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高放带领着人们在大丰山的怀抱里干得如火如荼时,突然传来一个叫人无法接受的消息:日观寺的如依师傅携工程款跑了!
一个其他人携款潜逃,人们尚可接受,而一个六根清静、削发为尼的出家人,要钱干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高放着急地说:赶快报……
非常不幸,老县长口里那个“案”字还没有说出来,他的身子就斜着往一边倒,中了风。从此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日观寺乱成了一锅粥。这是高放和所有花岩县人想不到的,更是印行和尚想不通的事情。他赶紧给各方人士打电话,请求帮助侦破抓捕,尤其不能让她越境逃跑。
他太相信她了,一直让她掌管着寺里的经济大权,甚至他都不知有多少钱在她手中。这寺庙不像机关单位有严格的财务制度,也从不接受哪里的审计监督。绝大多数钱都是信士们的捐赠,是既不要收据又不必履行什么财务程序的,很多人扔下一张现金支票或是一麻袋现钞就走了。寺庙里的账,只可能是良心账,如果连出家人都好财,那就没有办法了。
直到印行喊哑了嗓子才放下电话。他疲惫不堪,心力交悴,便关紧门睡觉,一两个月都羞于见客。
佛门清静之地发生此等丑闻,不但印行无地自容,花岩县的领导也很没有面子。毕竟这日观寺的名声不小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日观寺是花岩县的形象。
如依是早有准备出走的,因印行过于相信她,她这次拿走的可不仅仅是重修月观寺的钱,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来积攒资金,并巧妙地转移到了国外。
捉拿自然要进行。但公安部门到网上一查,就得知她已出了国,等到印行报案,她已经出走三天了。此时她已经在某个国家安然地喝着咖啡。她那曾经委屈地包裹于一只灰袍子里的令方向西都为之惊羡的娇媚的身子已经彻底解放,可能正在某个海滩上拥在早已串通接应的情人怀中享受着美丽的日光浴。她这番行动设计之高明,其速度之快,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高放中风的事在第一时间传到了方向西那里。
根据方向西的建议,县里派人把他送到省里的大医院去。待做过各种检查后,专家认为病号在省里住院已经没有必要,康复已无望。最终决定还是回县里来住院治疗。
安排好高放进院后,方向西给在马庄的马观心打了一个电话:你看看老县长这病,要不要紧,会不会……
马观心晓得,方向西此问之意不在病,便含糊地说:这个,还是听医生的吧。
方向西聪明过人,一听马观心这话,心里便明白了七分。谈到生死,马观心上次吃了老胡那个亏,便变得非常谨慎了。听话听音,方向西已经听出来:高放恐怕已经没有多少康复的希望了。便说:倒也不是别的意思,我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也该有个安排……咳,走一步看一步吧,还是抓紧治疗。想不到日观寺会出这么大的事,还把我们一个老功臣气成这个样子。
高为没有陪父亲去省里看病,他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
因一蓝他患了比较严重的抑郁症,病情每况愈下,就是说,他已经疯了,只是他疯得斯文,不吵、不闹、不打人。他怕见人、怕见光,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只干一件事,就是如何把房门关紧。他已经彻底拒绝洗澡换衣,开始把屎尿都屙在房里了。名玉已经无法对付他,出高价钱请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去打理他……
这时,南方一家大报的头条位置登出一则消息:警方耗时一年零七个月,动用警力数百人,采用了各种高科技手段,终于破获和端掉一个特大走私、贩毒、绑架、杀人团伙,其绰号“意大利”的首犯在其海边的别墅里束手就擒……
这条消息被各种小报争相转载,一时传遍天下。
方向西在读到这则报道的当天晚上便接到了一蓝的电话,她高兴地说“我胡汉山又回来了——”
方向西在圣米斯德见到了一蓝。
一蓝变化很大,已难见昔日的生气和妩媚,眼角已有细密的鱼尾纹。见面的第一句话,一蓝不无凄凉地问方向西:我老了吧?
方向西:我晓得你会回来。
一蓝:当然要回来。
一蓝的床上有那张登着“意大利”全军覆没的报纸,她扬了扬那张报纸,有些得意地说:在这个报道还没有发稿时,我就登上了飞机。下飞机后在机场买到的这份报纸。
方向西:你可是料事如神啊。两年多前,你晓得老板要出事,在他出事前争分夺秒恰到好处把你要办的事全都办好了,当这个社会不需要他的时候,你也不需要他了。
一蓝:是的老兄,当初我确实感觉到老板要出事了。如今我不再涉足生意,可以对你交底了,我是利用了他在位不多的一段时间,把我急于要解决的事情基本上都解决了,这些问题凭我的能力是解决不了的。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老板的事最伤你老兄的心。但我帮不上他。不过请你相信,我绝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晓得我该对老板做什么。
方向西:你最不该的,是不该把老马他们父子俩扯到你与“意大利”的生意中去。
一蓝:这事我最后悔,想不到会出这样的意外,老马是为我的事而死,我真不知该怎样来报答他们。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帮马观心找到了他妈。今后我还会帮他们的,也请你放心。
方向西:我还晓得……
一蓝打断方向西的话:好,好,好,我十恶不赦好吧。我还晓得,从现在起,你能够过上舒心的日子了,而且在仕途上,还会有所进步。
方向西:你还晓得……
一蓝制止:不要再说了,都过去了,我也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方向西不想过多地指责一蓝。但他觉得他和她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他离开了圣米斯德。
在路上,方向西猛地记起一蓝曾对他说过“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话,这话不正好是他的命运写照吗,只是,她的暗示在当时他是无法理解到的。这些年来,凡是他费尽心机想努力得到的东西总是难以得到。而不去想的,却又往往有意外收获……这个他自以为了解的女人,竟是一个他最看不透的女人。
第二天,方向西刚到办公室,便收到了一封邮件,是一蓝写给他的。
老兄:
看来我们之间的隔阂已经很大了,这完全是我造成的,现在说什么也是多余。这么久没有见面,本来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但见你不想听,也就说不下去。
我是一个“无耻”的女人,我本来是学艺术的,却要经商做生意,可以说什么都不懂。这么些年来,我都是“无耻”地利用别人,其中也利用了你、成访、印行和马家父子……
有一次我陪老板下棋时,猛地看到他气色出了大问题,不久要出大事!这不是小事,是躲不过避不开的大事,我不能告诉他,也不能告诉你。
老实说,我玩了些“无耻”的手段,让老板替我出面做了一些重要的工作,收回了收不回来的账,还弄到了一些好项目。我受了大益,他蒙了大难。虽说不是我害了他,但我心里永远也消除不掉“乘人之危”的内疚。也是他命中该有一大难,要么丢命,要么失财丢官,他留下前者,丢了后者,是大幸。告诉你,别看老板栽了,他六十岁以后峰回路转,还能办大事,走好运。到时候,你我都会看得到的。你和成访有恩于我,我会回报的,至于什么时候回报怎样回报,我只能说:是在既不会影响你的仕途、也不会伤害你的人格的时候。我“无耻”,但绝不会无义。
我坚信,会再有我们去“圣德”聊天的美好时光。
老妹 凌晨三点
方向西读完这封信,长叹一声……
一蓝回家看了看亲朋戚友,便来到了花岩县。
在花岩县,她拜访的第一个人是印行和尚。几年不见,她在佛学方面的研究造诣已达到令印行这样的佛学院高材生都感到吃惊的水平,她告诉印行,这两年的很多时光她都是在寺庙里度过的,读了不少好书。
一蓝不住宾馆,选择在日观寺安身,她想在此住一些日子。
如依的住房一直空在那里,谁也不愿意住进去。印行问她敢不敢住,她说她连死的威胁都躲过来了,一个背叛佛的人不值得她害怕。印行非常乐意一蓝成为居士,并且选择在日观寺落户,这样,他就多了一个有资格出入心念堂的茶友和书友。
一蓝回国之前就得知高为已经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他已经不愿见包括他妈名玉在内的任何人。但一蓝去见他时,他刚听到一蓝的声音就主动打开关闭自己的房门走了出来。
才两年多不见,出现在一蓝面前的高为已经苍老了几十岁。他白了半个头,背也弯了,行动缓慢,目光迟滞,嘴角流着涎,一头乱发,衣领子上结满油垢,几年前的勃勃英气荡然无存。他满脸羞愧,像做错了事一样不敢抬头看一蓝一眼。看到高为因为她成了这个样子,一蓝的心在滴血,但她强忍着没有流泪。
一蓝说:高为,你应该洗个澡,好不好?
高为听懂了她的话,听话地点了点头。
一蓝在宾馆开了一间房,叫那男保姆给高为好好地洗了一个澡。带他到原来和老马他们一起吃过饭的河边上吃了一顿饭。然后带他到她寄住的日观寺的住所坐了坐,和他说了一些话。可惜高为能够听任她使唤,却如同一个木偶,一个哑巴,只能动,不会说什么话了。天黑的时候,高为离开了日观寺。
一蓝交代:高为你从今天起,要像以前那样讲卫生,你做得到吗?
高为点了点头。
一蓝:你会好起来的,你有信心吗?
高为又点了一下头。
一蓝:我会在日观寺住一段时间,也许会长期住下去,你要知道,我没有离开你,我随时都会来看你干不干净,明白吗?
高为点着头。
一蓝:你不能老呆在房间里,要出去走动,要是你恢复了身体,你还要帮我做事,帮我开车,要是你走不动跑不快,怎么帮我?
高为使劲点头。
一蓝还交代男保姆,她会给他添置点衣服,她要求他也穿得干净整洁,把房子打扫得窗明几净,她说:从今天起,你是在给高老板当秘书,我会按一个秘书的待遇给你付工资。
男保姆说一定做到。高为也频频点头。
第二天,人们看到衣服整洁的高为在男保姆的带领下在河边的小道上跑步。
这时名玉也无暇顾及高为了,一个中风卧床的高放就叫她伤透了脑筋。高放用了最好的药物也不见有什么好转。加上他性子躁,久治不愈脾气就更大,不知摔烂了多少饭碗,撕烂了多少被子。所谓久病无孝子,一年下来,整天喂饭喂汤,接屎接尿,苦口婆心说废话,名玉也不能再坚持下去了。这种时候,过去的好会想得少,当年高放娶她时,是瞒了年龄的,手指也只有六个。这种时候,这些事最容易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可是让人寒心的往事。
名玉请了两个男保姆,一个给儿子,一个给丈夫。把病人交给他们去管。她有时候回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不回来。
自名玉变脸之后,高放更躁,曾两度割腕自杀。
为了让高放摆脱名玉的阴影,一蓝出了一份可观的入住费,把他接到印行和尚筹资修建的老年公寓里去,让他生活在自己的政绩中,这样有助于调整他的心态。一蓝一个星期去看一次高放,陪他说话,让他从一个县长、一个官员、大半生高于普通百姓和受人尊敬的心态中走出来,回到一个病人的真实位置上,让他建立正确的生活观。关于名玉,一蓝无奈之际只好说了一番“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不无悲观的话,这种休克疗法可能更有作用。
高放住进他的“政绩”中之后,得到了所有幸福的入住老人的尊敬,一天到晚有人来陪他说话。公寓的负责人也找了几个人轮番教他学打麻将、玩扑克牌、下象棋,努力使他在玩中忘记不愉快。经过一个时期的心理治疗,高放平和了许多,开始融入这个圈子,他还让人找一些武侠小说来看,不时也听听音乐……
一蓝听说福建一个什么地方的石匠会用石头雕刻菩萨,便特地到大丰山的月观寺附近选了一块石头,带着这块石头专程到福建请了个老师傅,按照马观正生前的照片,雕了一个一尺高的半身头像,一蓝带着马观正的头像来到月观寺,将老马的头像供起来,以一笔不薄的捐资建庙的善款为酬劳请月观寺的和尚给老马做了三天三晚的法事。
庙里的和尚开始不同意,说老马生前交代过,他死后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留。但一蓝还是坚持要这样做。她说只有这样做了,在生的人才会安然,不然会痛苦一辈子。她说佛是普渡众生的,若不为世间苍生解除苦痛,是有违教义的。老马说什么都不做,那是他的境界。而生者要是忘记了他的好处,便是不义,佛不能拒绝忏悔。和尚们听着这话也在理,便高高兴兴按照坊间的程序,好好地做了一通法事。
一蓝按照本地的习俗,像一个孝子一样跟在和尚们后面,在石像面前跪跪拜拜,一连跪了三天,膝盖都磨出了血,有居士给一蓝一个草垫子垫膝盖,一蓝不用,就跪在石板地上,一直到带血的裤子和膝盖沾在一起,最后腿都站不起来了。这是马观心都没有做过的,她做到了。她对方向西说过,她是要回报老马的,暂时也只有用这么一个折磨体肤的办法来减轻内心的愧疚。
法事做到第二天,马观心才听说了这事。他忙往山里赶。丝姐也跟着去了,她听马观心讲过那一蓝是如何高雅的一个女子,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女性,要长长见识。
一蓝近乎固执的虔诚,还有血淋淋的膝盖,马观心看在眼里,倍受感动,可以看出来那绝不是作秀。在佛的面前,马观心也不得不消除了对一蓝的怨恨。
丝姐一见这个女子果然秀美聪慧、令人怜爱,不觉自惭形秽,甚是仰慕。她是个有心人,给一蓝烧好洗澡水,还寻了些草药捶烂给她敷伤口,好生伺候了她两天。
法事做完后,一蓝将老马的头像送到附近一个岩石缝里,用乱石给堵了起来,谁也别想找到。这样做,算是达到了老马生前“什么也不留”的愿望。
一蓝对老马石像的藏身之地说,她每年会来看他一次。
办完法事,一蓝和马观心他们一起结伴往回走。丝姐邀请一蓝到她家住两天,一蓝接受了邀请。丝姐问:看上去你长得秀秀气气的,怎么能够一个人走到这里来?
一蓝道:要是原来,还真是不行,也没有这个胆量。前些日子在国外,无所事事,就是跑步,学瑜珈。如今走路爬山就不算什么了。
丝姐:瑜珈是什么?
一蓝耐心地解释:是一种功,印度传过来的功,练这种功对身心有很大的好处……
丝姐还是听不懂。
马观心就在一边笑。
待丝姐走远了,一蓝小声说:你不要笑,一个女人,单纯甚至无知便是幸福。这样的女子善良殷勤,难得呵,是能够持家过日子的好女人。
一蓝对马观心说:我路过你家门口三次了,很想进来看看,但我还是鼓不起勇气进来。我也是打算拜完你父亲再来你这里的。我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马观心说:事都过去了。我爸也说了,命中有此一劫,躲不过的,不能怪你。
老马真是宽宏大量。
可惜好人命不长。
一蓝心情很沉重:其实当初我对“意大利”感觉不好,便应该果断地放弃与他的合作。我是贪心太大呵,还是心怀侥幸,我想,要是你们这样的高手给看了没问题,我就可以说服自己了。结果把你们陷进去了,真是……
一蓝只住了一晚就匆匆告别了。
马观心送走一蓝后,母亲问:那个女的是谁啊?
儿子答:一个朋友。
母亲:这个人的心大呵。
儿子说:妈你说得对,这人的心不但大,而且深。
母亲说:女人的心大了,又好又不好。好是被人看好,不好是会亏损自己。古人讲: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有道理的。
儿子:她手上有一个血色胎记,印行看了都说好,说这胎记主一生大富大贵。我也看过,但我还看到了血光,这个女子一生大起大落,恐怕要到气血渐衰的年纪才会有转机。
母亲:儿子呵,你是对的。
儿子受到母亲的表扬,得尺进丈:妈你什么时候教我听音识人的高招啊?你总不能让我等到七十岁吧,你也总有一天是要老的。
母亲一笑:我说了我只是当年跟着你外公……
儿子打断:这话你讲过十遍了,我都听厌了。好吧,我晓得,你认为我还没有到学你这一招的时候。那我就等,我就不信你会不传给我。
母亲就哈哈一笑,不再说什么。
马观心知道:这内面的学问不知还有多深。他这个看似什么都不懂、只会打麻将的老娘,肚子里不知还藏着多少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