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夏,京城郊外。
啊,那是一个凉爽的夏日傍晚,太阳尚未落下,映红了远处的天空,云彩被镀上了金色,山脚下的小道两旁是挺拔的十年以上的杨树。微风徐徐,骑在马上的陆玉惬意的欣赏着路边的景色,草丛里的蛐蛐声,树梢上几只百灵的合奏再配上马蹄得得。
来山庄避暑的陆玉陶醉了。
身后一位骑马的侍卫看看天色,估摸了下回山庄的距离,打马上前:“主儿,天色晚了,是否回庄?”
陆玉想了想,这样的景色以后的一个月天天都能看到,于是点了点头。
正准备调转马头,草丛里突然窜出了十几个黑衣人迅速包围了陆玉和四个侍卫。
每人手上都拿着明晃晃的大砍刀,其中几把刀上还有没扯掉的布条,为了不让刀面反光,看来潜伏已久。包围后,领头的一挥手,黑衣人蜂拥而上。
等柳色暗色带着庄子上的护院找到她们的时候,躺在地上黑衣人的尸体有七、八具,有个重伤的侍卫靠在树边,陆玉卧着她的手,背对着火把,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可有什么交待的?”
那侍卫粗喘着,努力压下喉中的猩甜:“属、属下还有个相依为命、命的弟弟,求主儿…”
陆玉顿了顿,丹凤眼伴着火光一闪一闪,“我认他为义弟,以后他出嫁我就是他娘家人,可好?”
侍卫咳出了血:“我、我弟弟年纪尚幼、请、请主儿收他在身…身边!”
世女陆玉三岁的时候被老太爷送的奶嬷嬷下了毒,差点都准备后事了,从那以后世女身边每个下人都是夫人亲自挑选的。
暗色皱了皱眉:“主儿…”
陆玉摆了下手,认真的望着护卫流血过多惨白的脸:“只要我活着,就保他衣食无忧。”
却没有一口答应放在身边的话。
护卫还想说什么,可是她的双眸逐渐暗淡,被陆玉握着的手也缓缓垂了下去。
“买幅好棺木,厚葬了吧。”陆玉缓缓起身。
回到山庄时已月上中天,沐浴完的陆玉懒懒的靠在美人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头发。
十三岁的陆玉这两年越发长开了。眉心红彤彤的胭脂痣米粒大小,脸上淡淡的红晕,湿漉漉紧贴着脖颈的黑发,眼波流转的凤眸,沐浴后散发出若有似无的香气,柳色又一次的看傻眼,心中暗道阿弥陀佛,好在自己也是女子。
柳色恭敬的站在榻前:“主儿,这侍卫叫苏大海,今年二十有一,弟弟苏云,年方十四。其母是国公主身边前侍卫长苏铁。苏铁两年前秋狩的时候替国公主挡了一下,伤了腿,国公主就让她回家荣养了。”
陆玉想起来两年前自己老娘安国公秋狩被狗熊袭击的时候是有个护卫挺身而出来着。
“我记得苏大海临终前说和弟弟相依为命来着?”
“是,苏铁回家后开始嗜酒,大概半年前有次喝醉了从酒楼的楼梯摔下来断了脖子。至于苏铁的原配李氏,去了大概有十年了。”
“嗯,苏云就安排到秦哥的绣坊去吧,把姐弟俩的身契都发还了,再多给些银子,让他帮秦叔打个下手就行,月例你让秦叔看着办吧。”
千绣坊的双面凸绣在京城很有些名声,是秦叔的招牌手艺,东家是安国公世女陆玉。
“是,主儿可还有吩咐?”
“歇息去吧,都累了一天了,受伤的侍卫发双份月俸给她们,休息半个月。跟着暗色出去的多发一月月俸。”
一等贴身小伺可可在外厢见柳色出来了,这才推门进去给陆玉铺床。
可可见主儿看起来心情并不坏,才开口笑道:“还是主儿福大,连点擦伤都没有。”
陆玉则是笑笑没有言语。
笑话,她身边的暗卫都没出动,她又怎么会受伤,侍卫里伤最重的也就是胳膊被砍了刀,都没见骨,真不知那苏大海怎么能把命给丢掉。
不过暗卫的事情,只有陆玉的爹娘和丫鬟柳色、暗色、花色、明色知道。
查来查去,把二房给查了出来,这两年二房的动作越发的大,但是还不到动的时候。早几年花色汇报的消息,二房背后还有势力,隐隐的不只一股。现在两房要是掐起来,只怕会如了有些人的意。
所以遇袭的事陆玉只写了封家书给爹爹顾氏,让暗色回安国公府报的平安,说是强盗劫财,过几天就回去。
陆玉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她一回到京城就听得千绣坊的秦叔求见。
秦叔沉稳低调,他亲自到府上来这还是第一次。
陆玉进了前院书房,正在喝茶的秦叔起身行礼,陆玉摆摆手嬉笑,“我说今儿一路上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秦叔大驾光临,稀客稀客啊~”
秦叔三十上下年纪,柔顺的青丝整齐的梳在一起挽了个髻,别着一根桃木簪。一身天青色的直裰,样式看着有些年头了,倒是好绸缎,腰部和袖口几道微微可见的褶皱,看来是压箱底的衣裳,来之前专门换上的。
俩人说笑几句,待到陆玉在书桌前坐下,柳色端茶上来,陆玉请秦叔坐。陆玉有千绣坊的五成干股,剩下五成都是秦叔的,所以俩人是合作伙伴,只是秦叔不这么认为。
陆玉端起茶来泯了口茶,秦叔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一年没见,又长高了许多。想起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玉姐儿可还只有他的腰那么高呢。
当年他还是苏秦氏,夫主苏显上京赶考,一去不返,他带着女儿和父母苦等了八年,直到父母相继去世。临终父亲拉着他的手,嘱咐他一定要找到他的夫主,哪怕是一块骨头,都要捡回来埋进祖坟!他和女儿在京城赁了个小院,一边做绣活一边打听,终于在一年后的大街上见到了她。苏秦氏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么多年了,苏显居然都没变老。她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绸缎衣裳,耀眼的好像在发光,激动不已的苏秦氏却被她一句话惊得定在了原地。
苏显,他苏秦氏的夫主,却有个不认识的华服男人对她喊:“夫主。”
之后的记忆如噩梦一般,他不记得他冲上去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那晚的大火,要不是他的街坊奋不顾身的冲进来,只怕他和女儿就此堆灰飞。
仿佛一夜之间,没人要他做的绣活,也没人愿意再赁院子给他们住,他隐隐猜到什么,可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苏显,她考上功名后和官家公子成了亲,听说那公子的爹在朝中很有势力,苦守九年就是这么结果!
他还有女儿,他不能放弃生活。可是他没有钱,也没有人愿意让他做活,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在他绝望的时候,还是那位救他的街坊挺身而出,知道他的绣活很好,将他引见给一个人。苏秦氏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好像年画上的童女。
女娃儿笑眯眯的:“我听二狗说了你的事,觉得很有意思,正好我也看苏显不太顺眼,要不要来合作给她添堵?”
二狗就是将他父女从火中救出的人。
经过介绍他才知道面前这个女娃娃是安国公的嫡女陆玉,她顽劣的名声响彻京城,可是苏秦氏却觉得谣传有误,因为陆玉双眼隐隐透出的沉稳和狡黠,还有一分淡漠。
苏秦氏决定赌一把,其实他也别无选择。为了表示诚意,他将连苏显都不知道的双面凸绣手艺拿了出来,也正是这份诚意,才有了名享京城的千绣坊,他绣的观音图被送到了皇宫里去,得了皇太后的盛赞。
苏显听说后,居然上门说他是她早年的通房小伺,要带他和女儿回家!
苏秦氏从来都不是没主意的,在他知道大火是苏显为了除掉他和女儿后,他就下定决心要这个女人遭报应。千绣坊开张之前陆玉就给他办了男户,他苏秦氏自此变成了秦叔,女儿也改姓了秦,再没有什么能制约他,所以他让护院把苏显痛揍了一番赶了出去。
秦叔记得很清楚,裹着狐裘披风的陆玉笑眯眯的坐在大椅子上晃着小腿,看苏显被护院赶出去,然后转头对他说:“这种渣女,应该被罢官,最好再被她的岳母扫地出门,你意下如何?”
秦叔点点头,深深行了一礼。
陆玉还是笑眯眯,就像现在这样。
柳色在旁咳了一声,秦叔这才发觉自己走神了,盯着陆玉的脸看了好久,实在太失礼了。
忙起身行了个礼,这才看向陆玉,“其实因为这事儿来打扰小姐真是过意不去,只是前天您特意吩咐过的苏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