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保密和泄密,古来有很多警句名言,如: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算不如天算……尽管方向西和一蓝、印行他们费尽心机,把方方面面的保密工作都做到了位,半年之后,日观寺第二届、也是真正上了档次的主烧头炷香的香客的身份,还是悄悄地在民间传开了,尽管人们还不知道那位神秘的施主是谁,但这不是一个商人、而是一个大官的信息已暴露无遗。幸好那时候互联网还不够完善,不会有好事之徒去偷拍镜头弄到网上去传播。
对谁来主烧头炷香的话题感兴趣的,不是宗教界,也不是信徒们,而是那些无法进入到信徒们的精神层面的群体,他们的兴趣中会掺入许多与宗教完全没有关系的因子。就如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进了一家豪华酒店的豪华包厢,在戴着“有色眼镜”的人的眼中,他便不是去吃饭了,而是打着吃饭的幌子去谋求黑色利益、会见利益场中的重要人物、以权谋私解决问题批报告等等。反正这顿饭吃下来,不会是有益于社会和人民的,而是一次富人或权力层面的利益再度重组和增值……
关于头炷香的议论和猜测虽然不会引起波及面很广的震动,也没有达到引起媒体关注的程度,司法机关和政府的相关部门也不会来阻止查处这种事情。但在民间慢慢的传播和浸透,对那些试图取得头炷香主烧权的人,会产生一定的影响。主烧头炷香的官员级别一下子就升得那么高,三十万的主烧赞助费被扔小菜一样地扔在一边,这会令那些自恃有钱的老板心里发怵。那些民间传说是既严肃又含混的,可以作这样的理解:你的身份能与大领导相提并论吗?也可以作这样的暗示:从此以后日观寺的头炷香,不再仅仅是钱的问题了。还可以这样看:连市里关书记的朋友本来排上了队,却又被临时替换……看来一般身份的人,就不要来凑这个热闹了。
这些民间传说自然也会传到县长高放的耳中,他一方面高兴:说明这件事有影响,一个才建成不久的规模并不算大的寺庙能烧出这么大的竞争力来,对扩大花岩县的知名度有很大的好处。在高放看来,所谓政绩,财政收入数字,谁也说不清。可知名度却不是靠汇报、靠自吹、靠几个生产指标可以换得来的,有了一个岳阳楼,天下人便会知道岳阳;凡要去杭州玩的香客,十有八九是冲着灵隐寺去的;埃及不富裕,但因有了金字塔,比什么新加坡、韩国、台湾等几小虎分量便重得多……
但是知名度上去了,也给高放带来了忧虑。如果因头炷香而造成高层的矛盾、给花岩县当局带来工作不便、冷了那些大腕香客的心,那就有问题了,为此高放想和印行和尚坐下来好好地研究一下这方面的工作。
在印行的心念堂研究这样的问题是最合适的,但高放不去,他觉得一县之长坐在那样的地方研究革命工作是极不严肃的事情。而印行也不会到世俗气十足的会议室去开会,这就成了一个难题。为了选址,县政府的工作人员跑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离城两里的地方选了一个靠山的农家院子,把主妇使出去,把鸡也关了,让他们坐在屋后一棵大樟树下,在树叶缝里洒下来的碎碎的阳光下讨论工作。
这个安排使政佛双方都很满意。
印行说:城郊还有这么清静的地方啊。
高放说:这里空气蛮好嘛。
以前高县长和印行谈事,也不过是三言两语,他从骨子里是看不起印行的。通过这次日观寺成功打造头炷香,他觉得要发展花岩县的旅游事业,推动地方经济,不依靠印行是不行了,至少暂时要依靠他,他很有必要与印行认真地沟通沟通。
在这个双方都坐得住的地方,高放真心实意地表扬了印行一番,然后坦率地说花岩县的原生态旅游方兴未艾,日观寺开了一个好头,引了一条好路,要以日观寺为榜样、为依托,向深度和广度发展,要让游人像看好日观寺一样,走进大丰山,走进历史悠久的日观寺的姊妹月观寺……
县长还特别强调:日观寺的头炷香是品牌、是领头羊、是精品,但只有头炷香是不够的,要尽快想出个办法来留住那些想烧头炷香而又难以排上队的富人。
经县长授意,在这次政佛高层会晤前,县里负责宗教事务的同志和日观寺负责日常事务的如依师傅,为这件事经过了几轮磋商,拿出了一个新策划方案,叫做给寺里的菩萨做生日。
如今寺里供着的几个菩萨知名度都很高,每个菩萨的群众基础都很好,都有着差不多上下的追神族和香火率。借助头炷香的成功经验和品牌效应,今后打算每年替几位菩萨设置一场生日庆典活动。生日这天,大摆斋宴,按传统的方法吃素,精心设计既符合本地香客要求、又充分考虑省市乃至外省香客口味的斋菜。这个大筵估计一开吃便是三五天,几天里可开出几百桌,不靠席面上赚多少钱,事实上靠吃素食也是赚不到多少钱的,主要是稳定人气,扩大影响。寺里打算设计出一个主祭仪式,其规格隆重不亚于头炷香,这个主祭嘉宾便留给那些想烧头炷香而又排不上队的大腕们,这样就可以缓解一下供不应求的局面,满足海内外高尚人士的需求。真正要赚钱,不是靠斋宴,而是靠这个“银牌头炷香”。
这个方案印行和尚认为可行。高放则高度赞赏,让立即着手策划、宣传、实施。
高放如此迫切地想在“旅游兴县”上做出比较大的动作,是因为县委书记近来已提拔上调,上面明确由他主持县委县政府的工作,要是干得好,他有望可以干到县委书记退休。这一辈子,二十几岁就当上了县武装部的副部长,能干到县里的一把手,也算是过了人生的一把瘾,他也算是功成名就了。他对二十几年前马观正对他下的“到此止步”的结论一直耿耿于怀,如此拼命地工作,也是不甘心被“到此止步”的命运之索拴住。
因那不同凡俗的头炷香烧过之后,给花岩县烧开了一个如火如荼的大好局面:直通省会的高等级公路全面完成绿化和护坡等扫尾工作;几所没有扫尾的希望小学都落实了配套经费;几座经费缺口很大的乡村桥梁也都被列入了省里相关职能部门的计划;花岩县还有五个乡没有铺柏油路,报告打了几十个,码头拜了五六年,现在总算盼来了省里的测绘人员,省里一动,“八字”便有了一撇;两万亩高山反季蔬菜基地和二十万亩油茶基地的扶贫项目批文也快到手了……真是好事连连,一通百通。高放一身兼着党政两个要职,责任重大,忙得团团转,一天到晚马不停蹄地跑省里、市里、乡下。一上车就睡觉,养精蓄锐,下车好干活。他想放开手脚干出点政绩来,以前上面有人罩着放不开手脚,现在可以做主了。
方向西成为花岩县在省里的主要联络人,省里很多职能部门,花岩县的干部去门都找不到,县里要找这些部门协调落实相关事情,没有方向西从中调停,简直是寸步难行。
高放隔不了三五天,便要敲响方向西的门。县长的车里总是塞满了山乡特产:蜂蜜、笋干、菌子干、豆腐干、各类蔬菜干、山溪里的小鱼干等等上十个品种。花岩县是贫困县,到省里办事拿不出红包,省里的同志也不会有意见,但出门办事一毛不拔又不符合山里人热情好客的习俗,便精心准备了这么一些虽不值钱、却散发着浓浓的山野气息和人情世故的小礼物。不管进哪张门,高放必送上一份礼物,送这等不值钱的东西不用躲躲闪闪,接受的人也不必回避。但是高县长的记性不好,每次去方向西家少不了要带上一份,就是方向西说免了,他还是记不住,照送不误,不久方向西家就没地方塞这些东西了,于是只得让司机再搬回高放的车上去。
花岩县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高放没日没夜地为花岩县奔波操劳,干部群众都看在眼里,大家都希望高放能尽快干出一点业绩来,力争在主持县里全面工作期间,再上一个台阶。三个月后,上面还没有派书记来,而高放把一个县的工作调理得有声有色、井井有条,看来高放举手就可以摸到他的理想了。
在老汤的面铺里,天天在一起吃面的好事之徒问马观正:老马啊,听说你当年去祝贺高放当了县长时,酒喝得过了,说他当到县长就到此止步了,有这么回事吗?
老马承认:酒这东西误事啊,可我又好着这一口。其实,我是不适合干这一行的。
面友说:现在电视里天天播着县长,看这势头,八成你当年是低估了他的前途。
老马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何尝又不愿他长进呵,大河涨水,我这小河也会跟着满呢。
面友:你再给看看,他会进步还是到此为止?
老马说:这又不是看《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可以天天看的。
“文革”时没有电影看,全中国所有的电影队年年月月都放着这几部片子。
从老马的态度来看,要么他对高放升迁的事不感兴趣,要么便是不改当年的判决。
这时有消息传来:市里的关书记有可能提拔上调。
关书记从省里下来任市委书记只两三年就荣获提拔,懂官场套路的人说,这样的情况是不多见的,全省十八个地市的主要领导,能到省里干一届厅长就不错了,大多就在原地退到人大或政协,能提拔的是不多的。这么快就获提拔,便是凤毛麟角了。
关书记其貌不扬,才一米六的个头,精瘦,黑脸,额头下巴朝外鼓突,眼睛很好使却又总是爱眯着看东西。他刚下来当书记时,人们都还不认得他,到基层视察工作,每到一处,地方干部一般都是跑上去和他的司机、秘书握手。他一点也不生气,在一旁乐哈哈地看着他的司机和秘书脸红耳赤,看那些习惯以貌取人的基层干部出丑。关书记又是一个善解人意的领导,为了让大家不至于太尴尬,他便开玩笑说:要是我娘把我生得一表人才,我也就当不到这个书记了,有失才有得啊。这个玩笑在省府很多部门流传,据说有领导笑他:你这么说,会不会伤害长得好的人呢?他又答得好:就是伤害了,他们也会原谅我,因为他们一看我这样子,就会觉得他们比我幸福。关书记不打官腔,随和风趣,干部百姓一和他接触,便没有了距离感。
和高放走得近的老部下提醒他:好多人都去送关书记,你也该去走走啊,你现在可是关键时刻,就差领导一句话了。
高放说:任命还没有下来,只是个传说,怎么就能够说明他要走呢?人都没有调,怎么就去送呢?
朋友说:真要是来了调令,你再去送,他也帮不到你什么忙了。你这个人的头脑还是迂腐了些。
高放道:平时不拜佛,临时才烧香,这种时候去见书记,目的太明显了,不大好。
高放确实是观念落后了。
高放不去看关书记,关书记却要来看高放。看样子关书记是真的要走,临行前要到各县去走一遍。
第一站选在革命老区花岩县。凡上面来了要人,日观寺是肯定要邀请去看一看的,不敬神,就当作旅游项目看也行。这次关书记来,高放也邀请他去指导工作,为此县里让日观寺早就做好了接待的准备。
日观寺的一切都在正常运转中,天天香客不断,时时爆竹声声,无须做什么特别的准备。这里是全县最干净的地方,许多居士兢兢业业地在为日观寺做着义务劳动,劳动中最主要的又是打扫卫生,加上管内务的如依师傅有洁癖,那日观寺整天是窗明几净,放过的爆竹屑子不一会就被扫走,餐具桌椅绝无半点尘垢,卫生间可与五星级酒店媲美。
关书记来巡视这天,马观心应印行之约在心念堂写字。本县陪同的工作人员便心生一念:叫马观心看一看,那相貌体态实在不敢恭维的关书记,究竟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老马家没有电视机,他们无法通过荧屏认识关书记,他们是真正的一介平民,没有机会听到关于关书记的传说。那个一直给老马父子供应房租和食物的神秘人物,曾想给老马添一台电视机,但被老马坚决制止了,不是给人家省钱,而是他们父子俩对电视过敏,他们不喜欢电视里的声音,他们只能接受真实的“看得见”的声音。在芸芸众生的习性中,声音的辨别是属于耳朵的范畴,而马家父子感受声音,还需通过眼睛看。鸟叫的声音、流水的声音、磨刀的声音、打铁的声音、汽车火车的声音,甚至吵架的声音……这都是看得见、能够找到发音源的声音,而电视里的声音就找不到源头了。从一根电线中传过来的声音在人们看来是逼真的,而到了他们的耳朵里就不真实了。马观心对于电视的评价是:那是一张纸,不能看的。
马观正跟他师傅学艺时,学到关键处,也是最后的冲刺阶段,便是花大量的时间去辨别和判断人的发音。看那声音是如何从一个人的嘴巴里吐出来的。人的声音,在外行听来除了有粗、重、缓、急、高、低、尖、细、秀、浑、润、嘶等差别外,再也听不出什么了。可就是这大同小异的发音,大体相同的音调,在心相家的耳朵里,是差异很大的,两个在外行听来一样的声音,一个可能是乞丐,一个会是名满天下的贵人;一个可能时来运转,苦去甘来,一个难免平白遭殃,飞来横祸。当年大丰山的那个王瞎子,光听声音,便可断出成访具有非同凡俗的身价。
长善曾告诉马观正,此业学到精深处,听,才算得是无底洞。看有形,听无形。有形的可看,无形的全靠自己悟。听功的磨练不是三年五载的工夫。马观正当然会把师傅留下的遗训告诉儿子,有些他达不到的高度,也许儿子今后能去攀登。在这个攀登的过程中,有一些习惯是必须养成的,比如说,要给自己创造一个比较好的辨音环境,所以他们拒绝电视,那从一根电线甚至连一根线都不要就传过来了的声音,对他们来说是令人惶恐的。
因考虑关书记可能会参观印行的心念堂,工作人员告诉马观心,有大领导要来,请他暂时停下写字,出来在一边候着。
马观心问:好大的官呵?
好事之徒卖关子:不晓得,到时候你给看看。
观心摇头不语。他可不是容易被人指使的人。
远远地见一群衣冠楚楚的领导同志来了,那衣着从来不整的高放甚至也专门吹了个头发,就像戴了个假头套。
县里的工作人员忙凑到马观心跟前,说:观心,你看那群人中间,哪个的官最大?
观心道:人家官大官小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没有关系,可是跟高县长有关系。
跟高县长会有什么关系?
现在正是高县长有希望提拔的关键时刻,这里面有人可以决定高县长的升迁。
听说跟高放有关系,马观心就要琢磨一下这个事情了,他父亲和县长的关系可不一般。
眼看来人越走越近,来不及多想什么了,为了高县长,马观心开始注意这一行十来个人。也就五六分钟的工夫,在印行和尚的带领下,这一行人去了心念堂。
有人说:依我看,走在中间的那个高大点的领导,级别应该最高。
为什么?
因为他走在中间。
没道理。再说他也不是走在最中央。
你看他天庭饱满,地廓方圆,耳坠丰厚,两手平膝,声音洪亮,红光满面,一定是个大领导。
这么一说还有点令人信服。
两手平膝可是《三国演义》里的刘备……
观心就在一旁发笑。
有人道:马观心,你是在嘲笑我们这些外行吧?
马观心说:告诉你们啊,这里面真正有职又有权的,是那个又矮又瘦的人。
你没看花眼吧老弟,他那模样能当大官?三岁孩子都不会信。
观心,你对这个其貌不扬的人有什么评价?
马观心说出八个字:位高权重,心深如海。
那你看看,他能帮到我们高县长吗?
观心摇摇头:帮不到。别看他身材矮小,却是暗藏虎威。高县长体貌堂堂,顶多是个猪胆羊心。幸好此公是一只流浪虎,在一个地方呆不久就要离开的。要是一只坐山虎,此猪还有被吃掉的危险。
观心这么一说,这些对高放有感情的人,心就沉重起来。
当初,县里的议论不小,都说高放胆子大,居然把顶头上司打了招呼的头炷香拿掉拱手送给他人。所谓不怕官,只怕管,这可是官场一大忌呵。后来见那关书记并没有给他小鞋穿,还让他全面主持县里的工作,这事总算是过去了。
今天听了马观心这一番话,又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