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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剑无法知道十几年前一个十八岁姑娘的心事,并没十分在意欧阳洪梅派人专程送来的条子。这种才高八斗、故弄玄虚、略带一些神经质的女人,京城里并不少见。遇到这种女性,他总是退避三舍。这天晚上,他接受了珠宝商的邀请,在龙泉最现代派的好问酒吧听林苟生讲他的浪漫史。李金堂充满敌意的劝酒,引起了林苟生极大的恐慌。以他的阅历,再用不了两三个回合,白剑这个小白脸就要败走龙泉了。而这个时候,白剑对他的诚意却仍持有怀疑,这不能不让他感到焦虑。再遇上有白剑这种背景、动机、能力的合作者的可能几乎等于零。眼下需要做的,当然是想方设法让白剑无条件地信任他,然后他的经验教训才能派上用场。
欧阳洪梅当着李金堂的面竟替白剑喝了十二杯白酒,第二天又专程派高足前来探视,这些细节让林苟生嗅到了一丝成功的气息。如果能促使白剑和欧阳洪梅闹一场恋爱,那不是等同于送给李金堂一条浅绿色的头巾吗?这个思路让林苟生兴奋了很久。可就这样贸然讲出来,白剑断然不会接受,甚至马上会看低他林苟生几个层次。权衡再三,林苟生放弃了这条可能十分有效的捷径。作为李金堂的同时代人,别说和李金堂之间尚有不可化解的过节,便是看见一个陌生人,能旱涝保收吃着自己的家常贤妻,又能隔三差五打打欧阳洪梅这种女人的牙祭,林苟生也不能平静。白剑能理解一个蹲过近十年大狱的男人的这种怪念头吗?眼下显然不行。林苟生想了半个下午,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傍晚的时候,林苟生突然间向白剑提出:“小兄弟,你在京城厮混多年,你说,像我这把年纪,身子骨已经泡成陈年黄连的男人,娶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合不合适?”
白剑对林苟生本无恶感,近几天又观察出林苟生与李金堂确有不共戴天之仇,想到假期已过一半,调查工作尚且受阻,也想和这个似乎有很大能量的龙泉土著亲近亲近,当即答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林苟生赶忙追问:“你有没有时间帮我参谋参谋?”白剑自然满口答应了。
进了好问酒吧八号包间坐下,林苟生很真诚地向白剑倾诉起来:“兄弟,我是一个荒唐了多年的人。”林苟生这样开始了讲述,“这些年,我总觉得社会欠我的太多,有了钱,我也常去寻开心。北京、上海、广州,都留下过我的劣迹。我曾经在三星、四星级宾馆一掷千金,也用十元八元钱在外滩这些地方和野鸡鬼混。我承认,我堕落过。可是,我的堕落很诚实。诚实让我在堕落中认清了社会的本相。我认为社会逼得我二十来年无法和女人正常交往,就让一个个女人代社会给我补偿。这是对她们不公平!自从认识了三妞,我才改变了这种看法。她像一个苦难里泡出的天使,把我带出了万丈深渊。我那时像浮士德博士,迷乱在罂粟花丛中,灵魂已经要交给魔鬼了。”白剑没想到林苟生会这样赤裸裸地解剖自己,这种坦诚,这种勇气,很让他感动,便认真看着林苟生说道:“三妞一定有不寻常的地方。”林苟生嘿嘿一笑:“一般人儿。如今也只是好问酒吧的歌女兼舞女。要说不寻常,是有那么点不寻常,十五岁那年,她就做了暗娼。”
白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张着嘴望着林苟生。珠宝商做个鬼脸,吐吐舌头道:“吓着你了吗?我知道不给你解释清楚,你不会跟我走的。我告诉你,我准备娶她为妻。也就是说,只要三妞答应我求婚,你就有个比你小十多岁的老嫂子。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一旦下了决心,神鬼都无法更改。有句歌词写得好: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我想把心肝肺都掏出来让你看看……咱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咱们就说说三妞吧。这是一个很长也很悲惨的故事——”
县城东关科甲巷东头有条叫一里沟的小河。小河东面原是一片坡地,大洪水过后,一些原来住在城里低洼处的人家无家可归,领了政府发的救济款和一些建筑材料,就在坡地上搭起了一些棚子房。后来,这里成了县城人员最复杂的贫困居民区。三妞的童年,就在这些摇摇欲坠的窝棚和破旧砖块垒起的矮房构成的世界里开始了。
母亲是个小学教师,做了多年的班主任。父亲是县运输队的卡车司机,经常跑长途不在家。三妞六岁那年,母亲就把看管三岁弟弟的任务交给了她。哥哥和姐姐跟着母亲上学。父亲常常在某一个白天突然回家,然后拿出一包包糖果、瓜子、花生米摊在三合板和木棍钉成的方桌上笑眯眯地说:“三妞,分成四份,把你哥你姐的留着。”说完了,也不管三妞如何分,泡一杯劣等大叶茶,拎个板凳到院子门口喝茶。母亲带着哥姐回来,父亲就朝屋里喊:“三妞,把你哥、你姐的糖拿出来,带着弟弟出去玩吧。”放过女人进院子,再放过三妞和弟弟出去,就把院门闩上了。三妞记得,每次爸爸回来,午饭或者晚饭都要比平时吃得晚。有时候,父亲回来得早,或是母亲带着哥姐刚走就到了家,或是母亲正好要出门去上课,三妞还记得父亲和母亲只要在这个时候碰上,准要撕扯和吵架,最后总是母亲红着脸夺门而去,留下父亲像一只癞皮狗瘫在床上,呆子一样望着叫烟熏得黑油油的屋顶。
院子前面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个探头向院子里张望的陌生的或熟悉的女人,三妞记不清了。终于有一天,有女人在父亲在家时进了院子,和父亲说些她听不明白的话,然后父亲总是说:“方向盘只有一个,我屋里有四五张嘴呢!”一个春天的上午,父亲带着一个穿蓝花格子外套的女人回了家,进门就说:“三妞,你带弟弟出去玩去。”三妞不愿意。父亲瞪了她,又笑着说:“三妞,这回你分成五份,你要两份,带着弟弟出去吧。”后来,三妞一见父亲回来,就盼着这时能来个姑姑或者阿姨,这样她就可以多得一份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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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阴天的早晨,父亲在吃饭时回了家,照例又和母亲拉扯争吵一番,母亲照例红着脸出了院门。这一次父亲并没像一袋烂土豆倒在床上发呆,而是怒气冲冲出了院子。不一会儿,父亲带着一个阿姨进了屋,摸出一块钱说:“三妞,带弟弟出去买糖吃。”三妞记得刚买了糖就下雨了,她就领着弟弟到一家房檐下避雨。这时候,妈妈急匆匆跑了过来,叫着:“你个死妮子,跑出来做啥,还不快回家。”三妞记起了父亲说过的话:你要给你妈说屋里有姑姑阿姨,以后就不给你买糖吃。她说:“屋里没有人。”母亲没有推开院门,呆立在雨地里,脸上挂着一片不知是雨珠儿还是泪珠儿。三妞弄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喊门,为什么不去上课,心里有些怕。过了好一会儿,三妞听到门闩响,只见父亲的脑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母亲没有说话,扬起手照着那张脸就是一巴掌,一脚踢开那扇薄门,看也不看那个来过好几次的姑姑,说:“不关你的事,你滚吧!”
三妞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怕了母亲,竟在母亲面前跪了一整天。三妞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没有哭叫,却流了一整天的泪。中午,他们兄弟姐妹四个拿了十元钱去吃了浆水面,哥哥姐姐上学后,三妞背着弟弟躲在窗外继续看跪着的父亲和哭泣的母亲。三妞记得傍晚时,父亲从地上爬起来,细声细气地说:“我要出车了。你别气坏了身子,还有四个孩子呢!”
第二天夜里,三妞半夜醒来,发现母亲怀里抱着父亲的脑袋在呜咽。后来,父亲就离开了这个家,一走就是五年。三妞问母亲,母亲总是不说为什么,后来,邻居这么对三妞说:“你爸酒后开车轧死一个回门的新娘子,撞死一个当新客折酒缸的男人[8],轧断了新郎一条腿,案发后又畏罪潜逃,已经去吃不用掏钱的八大两了。”
光头父亲从劳改农场回来的第二个月,一家人分成了两家,母亲带着姐姐和弟弟搬走了。这一年三妞十二岁,已经知道这种分家的方式叫离婚。
父亲改行当了搬运工,挣钱供哥哥和三妞上学。自从父亲红着脸骂走了一个女人,这个院子彻底安静了下来。十五岁那年春天,父亲被人打断了一条腿。上高中的哥哥追问凶手是谁,父亲说:“这叫现世现报,我轧死了他的老婆,轧断了他一条腿,毁了他一辈子。”半个月后,哥哥因为行凶杀人,被判了十年徒刑,那个当年的新郎官伤愈后永远不能自己下床了。父亲从此染上了酒瘾,常常拄着拐杖拎着酒瓶子往返于家里和小卖部之间,对三妞的辍学不闻不问。
三妞加入了拾破烂的行列。
这段往事在三妞的记忆里只留下了一个粗粗的轮廓。她无法填补这个家破碎过程中外人难以明了的空白。譬如,人们问:“你妈等你爸五六年,每月都去探监,为啥一等你爸回来就把他蹬了?”三妞只能说:“你去问我妈。”十五岁的三妞无力去追寻这些家庭裂变史上盲点的意义,她面临的是这样一种严酷:父亲的病退工资只能养活父亲一人,如果不挣钱,她就要挨饿。三妞偷吃父亲半袋花生米,挨了半醉的父亲七拐杖。那个初夏的傍晚和寻常没有什么两样,三妞背着捡来的纸箱、铝皮罐头盒,走在碎砖头砌成的甬道上。她走得很踏实,心里盘算着背上的这些纸箱和破麻袋里的碎铜烂铁能换几块钱,这几块钱能买多少个白白胖胖的热馍和多少咸菜。当她算出这些热馍够自己和父亲吃三天后,她自豪地笑了——这样下去,十天后她就可以买到那条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红纱巾。天渐渐转热了,纱巾已经用不着,这样正好和小摊主讲价钱,降下来五毛钱,就可以再买一只白蝴蝶发卡。正这么想着,三妞听到有人在叫她。扭头一看,是那个开简易旅馆阔了的二嫂子。二嫂子吐着瓜子皮儿,一扬手说:“三妞哇,歇歇吧,嫂子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三妞放下破烂,走过去,用袖子擦了一把汗。二嫂子拉着三妞的手走进一间房里,指着脸盆说:“洗把脸。”三妞洗着脸,迟疑地拿起一块白色的香皂嗅了嗅。二嫂子笑道:“你喜欢就拿去用吧,这是英国进口的哩。你捡一天破烂还买不到一块呢。你快洗,洗了喝罐饮料。”三妞用了香皂,依依不舍地把它放回原处。二嫂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饮料“砰”的一声当着三妞的面打开了:“看你热的,快喝吧!”三妞迟迟没有接,干咽了几次说:“二块八呢,二嫂子,三罐能买一条红纱巾。”二嫂子把饮料硬塞到三妞手里:“傻妹子,这破饮料值个啥,叫你喝你就喝呗!哎呀,我真是个睁眼瞎呀,你竟出落得这般撩人了!喝呀,喝呀。你看看,你这么好的条件竟会想到去捡破烂,啧啧。没了妈真可怜,爸又是个酒鬼,谁去教你怎么挣钱哩。你看看这手,本来细皮嫩肉的,如今弄得像锉子,看着怪叫人心疼的。”三妞犹犹豫豫喝了一小口,细细咂摸着咽下,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嫂子,你喝吧。”二嫂子挑挑柳叶眉:“叫你喝你就喝,再客气可就见外了。”三妞两手抱住易拉罐,不换气地喝着,喝得脖子拉得像个鹿脖子。二嫂子亲昵地用手揩揩三妞的嘴,顺着脖子往下摸着,嘴里说:“多好的皮肤,听人说你妈长得又白又嫩。”三妞红着脸不说话。二嫂子突然把手向下一插,捉住了三妞发育到七成熟的乳房,噢地叫了一声:“你才十五岁,就长得这么好!”三妞一缩身子,朝一边躲了一步。二嫂子满不在乎地说:“我是女人,你羞个啥!三妞哇,这可是咱们女人的本钱哩!你可别用布勒它,勒得成个搓板,哪个男人也不喜欢。睡下了,用手这样揉搓揉搓。”说着,两手捏住自己的乳房左左右右揉了起来,样子怪怪的。三妞忍不住笑了,“二嫂子,你不是找我说事吗?”二嫂子拽拽吊上去的衣襟:“急什么!晚饭就在这儿吃吧。不过,这****长得好坏,靠自己不行,要靠男人,你没听人说,女人的奶男人揣吗?你看你看,脸又红了。要是在旧社会,你早当妈了。你看看我这奶,好不好看?”三妞咬着指头,笑着点点头。二嫂子贴着三妞的耳朵低声说:“十四岁那年,我表哥从汉口来了,长了一个蜜罐嘴,三天下来,就诳得我不知李二嫂贵姓,任他摸来任他揣,也日怪得紧,表哥摸了十来天,这东西像是掺了发面酵子一样一天一个样。后来都把我长怕了,生怕自己长成一只大母牛!”三妞被逗得哧哧笑出了声。二嫂子笑得满屋摇铃儿,眼睛闪个四壁生辉:“三妞啊,嫂子能有今天的光景,可全靠我表哥了。不是他当年和我淘气,我哪里知道女人还有这样多的风光。咱姐俩也算有缘分,我给你说吧,我这店里正缺个像你这样水汪汪的帮手,一个月给你开二百块,还管你吃饱喝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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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妞听傻了,怔了半天才说:“这是真的?你不是在哄我?我,我,我真的什么活都能干,脏的累的都不怕。你知道,我爸早不管我了,居委会说只考虑给十八岁以上的安排工作,我家没有后台也没钱送礼,二十八也轮不到我工作。”二嫂子道:“我哄你弄啥!干这一行的,哪有啥子重活儿!你要是答应,咱们今晚就可以实习。”三妞急忙答道:“我答应,我答应。嫂子,都有些啥活儿要干?”二嫂子打开衣柜,翻找着衣服说:“咱是开店的,顾客就是咱的衣食父母。这件红上衣你拿着。活儿嘛,就是侍候客人,只要他们满意了,咱这钱匣子也满意了。给,接住这条牛仔裤!其实,要你做的,就是给客人倒倒酒、添添茶,陪他们吃吃饭什么的。客人出去谈生意,你就打扫打扫房间。你穿上衣服,把你那身换掉,本该让你洗个澡的,正巧湖北做蚕茧生意的顾老板要开饭了,你正好去实习实习。”三妞换了衣服。二嫂子咬咬嘴唇,掏出十元钱塞到三妞那条蓝士林布裤兜里:“这算是你今天的实习费。咱们走。”走到门口,二嫂子拉下脸说道:“三妞,咱虽是好姐妹,丑话也要说在前头。客人五湖四海的,一人一个脾气,有的还趁你不注意占点儿便宜。你可别沉不住气,忍一忍也就过了。再说呢,他也就是动动手而已。你要是后悔了,不干也行,咱桥归桥路归路,不要伤和气。其实顾老板很斯文,做什么都很有礼貌,弄啥事都一派文明。你要看不行了,你喊我就是。”三妞听得似懂非懂,看一眼装了十元钱大钞的裤子,口吃地说:“顾,顾老板要干什么?”二嫂子说:“他要你陪他吃顿饭,他这个人喝了酒爱开点玩笑,你别当真就是。”三妞挪着麻木的身子跟着二嫂子去了三房。
那顾先生果真长得斯斯文文,举止果真一派文明,满嘴迸着请字,三妞心里踏实多了。二嫂子身子扭个麻花儿扒在门框上,娇滴滴道:“顾老板,你要吃嫩豆腐,这就送来了。嫩豆腐要用文火煨,性急可就吃不得。”顾老板打量着三妞,嘴里说:“晓得晓得,你快去上酒菜。”二嫂子嘴里飞出一个瓜子皮:“你用三五天磨出来,味道更好,我可是好意提了醒的。三小姐,小心陪顾先生呀。”
顾先生先问了长短,再问了寒暖,然后就喝了一杯酒。三妞忙给酒杯添满,眼睛不离酒杯。顾先生说:“三小姐,你也没吃饭吧?一起吃一起吃。”把一条小鱼夹到三妞面前的碟子里。看见三妞不动,又把鱼夹到三妞嘴边,柔柔地说:“吃吧。”三妞用手去拿住了油炸小黄鱼。顾老板站起来捉住三妞的手说:“用筷子这样夹住,这样夹住,对了。你不常吃鱼吧?”这么几个动作下来,顾老板就自自然然坐到三妞身旁了。三妞咬了一口鱼,点点头。刚咽下去,顾老板又把一块黄焖肉送来了。吃着吃着,顾老板用手给三妞擦了嘴。三妞觉得这顾老板很和蔼,后来陪他喝了一杯酒。顾先生果真就犯了老毛病,开始动手摸三妞的脸和脖子。三妞扭着身子躲闪,一下子顾老板把她揽到怀里去了。初一瞬的惊恐刚过,三妞发现两只乳房已被钳子一样的手捏住,一种前所未有的麻酥感传遍了全身,接着身子就有了昏睡不醒的疲软感。她没来得及反抗,嘴又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条像蛇一样柔软的东西从牙缝里挤进口腔。她被一种恐惧攫住了,任凭这个顾老板动作。“裤子——”她终于意识到顾老板要干什么了,惊叫了一声:“二嫂子——”
二嫂子就在门外。三妞红着脸、喘着气冲出来,二嫂子相跟着走过去。三妞噙着泪换着衣服。二嫂子看三妞没有掏那十元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三妞,我说过不会让他占大便宜的。你今天表现不错。我不勉强你,想通了,你来找我,不想干,你去捡你的破烂,我开我的店。”三妞低着头走了。出门看见那堆纸箱,愣了。二嫂子追出来,把一袋花生米和一袋饼干塞到三妞怀里:“你拿着明早吃吧。”三妞踢了一脚烂纸板,一路碎步走了。
二嫂子转身过去推开三房,掩上门朝顾老板伸出修长却不贫瘠的手。顾老板摸出两张十元钱放进去。二嫂子把一个瓜子皮吐到顾先生脸上:“连我的本钱都不够!二十元归了她,两听易拉罐,两袋花生米,两袋朱古力饼干。你算算。”顾老板又加了两张:“你说一听易拉罐我就全信了。四十元,四菜一瓶酒,只是摸了一把亲一口,你那小姐长的是金奶玉口呀,好金贵!”二嫂子手指弹着手上面的钞票:“再加两张也没亏你!十五岁的黄花闺女,奶不是金奶能是狗奶?只是摸一把?上衣扣子都崩掉一颗,那花骨朵上没几个紫印才怪呢!腰以上是四十,这不假。不过,三妞的裤子怎么会开了?早说好的,我只能保证裤腰带以上不会出问题,你不按规矩想吃热豆腐,出了事砸了我的饭碗谁负责?这二十算是额外保险费。噢,她喝易拉罐,老娘陪着喝一罐就剜了你心肝啦?”顾老板又拿了两张拍在二嫂子手上:“我说不过你。老板娘,我给你十天,你看能不能让我尝了这只仙桃?****妈哟,浪荡这些年,吃的尽是烂杏。”二嫂子嘻嘻笑:“你给个价儿。”顾老板比出一个指头:“老子为圆这个梦,出一吊!”二嫂子眼睛瓷了一下:“一言为定。第三次再动真的,听我的错不了,我是女人,又是过来人。我打三妞的主意不是一天了,半年前我就看她捡破烂,没提说,一是她还不到十五,可怜见的,咱不能为了挣钱勾子太黑,去打刚过法律线的妮子的歪主意;二是想让她吃点苦,好有个对比。十天,我敢打这个赌。她爹已经不是个人了,让花骨朵样的女儿自生自灭,说不定将来也是个道上人。咱只做了十几分钟思想工作,能有这种效果,可见眼力不差。”乜斜着眼似笑非笑看着这个一派文明人,“要我说,自古到今男人都是贱骨头!日弄处女有啥子乐子,怕得像个小兔子,又不会动,浑身打战战,遇到个邪乎的,好不容易过去了,又回不来,你们这些死男人却世世代代追这个。要我再说呢,男人都该杀该剐,你们是想见血!圆了这个梦呢,又他娘的都明里暗里去踅摸风流娘们,呸!”顾先生听得火烧火燎,拉着二嫂子央求说:“下午我见老板走了,姐姐给我灭灭火吧,求求你。”二嫂子傲气地说:“你呢,活儿不错,细,要不老娘才不理你的茬儿。递个价,是过个路哇还是扎回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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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妞回到家,父亲正在十五瓦的小灯下喝着小酒,放花生米的盘子里还剩三五颗,由大到小排着队吃。人半醉了,眼却很细,一把夺了三妞手里的花生米和饼干,撕开大嚼起来,看见女儿站在那儿流泪,瞪着眼说道:“老子把你养到十五岁,就不该享享你的福?爸就剩你这个孝顺女儿了。”三妞哭了大半夜,睡着的时候,一只手死死地捏着那十块钱。
第三天早上,三妞拖着饿了一天两夜的身子出了屋,看见父亲正在贪婪地舔塑料袋里的饼干渣子,把手里的十元钱放到父亲面前,也不洗脸,红着两个眼泡去见二嫂子。二嫂子看见走路飘飘忽忽的三妞,忙吩咐炒了四个小菜端进自己的房间,盛了一碗白米饭递给三妞。三妞恨巴巴地洗了脸,坐在小饭桌前,低声说:“俺跟你干!”二嫂子用了一天时间给三妞换了包装。过了两天,三妞再一次走进顾老板的包间。
“后来呢?”白剑呷了一口放了太多白糖的劣质咖啡,“你在那个下等旅馆遇上了她,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
林苟生没有立即回答,用贼亮的目光盯了一眼咖啡杯子,喊了一声:“四小姐——”一个上了浓妆的女孩子应了一声,扭着腰走过来,甜甜地说道:“林老板,还要点啥?”林苟生一脸严肃,看着女孩:“我带来的客人,你连方糖也舍不得放吗?我早说过,糖精要到后半夜才能用。那时生客熟客都迷糊了。”四小姐一脸歉意,端了白剑面前的那杯咖啡出去了。白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换一杯?”林苟生道:“我这杯是正宗美国货,用不着换!都是我把她们教坏了。她看你不像一个回头客。”四小姐放下杯子,嗔怪道:“你老人家连个眼色也不给,以为你只是应酬哩。”
林苟生不再纠缠这件事,说道:“等会儿,你让三妞来一趟,就说要她见个贵客。”四小姐张张嘴,显然想说点别的,一看有别人在场,只是说:“信儿我一定传到,三妞她来不来就不关我的事了。多早晚林大叔也能把我认下个干闺女,我绝对只好好孝顺你一个人。”林苟生摆摆手,四小姐退了出去。
林苟生鼻子哼了哼:“你是不是笑我俗,笑我自欺欺人,笑我掩耳盗铃,笑我第一百万次重复干闺女这种发霉的故事?这是龙泉小县,不是大北京!我比她死去的爸爸还长几岁,登了记还要头上翻戴个帽子接县城人吐的口水,我现在不是干爹又能是什么东西?”白剑暗叫这阔佬尖刻,顺着毛儿捋着:“古今中外,这种关系都叫干爹干闺女,大俗了也就大雅了。北京城里,文学艺术界也常听见‘某某是我干爹’、‘这是我的干闺女’这种声音,我哪里会笑你!我是猜不出你是为何起意要娶这个三妞的。”林苟生叹道:“罢罢罢,不知哪辈子欠了你一兜子隐私,叫我这辈子还你,留个小裤衩你都不同意!三妞可怜见的,童贞卖了一千元,二嫂子拿走九百五。自古风尘女子,概莫能外。第三年春天,出事了。遇上一次严打,三妞进去了。世面经得少,一五一十都招了,最后,案子处理意见出来了:枪毙!”
林苟生两手抱住头,久久地沉默着。等待把白剑磨得顾不得细察林苟生难看的脸色,禁不住问道:“后来呢?”珠宝商身子兀自抖了一阵,没抬头。白剑忍不住讥笑道:“你留的裤衩可以当裙子穿了,不但遮羞,还能御寒。”林苟生抬起头,嘴角的肉抽搐着:“我是讲信用的!你想把我变成一个透明人,然后支配我,肯定是这样!不过,我是自愿的。三妞没死,半个月后,又成了大大的良民,还被欧阳团长介绍到柳城跟一位歌唱家学了半年通俗唱法。你听听,‘每次路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是不是有点专业味道?之后,她就在这间好问酒吧从良了,成了一名艺人。如果她天分再高一些,说不定现在是一名到处走穴的红歌星呢!只要你站在高处,社会这个泥潭就奈何不了你,有朝一日有人露了你的底,还会有人咂嘴,说你出污泥而不染。不是吗?如今知道我底细的人大都这么说:老林,当年你挨那些折腾,原来是天降大任于你的必由之路哇!啊——呸!这真是他妈妈的阿Q精神。我正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三妞。”
白剑漫不经心地说道:“苦难让你们两颗破碎的心撞在一起了,于是溅出一朵爱情的火花。”林苟生扑哧笑了,喷出一口咖啡:“你别酸我了!那时魔鬼和我同在,发了财我想的只是狂欢,只是报复。我林苟生没那么高尚。在好问酒吧泡了七天,我又把三妞拖回了泥潭。生活是有惯性的,从良谈何容易。”白剑惊诧地看着林苟生,再也无法轻松了。
林苟生像是把一块压在心底的铅吐了出来,两百来斤舒展在椅子上:“小兄弟,我以为我缺乏勇气坦白这些呢!看来,我还真有资格摸摸纯洁女神的裙裾。知道三妞的历史后,才有那么点惺惺相惜之感,不过还没有想到要娶了她。我只是想包占了她,让她变得高个档次。后来,我知道了三妞能活下来的真正原因,才从婚姻角度调整了我和三妞的关系。三妞被拘留的第二天,她爸爸在女儿为他盖的独居小院里睡了自在床[9],告别了这个世界。”白剑望着林苟生,等着那个谜底。
林苟生和白剑对视片刻,说道:“我不对你隐瞒这一点,别人就另说了。三妞这条命是李金堂救下的。当时,李金堂主管政法,他在上报的三妞的材料上批道:‘严打是必需的,因为不打不行,但要区别对待。县里出了一个十五岁就****的小姑娘,不是光荣,应该给她提供重新做人的机会。既然抓住了那个二嫂子,就可以做到杀一儆百。’于是,二嫂子就死定了。这个李金堂也是李金堂啊!这件事他做得漂亮,很有点大政治家的风度。他李金堂能救三妞一条性命,用的是权力,所以我一定要娶了三妞,我要让她彻底告别那个过去。”林苟生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突然又问道,“小兄弟,你猜猜在这个县城里我最佩服谁?”白剑嘿嘿笑道:“林苟生自己吹,没听人说,战胜自己最难。”珠宝商摇摇头道:“我最佩服李金堂!心狠手辣,最懂人心。打败他很不容易,这我知道。不过,打败他很诱惑人。咱们要好好合计合计,吃饱了再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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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要了一些点心吃着。林苟生吃相豪壮,间或还要喷薄一个饱嗝或是一个响屁。白剑就很诧异林苟生的生存能力和心理平衡能力了,什么福都能享,什么苦都能挨,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想起自己的平淡,白剑顿觉气短。林苟生像从白剑的形体语言中嗅到点什么,脸上浮出几丝内容丰富的笑:“咱们不要气馁。你心情不大好,这我是知道的。那天,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欧阳在酒场上从不替别人喝酒。在我看来,她是至情的女人,自尊自爱自傲自视清高,同时又有那么一点随波逐流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她唱《杜十娘》最后一折,怎么看也不像唱戏。手里的百宝箱盛着一生一世的欢乐和苦难呀!沉江,谈何容易。一般人瞧不透这一层。你说说那百宝箱拿出去一拍卖,世上马上就多个亿万富婆,用这些钱可以在天堂的正殿里征出一大片地,塑个自己的大金像叫人参拜。可是,她还是沉了这个百宝箱。我们的教育上说:人活着要有种精神。问题是欧阳卸了妆,会照样欢笑。这样一个女子,竟在李金堂面前替你喝了酒,这个细节太重要了。或许这正是咱们的希望所在。欧阳结过一次婚,李金堂从干校一解放,她就离婚了。他俩是这种关系,她竟替你喝了酒!”白剑心中涌出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道,淡淡说道:“她不过还有一点同情心,或许又对酒精没反应,你别瞎联想了。”
林苟生的目光倏然间变得阴毒犀利,玩世不恭又在眉间紧急集合了:“我把宝押在你身上,玩的是轮盘赌,你一输,咱们一赔三十六,乖乖的可不得了。所以,咱们才要天马行空地联想。如果欧阳爱上了你呢,早晚她会把李金堂的秘密好心地出卖给你。我说,你最好和她亲近亲近,上了床都不要紧的。”白剑怒不可遏,拍了一下小桌子:“这歹毒无耻的办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我什么时候要求你在我身上下注了?你这些天一桩生意也没耽误,我输了伤不到你一根毫毛。你不要用那一万块钱逼迫我,这种商人的伎俩叫我恶心!我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大不了我不干了,回去继续做一个平庸的记者。”
林苟生神色大变,暗骂自己得意忘形,失了分寸,忘了白剑的身份和地位,不该把他看成一个毛头小生,大急之下,怪模怪样用手像是抚摸一样拍着自己的脸颊:“你该死,你该死!你本性难移!你玷污了小兄弟的纯洁,你是个没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咱们正大光明、真枪实刀跟他干!我这个狗头军师再也不出这种发馊的主意了,行不?”白剑被这一番表演搞得哭笑不得:“你怎么不去当演员,这种天才埋没了多可惜!算了,我也不说你了。舞场早散了,你的三妞怎么还不来见干爹呀?”
林苟生掀开包间的帘子,果真不见了乐队和三妞。他怔了一会儿,大声喝着:“四小姐,四小姐——”
四小姐撩了帘子进来,笑着问道:“林老板,是不是要来点夜宵呀?”林苟生厉声问道:“你是不是没告诉三妞?”四小姐冷言冷语道:“我吃了豹子胆哩!俺们经理常说,你林老板只要回龙泉,在俺好问酒吧的消费,纯利都能养三个女招待,我怎敢贪污你老人家的话呀。我虽拙嘴笨腮眼色差,也不敢得罪了您老砸了饭碗吧?再说呢,像我这样一个笨人,也不配和你老人家耍心眼。”林苟生遭了四小姐这番抢白,更觉没了面子,抹下脸道:“你说那么多干吗?我又没怪罪你。”四小姐也认真地说:“信儿我立马就带到了,吹小号的王军可以作证,那时三妞刚唱完‘咖啡屋’,她说知道了。我以为她早该来了呢。”白剑打圆场道:“或许三小姐有急事,老林,咱改天再来吧。”林苟生听不进去:“不会的,以往,我捎个信儿,她准来。”四小姐柳眉一挑:“听林大叔的口气,好像我还是有罪过。这下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有句话本不该说的,可不说呢,我自己又要背黑锅,背别人的黑锅也就算了,你这尊大财神给我一口,还不压得我永世不得翻身?林大叔,你是个好人,你要让我说呢,我肯定说,不过呢,说了我又怕伤了你的心。这位大哥,俺可作难了,你说我该说不该说?”白剑已从这段绕口令中闻到了不祥的味道,不忍太让林苟生扫兴,说道:“四小姐还是不要说的好。我和你林大叔会常来的,总归会碰上三小姐,一问就明白了。”林苟生较了真:“你别这么吞吞吐吐,有话尽管说,我像是一碰就碎的人吗?”四小姐望了林苟生一眼,笑道:“其实也真的没有什么,三姐命好,关心喜欢她的人自然多些。林大叔这么好的人,好人总有好报。再说呢,三姐只是你的干女儿,别说干女儿,就是亲生的,管不住还是管不住。心大了也就没东西盛得下,我是个没出息的,心小得放在哪儿人家也看不见。林大叔是雨露阳光,种养一朵花,谢了就怪伤心的。我只是这么想着,或许大叔早就知道了。”林苟生急了:“你直说了吧,三妞是不是又跟了别个男人?”四小姐努努小嘴:“看你这话说的!你年前早去了北京,三姐念叨了好一阵哩,没见你的电话,也没见打回来的信,我们还疑心你在北京又认了个干女儿哩。其实,三姐心里有你这个干爹,别人哪有你这份好心呢!我想着三姐怕是想气气你的,气过了,还不是问你叫干爹?至于更细的,我就不清楚了。”
林苟生一把抓住四小姐的手腕:“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四小姐急红了脸:“林大叔,我跟三姐不一样,你这么拉着我,三姐要是回来看到了,该不是又要恨你又要冤枉我?亏得还有这位大哥在哩。好了好了,你把我手都捏疼了。我说的都是听人说的,是不是这回事我不敢说。年前来了个申老板,听了三姐的歌又和三姐跳了舞,后来就常常来。我们也都盼他来,花钱像摇秋叶一样,也学着大叔你一样,给小费。有些日子不见他来了,说是在城里买下一个院子。后来,听人说申老板要娶了三姐。就这些。”林苟生咬牙切齿道:“是不是那个申玉豹?”四小姐点点头:“下午申老板打来个电话,所以三姐歌一唱完就走了。申老板是县里的名人,又死了老婆,自然不会骗三姐的。大叔,我想着你会高兴……好了我不说了,你可别给三姐说是我告诉你的。”林苟生拿出一张百元大钞道:“不用找了,你是好心,我不会卖了你。小兄弟,咱们走。”
林苟生黑着的脸一直没有放晴,把合计反击李金堂的大事也放过了,回到古堡才又说了一句:“三妞糊涂,怎会相信申玉豹的鬼话,得想个法子点醒她,苦海无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