区有一个肿块,医生怀疑为肝癌,如果确定,叶家福只能再活三个月到半年。叶家福所谓“给医生判过死刑”,说的就是这一件事。当时叶家福与常志文有一些交往,却不太顺利,叶家福心存障碍,并没打算跟她,常志文得知叶家福可能身患绝症后,完全可以抽身走开,如同耗子逃离即将沉没的轮船,不想她没逃,倒是一头钻了进来,为叶家福求医问药,帮助他料理生活,自称是“为领导服务”,其实完全出于一种同情,还有善良。后来赵荣昌下令叶家福到省城、上北京找大医院医生检查诊治,有专家认为叶家福肝部肿块也可能是血管瘤,不是肝癌,却始终未能确定。半年过去了,叶家福依然健在,如他自嘲,看来一时是死不了了,他和常志文两人悄悄去民政局办理登记,成了夫妻。
现在事情倒过来了,叶家福自己没事,常志文却患了癌症。乳腺癌不是罕见疾病,早期发现,及时手术,治愈率还是相当高的。但是这件事对叶家福的打击极其强烈,比常志文本人还甚,远远超过病情本身。
这里有一个历史因素:迄今为止,叶家福已经死过两个老婆,都不是善终。机关内外有人讲笑话,讥讽叶家福虽然会做官,却费老婆,人称他“制不住”,就是说他这种人是不能做官的,他每升一次,都得付出死个至亲的代价。这种说法无疑是无稽之谈,却为人们津津乐道,在当事者心里留下的阴影极其浓重。当年叶家福丧偶后认识了常志文,交往中始终保持距离,缺乏热度,就是因为他心里的这重阴影。待到两人终于走到一块,刚刚松下一口气,常志文居然又患上癌症。所以常志文抱怨“不公平”,更多的是在说这件事,老天对自己和叶家福不公。这消息一出去,可以想见又会为多少舌头津津乐道,要是事情向极端发展,常志文病情严重,不幸猝死于手术台上,本市政法委叶副书记算什么?哪里是费老婆,简直比得上杀妻惯犯了。
叶家福当天就离开医院,回家养伤。然后他给院长打电话,请求马上安排其妻手术,可能的话,帮助请一下省里最好的医生来做,额外费用他愿意自己支付。同时因为一些个人原因,请院长帮助保密,对外不要说。
“这里人多嘴杂,很难不传出去。”院长说,“或者到省里去做?”
叶家福叹气:“我得工作,走不开啊。”
“这恐怕,很快都知道了。”
叶家福长叹:“听天由命,让人家去说吧。”
半个月后常志文被推进了手术室。叶家福忐忑不安,守在手术室的走廊外。
这时有一个消息传到叶家福的耳朵里。
坑垅村正在加强整治。昨天夜里,位于坑垅村后山上,叶家福父亲的墓被人挖开,腐烂的棺板、尸骨被扔得满山坡都是。
叶家福抱住脑袋,痛哭失声。
3
王平东说,问题不仅在于破坏生产,还败坏风气。那家伙喜欢良家,一个个勾引上山不过瘾,还公然入室强奸,弄出一窝一窝,长嘴粗毛,全是野的。
大家哈哈哈。
县公安局长王平东不是控诉某流氓团伙的罪行,是控诉野猪。他说,自从野猪成为保护动物之后,本县长垅山区一带已经成为野猪乐园,八戒王国,倒是山民成为圈养动物。野猪严重侵犯人仅,糟蹋人类种植的地瓜、玉米等作物,把一片片山地拱得乱七八糟,甚至冲击乡村,伤害妇孺。人类所属的家猪权益也受到野猪侵害,四乡里村民的家养母猪蒙受野猪性骚扰,或于发情期被公野猪诱拐上山,非法拘禁,玩够了才放回来,也有家猪于光天化日之下被越圈而入的公野猪强奸。公野猪流氓行为的后果,就是家养母猪生出一窝一窝野猪杂种,均异常顽劣,很难管理,天生的流氓,但是瘦肉率很高,味道不错。
王平东是公安局长,流氓滋事属其管理范围,野猪乱交与之无关,他为什么拿那个东西打趣,好像成了当前重大治安问题?原来他是在推销自己的政绩。他告诉考评组人员,为了有效维护山区群众利益,保护群众生活生产的正常秩序,他协调林业部门,与山区数乡镇研究了一个办法,组织了一支山林执法联队,贯彻保护野生动物规定,同时也采取必要措施,防止野猪滋事。对胆敢伤人的野猪进行围捕惩办,对繁殖过多过快的个别野猪群体进行技术控制,以防止种群扩大,食物不足而引起大量毁坏农作物。这也是维护山区生态平衡。
叶家福批评:“王局长说白一下,不要拐弯抹角,做学术论文。”
王平东笑,承认有些话不好直说。什么叫“技术控制”?那就是拿枪打,几枪打死一头,抬下山分肉,这就是了。所谓“山林执法联队”说白了就是打猎队。组织一些人,配备几支枪,经过一定训练,制定一些规则,平时养队于民,大家各自上班干活,一旦有事,发生野猪伤人的严重事件或者大片庄稼遭到损毁,经领导研究,认为必须处置,于是就办理相关手续,把人员召集起来,拉出队伍,开个车上山打猎。打猎这种事为什么归公安部门管?因为涉及用枪,枪支管理非常严格,由公安部门负责。
“老百姓非常拥护,说我们组织打猎队是为他们做好事。”
叶家福评价:“说了半天猪流氓,最后是这句话。”
大家都笑。
叶家福骨折尚未完全痊癒,即带着一队人到本县搞考评,这是本市政法系统的常规检查评比活动,每三年组织一次,叶家福这一组管三个县,王平东这里是本组最后一个点。按照本市惯例,考评完了,要给各县打分排座次,评出一二三等奖,有若干物质及精神奖励,各县都相当看重。这项考评由市政法委组织,下边是各县政法委负责,考评内容涵盖公安、法院、检察院等单位的工作,每到一县,这些单位都要去看。这天他们到了县公安局,听局长王平东汇报工作,王平东除了正经工作,还喜欢讲些花边事项,于是就扯出了野猪和“山林执法联队”。
有人问:“王局长这支打猎队都是些什么人?”
王平东介绍,该队业务指导为本公安局,本局有一位退休副局长兼任队长,队员基本上都是县直机关企事业单位的转业退伍军人,也有若干乡村青年,必须经过审查,确保可靠,都受过军事训练,枪打得准,还必须懂得配合作战。队员带志愿者性质,如参加捕猎实战,酌情发一定补助。
叶家福问:“枪支怎么管理?”
“是我们集中管理。”
王平东把大家领到公安局大楼旁一个小院子,这里原是旧仓库,现在暂辟为他的“山林执法联队”培训处,当天打猎队员集中在旧仓库培训,手持武器,练瞄准,练各种射击姿态,还保养武器,擦枪上油。队员们手中的武器比较陈旧,有几支步枪,还有猎枪。王平东说,这里边有民兵武器,也有早几年收缴的民间枪支,从中挑出一批较好的,按照规定报经上级审批后,配备给打猎队使用。
“打野猪用警棍可不成。”王平东开玩笑,“仿真枪也不管用,得真家伙。”
叶家福要了一个队员手中的猎枪,举起来看看,扣了下扳机。这枪还新,擦得很干净,枪机击发感觉很正常。由于是训练,这里只有枪,不提供子弹,充分注意安全。
叶家福抓住猎枪上的枪带往自己肩膀上一挂,背上枪,招呼大家:“走。”
有人发笑:“叶副书记这是横刀夺爱。”
叶家福问王平东:“舍不得借我用两天?”
王平东笑道:“叶副喜欢玩这个?”
叶家福的老家位于深山,野兽多,他小的时候,很多村民家里都有枪,他家里也有,是一支土统,装火药,打铁砂子。每年稻子成熟时,麻雀成群来抢吃,他父亲带着他到地里赶鸟,有时会放上一枪,声音大得像放炮,射出的铁砂子打成一个扇面,有时碰上了,一枪能打下十几个麻雀。后来年纪大点,学校放假的时候,他跟父亲一起上山打过猎,打过几只山獐子,也曾打过一头野猪。
“现在没有了。”叶家福神色黯然。
王平东接口说山獐野猪现在还有,但是民间土枪收缴销毁得差不多了,所以一旦野猪闯进村里,大家只好把门关上,拿钎担防身。
叶家福没有应。他想的不是野猪或者土枪,是刚刚提到的父亲。他父亲过世多年,现在不只是人没有了,坟墓还被挖开,尸骨都不齐全了。
他把肩膀上的猎枪取下来,还给擦枪的打猎队员,带着考评组人员离开了库房。
第二天叶家福带队回到市区。隔天是星期天,他去办公室看材料,突然门被敲响,王平东走了进来。
“找叶副汇报一下工作。”他说。
叶家福不解:“前天不是刚汇报过?”
王平东说前天人多,有些事不便多谈,所以今天专程到市里单独汇报。
他谈的事情确实比较敏感,与叶家福的家乡坑垅村相关。
坑垅村制造假烟案的查处目前已经告一段落,这个案子牵扯面相当宽,上级非常重视,办起来却不太容易,其特别难办之处在于案发于本地,根子却在外头。坑垅村这种山沟穷地方,哪里有制造假烟所需要的巨额资本?怎么可能有制造技术和机械?更别说运输、销售网络。所有这些都属于“大庄家”,坑垅村实际上只因为地处深山,比较隐蔽,村民穷困,急于致富而被大庄家看中。大庄家利用坑垅村的地盘制假,采取吸股等方式把村民绑在自己的烟机上。由于事涉暴利,大庄家的保护手段极为严密,在前台活动联络安排的都是其代表人,老板则隐身事外,绝不轻易出面。因而一旦事发,首当其冲受到直接打击的不是大庄家,而是坑垅村民。办案人员试图通过坑垅村参与制假人员查找背后人物,一直未能掌握准确线索,村民并不知道大庄家究竟是谁,不知道这个制假系统的控制者是一个人或者一伙人,只知道有一个“老曹”,这是个中年男子,理光头,制假的所有事项都是通过这个光头“老曹”。在坑垅村打假行动之后,“老曹”立刻消失不见,办案单位一边寻找线索,一边必须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尽快处理参与制假人员,对上级才能交代。抓不住外边大的,只能先处理里边这些小的。
“这什么意思?大庄家打不着,打小百姓顶账?”叶家福问。
王平东苦笑:“叶副,真是没办法对你交代。事情也不是我能定的。”
类似案件涉及多个部门,不只是公安一家,相关领导和办案部门都有压力。王平东说他们已经多次研究,想了很多办法,尽量掌握好政策,把一般参与者与负责任者区别开来。李水圳等几个参与程度深的早被抓了,李水圳本人受审时已经坦白,他先后拿了“老曹”六七万块钱。“老曹”主攻他,把他拉下水,这才得以在坑垅村建立窝点,因此李水圳看来难逃制裁。
“情况主要就是这些。叶副有什么交代?”王平东问。
叶家福摇头。
类似案件按规定由责任部门办理,政法委并不具体办案,不应当越权。哪怕管得着,叶家福也不合适发表指导意见,因为事涉自己家乡和亲属,尤其应该回避。从程序上说,王平东可以向本县县委主管领导汇报案件进展,业务上的问题可以向市公安局请示,却不需要向叶家福汇报。他把情况给叶家福通气基本上是个人行为,表示自己对叶领导很尊重很够意思,他询问叶家福有何交代更多的还是客气。
“李水圳这件事我还会从其他途径继续想办法做工作。”王平东说。
叶家福表态,对李水圳的事情他不会说三道四,因为李是他的姻亲,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依法办事。他表达过坑垅村假烟案处理的个人意见,主要考虑的是对一般村民,并不是要为自己的亲属开脱。
“我明白。”王平东报告,“另外那件事也已经有些进展,我要求他们抓紧,一定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什么事呢?祖坟,叶家福父亲的那一把老骨头。
当着王平东的面,叶家福一下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王平东一怔,不敢再说话,叶家福咬紧牙关,拿手掌蒙住眼睛,使劲压了下来。
“叶副,叶,叶。”
“你说吧。”叶家福回答,“我没事。”
王平东继续汇报。
叶家福的老家坑垅村,李姓是大姓,姓叶的只有叶家福一门。叶家福是祖父一辈才从外边迁进来的,其祖父生有两个儿子,叶家福的父亲是老大,叶家福有两个姐姐,都嫁到外村,他是家中唯一男孩,出来当了官。叶家福的叔叔已过世,两个堂弟先后离村谋生,一个在县城当小学教员,一个在乡里开车。叶氏一门已经没有什么人在坑垅村生活,通常只在有事,或清明扫墓才回村相聚。叶家福父亲的墓给人扒了后,当晚消息传来,隔天他就赶回村里,直接去了坟地,跟先行赶到的堂弟把遗骨收拾起来,按乡间习俗,用俗称“金斗”的骨瓮装好,找地方另行安放。当时那种情况,不能惊动太大,叶家福没在村里停留,办完事黯然下山。这件事虽然不像车祸伤筋动骨,对叶家福情绪的打击却非常沉重。王平东得知后,不需要谁交代,即下令进村办理假烟案的干警当作办案重要内容认真追查。干警们经过多方调查,初步锁定两个年轻人,认为极为可能参与作案,两个年轻人均有前科,一个因盗窃,一个因打架被治安处理过,是村里的问题青年。两人均参与制假,属一般人员,据说都亏了几万本钱。干警们认为这两人除了泄私愤,可能还受到唆使,唆使者有可能是本村心怀不满者,也可能与“老曹”以至大庄家有关,正在朝这方面侦察。
叶家福擦擦眼睛,明确表了态:“这个事到此为止。”
他不让王平东继续查挖祖坟事件。制假案是公务,按管理权限处置,他不发表意见。挖坟这件事主要牵扯他个人,他可以说话。他不想因为这件事抓人关人,不管怎么说,那些人是他的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