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吗?”
“死了。一剑穿喉,死透了,神仙都救不活。”
“跑了吗?”
“跑了。她杀人之后,就跑得无影无踪。”
房间里一灯如豆,散发着昏昏蒙蒙的光芒,将桌旁围坐三人的面容掩映得都有些青渗渗的,三人的影子分三个方向投在墙壁上,火光跳跃不定,使得他们的影子也飘浮摆动,犹如鬼魅。
房间里气氛异常紧绷,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围桌而坐的三人分别是一个身披盔甲的高大武将,一个文官装束的中年文士,以及一个宦官服饰的白胖太监。此刻三人虽都极力保持镇定,神色间却都有着难以掩饰的惊恐慌乱之情。
坐在西首的武将双目圆瞪,喘息粗重如牛;中央文官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杯,似乎想喝口茶水润润喉咙,另一只手按着杯盖,不住发出格格格的相撞声响;东首的太监不断无意识地挪动臀部,如同坐在针毡上一般。
他们都是北方燕国人,因为送燕国公主来和亲而来到南朝吴国。三人分别是送亲使燕国礼部侍郎高彦、统领三千皇家护卫军的将军贺勇达、以及负责随行太监官女的总管太监王海。
燕国雄据北方,国势强盛,与南朝吴国连年战争,兵连祸结,生灵涂炭。
燕国皇帝慕容朔为求两国停战休兵,以大魄力将爱女康宁公主嫁给吴国的年轻皇帝,两国和亲结盟,化干戈为玉帛。
不料,康宁公主慕容瑶坚决反对这桩政治婚姻,在送亲路上不止一次试图逃婚,宁愿从此浪迹天涯,也不愿嫁给吴国皇帝。幸好送亲队伍看守得紧,才没被她逃掉。
后来送亲队伍到了吴国都城建康,吴国皇帝李乾非常年轻,才刚满二十岁,但却是个标准的小昏君,荒淫无道,荒废朝政,好色爱玩闹……一见了国色天香的燕国公主,顿时口水流三尺,迫不急待就要拜天地洞房。
皇帝迎娶北国公主为皇后,这事何等重大,自然草率不得,吴国礼部官员与燕国送亲使高彦商议之后,选定了一个月之后的一个黄道吉日举办大婚大典,燕国公主一行人暂且在国宾驿馆住下。
而吴国皇帝李乾平日在**里为所欲为惯了,从来没有等女人的习惯,漫长的一个月如何等得?又受身边一群奸臣挑唆,经常去国宾驿馆骚扰燕国公主。
燕国送亲一行人没想到吴国皇帝是这么个小昏君,心底里无不愤慨,他们有“燕国明珠”之称公主嫁到南朝来,一生的幸福就此毁了。
燕国公主慕容瑶忍无可忍,日夜都想逃婚。可是在国宾驿馆两国的侍从严密看守下,想逃掉难如登天。
这一日,为了躲避吴国皇帝的骚扰,燕国送亲一行人来到建康南郊的苍龙山游玩。
李乾随后就跟来了,他是个没脸没皮的,涎着脸说要给燕国公主当导游,怎么也甩不掉。
白天就在纠缠当中度过,夜幕降临后,李乾仍不离去。皇帝侍从留在山腰,燕国公主的一些随行人等紧紧跟随着,李乾嫌他们碍眼,一个劲的叫他们滚远些。而他们自然不能离开,仍然在两人后面远远跟着。
朦胧月色下,燕国公主气呼呼闪身进了一片林子里,李乾紧随而入,后面的燕国随从只稍稍晚了一点进去,林子里便传出一声尖厉的惨叫……
等众人冲进林子里,只看见吴国皇帝李乾倒在血泊里,已然气绝身亡,而他们的公主不知去向,逃得无影无踪,公主的佩剑掉在一旁,剑锋鲜血淋漓。
想来李乾见林子里四下无人便动手动脚轻薄公主,而他们的公主也不是好惹的主儿,羞怒之下失手将他杀了,事后见闯下大祸,她就索性逃走了。
燕国众人个个面无人色,两腿战栗,这简直是天崩天裂的灾难。两国和亲结盟,谁知吴国皇帝被燕国公主所杀,喜事变丧事,两国漫说结盟不可能了,还非爆发大战不可,而且将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而他们这些身在吴国的人就更糟了,李乾再吊儿郎当也是吴国人的国君,如今死在燕国公主之手,他们这些燕国人将面对南朝全体臣民的怒火,他们是来送亲的还是来行刺的,谁说得清?所有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国。
当时总管太监王海在随行人员当中,目睹惨剧,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去找高彦和贺勇达商议对策,对在场二十余个随行的太监官女下达封口令,严令谁也不得将此事泄漏出去,谁泄漏一丁半点夷谁三族。
高彦贺勇达听说此事,也大惊失色,亲自来林子里看到吴国皇帝的尸体,才不得不相信。
三人一面派出人手寻找公主,一面在一起紧急商议对策,然而李乾人都死硬了,还有什么好商议的,再商议人都不可能又活过来。只要皇帝死了,他们这些人也就是死路一条。
房间里的气氛有如末日将临,隐隐可以听到山腰处传来喧哗争吵之声。李乾的侍卫都留在山腰下,见天黑了皇帝还没回来,便想上山来找,而燕国护卫已得了贺勇达的命令,把守住山道不让任何人上山,双方人马在山腰处发生争执。
燕国的人只是说没有他们公主殿下或贺将军的命令,谁也不能过去;而吴国一方的人,当时皇帝让他们留在山腰下,现在不见皇帝人影,天知道他在山上和燕国公主在做什么,要是冒冒然找过去坏了皇帝的好事,他们可吃罪不起,故而虽有点担心皇帝,却也不敢强行硬闯。
房内三人心里有数,这种情况顶多拖过今晚,等到天亮,要是还不见吴国皇帝的踪影,吴国侍卫一定会不顾一切冲上山来,到时候一看到李乾的尸体,那就一切都完了。
三人密议良久,仍然是一筹莫展。
派去寻找公主的人迟迟没有回报,也不知他们的公主殿下跑到哪里去了。这苍龙山区域广大,百峰千壑,树林茂密,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而慕容瑶并非弱质纤纤的娇弱皇家公主,她文武双全,身手不弱,说不定一个人逃到山林深处去了。
三人心下隐隐觉得没找到公主也好,逃脱一个是一个,不知所踪也总比呆在这里等死强——像他们一样。
忽然,贺勇达拳头狠狠一捶桌子,“我们拼了吧!纠集所有人马杀下山去,神挡杀神,佛挡弑佛!”
王海双目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坐在中间的高彦摇头苦笑道:“别忘了我们这是在南朝都城近郊,就算能杀下苍龙山,难道能杀出建康?就算能杀出建康,难道能杀出吴国?”
贺勇达无言以对,一旁王海一个劲儿的长吁短叹。
凭他们几千人想一路杀回国去,无异于白日做梦。建康是吴国都城,光京营禁军就有十万大军,他们再能打也只有全军覆没一个结局。
“要不,”王海迟疑着道:“要不我们如实跟吴国人说,就说他们皇帝侵犯我们公主,结果被我们公主失手杀了,现在公主已逃了。我们这些人是来送亲的,此事与我们无关。”
高彦道:“你以为死的是一般人哪?那可是南朝的皇帝啊!吴国朝野恨不得把我们撕成碎片。公主要是要这儿,我们从上到下一个也别想活,公主逃了,我们先死,他们继续追捕公主。”
贺勇达瞪目怒道:“何况我们怎能把事情推到公主殿下身上,那岂是为臣之道?”
高彦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此言。他们的家人都在燕国,燕国皇帝要是知道他们不但保护公主不力致使公主失踪,还把事情推到公主身上,那非龙颜大怒,把他们的家人全部打入大牢不可。
“那我们又该怎么办?”王海嗫嚅着道。
高彦眉头紧锁,也想不出任何办法。
这时,山腰处争执之声骤然大了起来。
“下面发生什么事了?”三人相互望望,一个个面如死灰,生怕吴国的人知道他们皇帝的死讯。
“我们出去看看。”
三人相继走出房间。这里是靠山顶处的一处平地,有几间废弃的瓦房,燕国这些人原本打算今晚在山上过夜,四下里还搭起了一些帐篷。
外面月白风清,天空澄澈,空气间飘溢着轻柔的琴声,悠扬动人,令人心绪宁静。可是三人跟火烧屁股似的,满腔的焦灼。
一个护卫军的校尉快步跑到三人身前,躬身道:“卑职见过三位大人!山腰处来了一伙吴国太监,要求见吴国皇帝,我们快拦不住了。”
高彦眉锋一挑,道:“就说吴国皇帝与我们公主在山上游玩,闲杂人等不得打扰。”
“是,卑职说了,可是那几个太监说是有要紧事,非见皇帝不可!”
王海尖声叫道:“不行!不能让任何吴国人上来。无论如何得拦住。”
“可是他们说什么也不肯走,还要硬闯……”
贺勇达洪声道:“再派一队士兵把守山道,有胆敢硬闯者,你们就……”说到这里时,手掌狠狠往下一劈,虎目中杀机毕露。
“不可,不可杀人!”高彦连忙出声阻止,要是动手杀了人,吴国皇帝的侍卫就一定会起疑,那时候硬闯的就不仅仅是几个太监了。“只调一队士兵把守山道即可,万万不能动手,就说他们的皇帝正玩得开心,所有吴国人等在山腰下等候,谁也不得打扰!”
校尉点头应是,转身去了。他并不知道吴国皇帝已死,要不然也不会这么镇定。
三人暂时松了口气,看来吴国人还没察觉到皇帝已亡,也不知那几个太监有什么事要见皇帝,不过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周围静了下来,琴声愈见清晰,在半空中幽幽流淌,迷离悠远,犹如清婉少女含情低吟。
王海听了这优美的琴音,倒想起一个人来,“是郡主殿下在抚琴。”
王海这一说,高彦和贺勇达也想起来送亲队伍当中还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少女随行:清河郡主慕容璇。
她是燕国皇帝的侄女,公主远嫁南朝,慕容璇也跟着来游山玩水。却不料发生这种变故,吴国皇帝一死,连累得她也别想活着回国了。三人心里都很难受。
燕国皇帝儿子众多,女儿只有康宁公主一人,但并不怎么宠爱康宁公主,最宠爱的却是这个侄女慕容璇,曾说过一句令人惊异的话:慕容璇若是男儿,必能使慕容氏一统天下。
燕国朝野倒没怎么把这句话当一回事,普遍都认为这只不过是因为实在是太宠爱了随口说出的一句戏言。
送亲队伍南来的这一路上,慕容璇只是默默的在车中随行,观景抚琴,自得其乐,并不与他人多接触,三人大多数时候都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位郡主在队伍中。
高彦是送亲使,南来一路上一般事情都由他做主,遇到大事则与贺勇达王海商议,而慕容璇虽身份尊贵,仅次于公主,但毕竟是个闺中少女,三人遭遇大事时自然不会去问她的主意。
今晚发生这等大变,高彦等人只是想清河郡主也被连累了,只怕不能活着离开,本来好端端的和亲,突然之间成了这样,对燕国皇帝来说,一个女儿失踪了,一个最宠爱的侄女被连累而死,还不知道要如何震怒,两国非打得血流成河不可。只不过,两国打成怎样,他们这些人都看不到了。
这时,轻细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宫装少女婷婷走了过来。她二八年华,生的非常俏丽,不施脂粉,给人一种素雅纯净的感觉,高彦等人认得她是清河郡主的贴身侍女素心。
素心来了三人身前,欠身道:“三位大人,郡主殿下有请。”
三人相互看了看,不知郡主为什么要见他们,她应该还不知道吴国皇帝已死,所有燕国人就要大难临头了。高彦苦涩道:“素心姑娘,我们身有要事,就不去了。请转告郡主殿下,今晚外面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帐篷,切记。”
“这……”
王海忽然想起一事,向高彦和贺勇达道:“二位大人,我们这位郡主殿下非同一般,南来的一路上,公主曾数次想逃婚,都是郡主指点我布置,才没被公主逃掉。”
“什么?数次阻止公主逃婚,不是你王海的功劳吗?”贺勇达奇道。
王海摇头,“我哪有那个本事,都是因为郡主指点的好。”
高彦与贺勇达听了都很意外,看来一直以来倒忽视这位郡主了。
素心微微一笑,道:“三位大人眼下可是有什么难决之事,去见见郡主,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三人听她似乎话中有话,对视了一眼,王海道:“我们去吧,把这件事跟郡主说说,也许她会有办法。”
除非吴国皇帝又活过来,否则燕国所有人难逃一死。高彦和贺勇达都不信郡主能有办法,可是现已别无他法了,去跟郡主商议一下也无妨。
三人点头应是,跟在素心后面前行。
不远处有一座华丽的白色大帐篷,正是郡主在山上的临时住处。燕国慕容氏是胡汉混血,皇族中有的人某些方面还保留着胡族遗风,这座大帐篷就带着明显的草原风格。
他们来到白帐外,悠扬的琴声正是从里面传出。素心在帐外恭声道:“郡主殿下,三位大人来了。”
里面不闻回答,只是琴音微微一变。
素心点头,伸手撩开帐帘,“三位大人请进。”
高彦等三人鱼贯而入。
帐内陈设简单雅致,地上铺着地毯,一个美丽少女坐在几案后抚琴,她身着月白色罗衣,面蒙轻纱,一双星眸如烟似雾,肌肤雪一样白,气质清丽出尘,虽面容看不真切,却分明是一个绝色美人儿。
三人当即一齐跪下,“下官(末将、奴婢)参见郡主殿下!”
“三位大人免礼。”蒙面少女轻声说道,嗓音婉转动人,好似黄莺出谷。“素婉,看座。”
左侧一个正在喂鸽子的俏丽婢女应是,将三个凳子移到三人面前。三人称谢坐下。
高彦心急火燎道:“不知郡主召我们来有何事?公主她……”就要将今日发生的惨剧告诉她。
“此事我已知晓。三位大人稍安勿躁,先请见一个人。”清河郡主慕容璇缓缓说道,一面弹奏着古琴,神色淡然自若。
琴音一转,节奏变得明快起来。帐外脚步声响起,一人大力掀帘而入,哈哈笑道:“你们三个在这里呀!朕的瑶妹妹呢,快说是不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高彦等三人脑中一晕,待看清楚进来的人,一个个猛然从凳子上跳起来,张口结舌望着对方。
只见来人身着龙袍,头戴皇冠,二十来岁年纪,长得眉清目秀,只是神态轻佻张狂……却不是吴国皇帝李乾是谁?
高彦三人张大了嘴巴,再也合不拢。明明亲眼看过李乾的尸体,怎么又活过来了?
“朕刚刚只是负伤出了点血而已,没有刺中要害,哈哈哈……把你们都骗过了吧!”李乾哈哈大笑,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他们。
听了他这么说,王海立时恭恭敬敬下拜,“外臣拜见吴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