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十一点半,方向西像往常一样,很舒适地靠在枕头上看书,他有个睡觉前躺在床上看半小时书的习惯。这时他接到了成省长的电话,老板让他十分钟之内赶过去。他从来没有在晚上接过老板的电话,老板有什么吩咐,一般都是通过秘书或夫人转达的。看来这事非同小可,便赶紧爬起来,边穿衣边跑。
一个小时前成访接到去北京作紧急汇报的通知,在接到通知的同时,秘书告诉他,机票也备好了。
成访一如平时那样从容地告诉方向西:你的事情,我和有关方面衔接过了。你们部门合并的麻纱,看来一时很难扯清。这样吧,你就先换一个部门再说。你们三位都挤在一块了,同时上有难处,你就退一步,不要去凑热闹了,先解决级别再说。当然,要找到比现在更好的岗位很难。这要去的部门,可能不太理想,但还是有办法回来的。
方向西不必思考,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他坚信老板的安排不会有错。
没有时间说话了,方向西一同上车去送老板。在路上,沉默寡言的成访一反常态,说了很多话,说得最多的还是那次去给方将军扫墓的事情。成访和方向西约定,退休之后,把方向西家的土砖房装修一间,他一年至少去那山青水秀的清静之地住三个月。
方向西一直看到老板乘坐的飞机起飞了才往回走。在他看来,老板这次恐怕不是去北京汇报什么工作,只怕有什么好事情要发生,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话。方向西晓得老板在北京有比较铁的高层关系,凭他的年龄、水平、位置,再上一个台阶不是一件难事。
提拔的事,方向西本来不打算惊动老板,老板已经把他从乡里一步步弄到省里,他实在不能再麻烦他了,给了他这么好的平台,他应该自己努力。当然他也明白:努力与回报,是很难成正比的,这一点,他在乡政府工作时就已经看得很透彻了,尽管他明白“朝中无人莫做官”的道理,但他还是不准备再找老板。他常时时提醒自己:不能给老板和他的家人造成一个有所求才常来的印象,巴结的嫌疑是更不能有的,老板也不喜欢这一套。要是老板喜欢人家给他抬轿子,他也不会叫他这个不会说奉承话、下棋也不让半步的人来陪他,有的是人愿意吆五喝六来凑热闹。那时候他的叔祖父当着大官,他都不曾向他提出过半点要求,其实他何尝不想叔祖父帮他呵,只要他发一句话,便可当得他十年的努力,便可改变他的命运,只是他不愿就低求人,要不是他父亲开口,他现在十有八九还在当农民。
方向西怎么也想不到老板会主动去了解他的处境、揣摩他的心事、暗中帮他走动张罗,他可是大忙人哪,看来情义到了这个分上,也就不是用“感激”二字可以概括得了的。听了老板的话,方向西连感谢的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天,有关领导找他谈话,说的也是老板说过的意思。有了老板的暗示,方向西尽可以睡大觉了。方向西虽说不在老板身边工作,但他晓得老板的品性,他话语不多,字字千斤,从不轻易承诺什么,说出去的话,有如放出去的箭。
方向西是个感恩的人,除了感恩老板,他还不忘记印行当初给他的鼓励,便在周末邀上高为,亲自开车,给印行备了上好的台湾产的人参乌龙茶;找行家弄到一刀晚清时期留下来的宣纸;找朋友到省会一个很有名的做了七十年毛笔的九旬老人那里买了两支碗笔,准备送他。他知印行爱着这些。印行果然十分喜爱方向西的馈赠,当即就发笔试墨,那做笔的老先生的名声他是知道的,他早就想买,可惜那老人多年没有做过笔了,手头无货,有钱无市。还是方向西有本事,能把他珍藏的看家笔弄出来。
方向西告诉印行:上次你给我看了,说我两年内要见喜,要晋级,承你吉言,如今总算是有眉目了,我要感谢你。
印行说:是你缘分到了呵。
印行问方向西:是不是欣赏一下《佛光万丈》?
方向西说还是等老板回来后一起陪他看。
方向西此行少不了要看看高放和马观正父子。但他不会向他们坦露他高兴的事情,高兴本无罪,炫耀就浅薄了。
从印行那里出来,他先去看高放。告辞时,他串通高为对高放撒了一个小谎,说马上要回省里去,不吃县里的应酬饭。以他对花岩县的贡献,高放怎么不讲排场,也会叫上七八个县领导来陪饭。不干上几瓶酒,不吃他两三个小时,就谈不上尽了地主之谊。如今无论走到哪里,就是双方都想随便,结果总是随便不起来,最好的办法是躲避。方向西打算和马家父子一起去河边的农家乐吃个土菜,扎扎实实把肚子弄饱,安安静静说说话。他一定要去看看老马父子,有一个目的是想借此机会展示一下他的胸怀。不久前他请马观正看相,当时马观正吞吞吐吐不知所云。方向西是个明白人,要是他的形势很好,老马也就不必闪烁其辞了,一定是老马还看不到他仕途上的光芒,又怕扫他的兴,才这样。如今他可说是大踏步前进了,在省府,三十几岁就当上个厅级干部也是很难很难的事。他是怕今后老马见了他不好意思,事先来送一个台阶。
不知怎么的,方向西没有走的消息还是被高放知道了,他派人强行把他拉到招待所去吃饭,这样一来方向西就不能拒绝了,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
来人拉拉扯扯一定要把高为也一同拉去吃饭,甚至说出“你看不起家乡啊子还不嫌母丑哩”之类的话来,但最终还是被高为委婉地谢绝了。高为在场面上混得久了,晓得这饭不便去吃。县里的邀请无疑是诚恳的:一来他是高放的公子,二来他是同方向西一路来的。但他无官无职,又不是个能为家乡做贡献的角色,不适宜去吃那场面上的饭,若是插在里面,他不自在,人家也不自在,何必把一个好好的气氛给冲淡了呢?便留下来和马家父子说话。
马观心就表扬他:你很成熟了啊。
高为道:这饭是不便去吃。
观心说:不去比去好。
马观正对高为说:你这一阵气色蛮好的呀。
高为说:应该还可以,这一阵子和一蓝一起,把一些多年积压的事情都理顺了。
马观心问:该办酒了吧?
高为说:一蓝说过,结婚证不过是一张纸,两个人真是好呢,要一张纸干什么?要是维持不下去,有一张纸又如何?这个观点我也想通了。
老马说:那你妈会急死去。
高为道:这是我的事,又不是她结婚。
老马说:这话你不会对她讲吧?
高为笑:暂时还没有这个胆子。
在来花岩县的路上,方向西交代过,他那事在没有看到省委文件之前不能对任何人透露风声。但一旦和马家父子坐在一块,高为的好奇心便冒了出来,他很想考一考他们,看能不能从方向西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好事来。
高为说:老马,你们就没有看出来,方向西最近的气色不错啊。
老马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高为问:观心你看呢?
观心也笑笑:气色当然是好,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高为朝观心伸了伸大姆指:说得好。
但马观心意味深长地笑笑:等等吧,十天后才见得分晓。
高为一拍大腿:对,对,兄弟你说得对。
高为走后,老马问:儿子呵,你看到方向西什么了?
马观心随手在纸上写了六个字:
山中雾水中月
老马点点头,说:唉,可惜了,一个好人。
傍晚时分,高为和方向西往回走的时候,一激动,还是忍不住把马观心的话说出来了。
方向西听了很受用,没有责备他透了风,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高为:千真万确,他说的就是十天左右见分晓。
方向西:可他父亲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高为:咳,你不晓得,儿子早就超过父亲了。你没听说老马把招牌都给取了,又重新把篾匠手艺捡起来了?他早就准备激流勇退,淡出江湖,一个摊子就交给儿子了。
方向西说:嘿,嘿,你进步了啊,能说出激流勇退、淡出江湖的好句子来了。
高为说:没办法呵,天天同一个大学生睡觉,不准备几个好句子来,也不好意思。只有你明白,我还是一个白肚子,倒出来没有三两墨水。
方向西:不要自卑,我看你已经很不错了,你和一蓝也已经有三个年头了吧?这已经是个奇迹了。你晓得一蓝创造的最快踢人记录有多快吗?她和一个留美回来的博士只呆了三天,便把博士一脚踢了。文化高低不能说明问题呵老弟。依我看,你很可能是适应她了。
方向西这话很实在,高为听了能接受。凭他的条件,不能与一蓝同居过的任何一届男友相比,他的惟一好处便是能够“适应”她,这个适应就是,哪一方面都不如她,同时不会干扰她要做的任何事情。还给她带来了好运。
方向西高高兴兴从花岩县回家后的第十天晚上,也是十点半钟,他已经斜卧在床上看书了,电话响起,是风哥打过来的,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向西啊,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老板出事了!
方向西如遭雷击一样地跳了起来,手中的书滑到了地板上,脑壳里嗡的一阵轰响,顿时一片空白。他难已自控地叫道:你胡说!
风哥:电话里不便说,你到老地方来。
方向西的双脚如踩棉花一样地出了门,自是不敢开车,拦了一辆的士,直奔“圣德”。
凭方向西的阅人经验,老板这样的领导干部,不像是会出大事的人。现在领导干部出事主要出在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上。如果在经济上出问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势必会与大款有密切往来,或者爱掺和工程建设之类的活动,而老板在这些方面是很注意的,否则也没有闲工夫常常下棋。在女人的问题上,老板从来不曾有过风声,在经济和女人的问题上出事的可能性都不大,又会出什么事呢?方向西脑子里很乱。
风哥在房里等着,泡好了茶,还倒好了葡萄酒。风哥的精神状态也不好。方向西还没有坐下,风哥就建议先喝点酒压惊,方向西也想喝点酒。
两人一连干了三杯后,气息便觉平和了些。
方向西问: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风哥说:老板这次去北京,看来凶多吉少。不过暂时还是属于戒免谈话、协助调查的性质吧。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全力以赴看能不能保障他不至于被“双规”,有一批弟兄守在那了,我也是刚刚从北京回来。
方向西:还是成雨那事吧?
风哥:是呵,不肖子孙啊。他开始出的那些事,我们帮他大体上办得差不多了。可就在最近,成雨不知在哪里抽了一张签,签上说他有大财进。他已经是血本无归了,没有了投入,哪来的大回报?于是想到只有发横财,才能进大钱。什么是横财?只有赌博可以一夜暴富。他破罐子破摔,孤注一掷,去澳门赌钱。也是鬼使神差呵,这一下鬼打昏了脑壳,借了大笔款子,信心十足去了澳门。
结果想像得到,最后输得只差没有脱裤子。关键这赌资是黑社会放出的高利贷,成雨要么马上还钱,要么是丢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更要命的是,他爸是在任的省部级干部,黑社会一旦披露出去,会弄出什么事情来?经济问题变成了政治问题!他妈一急就进了医院。
眼看拖不下去了,只能向老板摊牌了。这事严重到了这一步,只有老板出面才能解决了。老板一直不喜欢成雨这个过继的儿子,但看在夫人的分上,不能不管。老板找了一个路桥建设公司,这个公司的老总曾经是他的部下。老板给他说了这个事,叫他想点办法,老板开了口,不存在没有办法。因怕牵连到老板,这位老总通过朋友帮忙,扎扎实实拐了几个弯,给成雨弄了一个绿化工程,一切程序都走得滴水不漏。成雨接过这个项目,转手给人家做,拿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回扣,加上朋友们再帮点忙,去填高利贷那个黑洞。因那洞太黑太大,巨额利息无法接受,老板又找了公安的人去做点工作,让放高利贷的少算点黑利息,这事总算敷衍过去了。
但这都是风险极大的动作啊,多少还有“黑吃黑”的性质。后来果然出了事,那路桥公司的老总,是在老板去北京前的两个小时被公安抓捕的,可以想像,这人只要进去了,哪怕是钢筋铁骨,也要给化了……可老板被通知去北京时,什么都不知道,他还以为去北京有什么好事呢……
方向西:那我们现在能做点什么?
风哥:你啊,除了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据资深的律师讲,如果工作做得好,老板可免得牢狱之灾。但关键还要看上面是不是有意要保他……
方向西除了喝酒,再也没有说话。
成省长出事的消息迅速地在省直各机关传播,还传到了花岩县各机关。因花岩县的干部们都晓得方向西和成省长的关系非同一般,就特别关心这事。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事有好大,牵涉面大不大,跟方向西有不有关系……各种猜测像野草一样地疯长。
方向西再去上班时,明显地看出同事们投向他的便是异样的眼光了。按说方向西要装作若无其事才显得没有瓜葛,但方向西不会这么做,因他的老板出事了,他就把担忧和想不通直接写在脸上了,他是一个不善伪装的人,也从来不伪装,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只两三个晚上的失眠,他的脸一下就黑了,不知内情的人会以为他生了病。他的黑脸毫无遮掩地告诉机关里的同事们:他与成访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老板倒了,就是狐死兔泣,心里难受就是难受,他是不会装作若无其事的。
然而事情不像人们想像的那么糟糕,半个月之后,纪检部门才把方向西找去谈话。方向西天天在等着这个谈话,谁都晓得他是成省长的亲信,机关里和他相好的以及竞争对手,都希望他尽快走完这个躲不开的程序,这一关总是免不了要过的,早点过,大家的心就会早点放下来。如果他没有什么事,关心他的人和竞争对手都会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和他继续保持正常往来。如果有牵连,他就腾出一个位子来了,竞争对手们便多了一个机会,好调整努力的方向。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谈话竟等了半个月。
方向西做了充分的准备等待着这个谈话。结果只谈了二十分钟方向西就出来了,以后也没有人再找他谈过。这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结局,一个省长的铁杆亲信会如此干净。只有他心里明白:这样的结果才是正确的。办案人员问他:有什么要向组织上报告的?他说事关违纪违法方面的,没有!他回答得很干脆。后来问了些几乎与案件无关的事情,他回答完就出来了。进去这么迟,出来这么快,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
一个月后,成访从北京回来了,一下火车他就被安排住进了医院。
方向西给纪委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去看他。组织上说可以。
方向西是这个城市里第一个去看成访的。他听说能去看成访就觉得轻松了许多。据他的判断:如果是问题很严重,就不会被安排在医院里,也不会让他去看他。
从表面上看成访还是那么风平浪静,但可以看出来他突然苍老了许多,昔日的神采已尽失,看上去他不过就是个来住院的老干部。
成访心深似海,既不喜形于色也不忧形于色,素来不喜显山露水,脸上永远如一潭平风息浪的水,谁也别想从表面上看出他内心的变化来,真正可以说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就是经历了这么大的事还是这样,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份非同凡响的镇定是方向西很佩服的。见方向西来了,他像往常那样,说我们来下盘棋吧。方向西马上便摆棋盘,还是那盘棋,还是那个下棋的人,但此番下棋与一个多月前下棋,已是天壤之别了。想到此,方向西便不由自主地掉下眼泪来,他赶忙背过身,悄悄地擦干净。
方向西告别的时候,成访依依不舍地邀请他有空再来。
这以后,每天晚上,除了出差在外,方向西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必去医院陪昔日的老板下几盘棋。以前老板在职时,每个星期去一次,现在是天天去。方向西知道,以前很多人想去陪他还轮不上,如今是他想人家来也不会有人敢来,也没有人愿意来,所以他要多来。
棋中有忧乐,棋中见性情,棋中天地宽,只有通过下棋,方向西才可以看出老板的心境和状态。开始时他下得心烦气躁;十天半月后是杂乱无章;个把月后是勉强应战、孱弱无力;直到三个月后,才见出一点生机,略显沉着。棋下到这个层面,方向西就放心了,可以看出来他终于渡过了难关,走出了低谷。他把这一发现告诉了他的亲属,大家这才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知他者,惟棋也。家人十分感激方向西提供的信息,更加重视方向西这个人,从此方向西每告别老板,亲属送了又送,送下楼不行,一直要送到他把车开走,方向西晓得,他的到来,远远不再是陪着老板散心的意义了,他是通过棋盘惟一能替他把脉看病的“医生”。而这时,老板夫人已经不能回来了,精神打击使她的病情雪上加霜。方向西越发坚持每天要来看看老板。
老板一出事,方向西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完了。
他非常清楚:他与成访,除了有知遇之恩,除了来往比较密切,没有半点政治、经济、人事等等方面的非正常往来。不管成访出多大的事,也扯不到他的身上去。当然,要说一点关系没有也不对,因为他与成访的特殊交情,还是会无形中提高自己的地位,民间不是有一说叫做“打狗欺主”么?这个比喻虽说不大好听,但还算合适,富贵人家的狗走出去必要高贵一些,也可能狗不这么认为,但别的狗会这么看。由于这一层关系,他出去办事有成访的面子垫底,一路畅通,没有办不了的事,也办成了很多事,这在人家看来是不公平的。尽管组织上只找方向西谈过二十分钟话便放了行,有充足的理由来说明他没有什么问题,但他会受到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也是肯定的,是无法躲避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千古的为人规律,这便是方向西要受到牵连的理由,方向西在成访出事的第一时间里便想到了这一点。果然不久提拔一批厅级干部时,成访给他谋下的那个位置便安排了他人,马上印证了古人妙言的不朽。方向西完全想得通,多少有能力、有作为、清清白白的好同志在排着长队等待提拔呵,凭什么这好处要送给他这个“近墨者黑”的嫌疑人呢?就是他来当组织部长,也不会干这等蠢事,他完全能够体谅上面的难处。
希望一旦破灭,欲望一旦无望,人倒是轻松了,他这时才真正体验到了无官无求一身轻的感觉,再去陪老板时便更加放松了。成访出事回来住院后,有好友曾经提醒过方向西:是不是要注意一点,天天去陪他,你这不是与组织上做对吗?
方向西当然是想过这样的问题的,他说:恐怕是迟了,就是现在划清界线,也迟了,现在老板和他的家人都希望我去陪他,我不能不去,这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
好友说:也罢,得失得失,有所得便有所失,人一生就在得失中打发光阴。
方向西问:假如这事发生在你身上,你打算怎么办?
好友说:不晓得,只怕也会像你这样做。
方向西道:这种选择的结果是会失去眼前利益,但做人无愧。
好友说:这也是你们山里人的性格吧?
方向西说:差不多,我那叔祖父,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要是把个“义”字收一收,他的结局会好得多。当年全国批判彭德怀,叫他也发言,逼急了,他就说,硬要我说,彭老总没有错误。你看,这样的人……
方向西得知提拔无望的消息不到一个小时,高为打电话来说一蓝要请他吃饭。
刚刚放下包袱一身轻的方向西听到这个邀请,马上觉得肚子饥了,近两个月来他没有什么胃口,不知饱饿。他当即就接受了邀请。
高为在“圣德”见到一脸轻松的方向西时大吃一惊,连声说:想不到,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方向西:什么想不到?
想不到你精神这么好,想不到。
我什么时候精神不好过?
我和一蓝都有点……担心你。
你们今天是要设宴安慰我吧?
这个嘛……
我晓得,是这个意思。
这时一蓝着一领黑色旗袍,高挽着一头乌发,幽香冉冉,在服务员的一片问候声中款款而至。
方向西在一蓝的眼中看出了有如高为一样的惊诧,方向西说:没想到我会这么快来赴宴吧?
一蓝说:比我想象的要好。
方向西:我是第一次看见你穿黑衣服。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为两个人的命运默哀。
一蓝:莫乱讲呵。
方向西:讲穿了,反而没事了。
一蓝:上菜上菜,高为说你饿晕了。
方向西:真是饿晕了,没想到我还会有这么好的胃口。
一蓝:这样就好,不愧是一个将军的后裔。
方向西:好久没有吃得这么香了。
一蓝说:我今天请你的目的是要送你两句话,不过这话也是陈词滥调了,但细心留着也会受用的。
方向西:说来听听。
一蓝: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方向西:这倒也真是陈词滥调了。不过对于我来说,是花已凋谢,柳难成荫。
一蓝:未必。
高为在一旁听着,不知他们打的什么哑谜。
一日方向西突然想回老家看看,还想去见见老马父子俩。
方向西自己开车回的老家,在父亲的土砖房里安安静静住了三天,每天就在山上田间走走,突然觉得心是如此的放松、踏实。而在都市,心是整天绷着的,好像悬在空中,落不到实处。
父亲老班感到惊讶:你怎么有工夫回来住几天?
方向西说:是啊,我怎么想起来要回来住几天?
走的时候他告诉父亲:说不定我要回来把这房子重新修过。
老班高兴:这倒是个好想法,俗话说得好,落叶归根,总是要回来的。
方向西专程去看望了马观正父子。他毫不隐瞒地说了自己新近的状况,他对老马说:老马啊,还是你厉害,我被你不幸言中了。
老马抱歉地说:咳,只怪我嘴臭。
方向西道:哪是你的错呢?硬要说你有失误,也只是有些话,当初你应该对我说得更明白些。
老马说:有些话,也只可点到为止呵。
方向西说:唔,对,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
老马忙说:哪里哪里,雕虫小技,你说得太玄乎了些。
方向西说:我很小的时候就会背“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但这话说说容易,真正做起来就难啰,人的耳朵毕竟是软的,比如印行讲得好,我就爱听。
老马:命中该有一坎,躲不过的,要想通呵。
方向西说:老马你不要安慰我,要是没想通,我就不会来看你们。
老马:这就好,这就好。
方向西对马观心说:那天你对高为说,我的事十天后见分晓,当时我们还以为是好事呢。
观心说:我也只能说到这一步呵。
方向西说:我明白了。一个人最累的是被欲望所累。
方向西没有去看印行,他也不再相信日观寺的菩萨,一个神乎其神的头炷香烧下来,还有一张由印行和尚给成访主抽的“上上签”,不但没有能帮助成访平步青云,反倒被拉下台沦为一介平民。
方向西从此以后不再对命相和神明之类的话题感兴趣,当这些本就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再成为精神负担后,方向西才感觉到真正的轻松。
方向西这次没有去看高放,因为他知道:就在这几天,高放也要下台了。他多少也搅进了成访的事件中。他怕见高县长,他心怀愧疚,在头炷香的事件中,是他和一蓝把他拖下了水。
那些借头炷香事件作为子弹射向成访的人,至今可能还不知道这事的始作俑者是他和一蓝。高放虽从政多年,严格地讲,他还是不大懂政治的,他还是依着个人性情和一腔义道来处世办事,殊不知,在政治面前,个人的好恶是微不足道的,而他们正好利用了他的这个弱点,仅派一个高为,就把头炷香从他手中轻轻松松给拿了下来。
方向西想要是自己今后还有能力,如果高放需要帮忙,他是一定要帮助他的,这笔良心账一定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