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9日上午8点之前,徐志摩同何竞武一起吃过早点,又匆匆给林徽因发了一个电报,便登上了由南京飞往北平的“济南号”飞机。这是一架司汀逊式6座单叶9汽缸飞机,1929年由宁沪航空公司管理处从美国购入,马力350匹,速率每小时90英里,在两个月前刚刚换了新机器。飞机师王贯一,是个文学爱好者,徐志摩搭乘他的飞机,他非常高兴。他说:“早就仰慕徐先生大名,这回咱们可有机会在路上好好聊一聊了。”
副机师叫梁壁堂,他跟王贯一都是36岁,与徐志摩同龄。
南京的天气出现了好兆头,飞机起飞的时候,蓝天白云,一派万里晴空。
徐志摩心旷神怡,他是喜欢飞的。在空中飞行,人常常觉得自己脱离了肉体凡胎,跟蓝夜里彗星一样,在天际遨游。他曾在散文《想飞》中写过:“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回看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待。”
此刻,他觉得自己化作了一朵白云,乘风飞去。
10点10分,飞机降落在徐州机场,徐志摩突然头痛欲裂,他在机场写了封信给陆小曼,不拟再飞。10点20分,飞机又将起飞,他看看天气晴朗,心想再坚持一下,便能赶到北平,如约去听林徽因的讲座,他又转身钻进了机舱。
飞机由副驾驶员梁壁堂驾驶,王贯一同徐志摩一前一后,不停地聊着文学。
一缕又一缕白云,从他们身边飞去。
突然,梁壁堂叫道:“不好,前面有大雾。”
他们一齐朝着窗外望去,飞机已被雾气团团围住,迷蒙不见任何景物。
“冲过去!”王贯一命令。
“不行,这儿有山。”梁壁堂回答。
“绕过去!”王贯一急速说。
砰的一声突然炸响,飞机撞在党家庄上空的开山顶上。机身轰然起火,像一只火鸟,翩翩坠落于山下。
开山,当地人叫白马山,就在津浦铁路旁边。“济南号”失事时,正被一个路警看到,等他跑到出事地点,机上的火还在燃烧。
20日早晨,胡适和林徽因分别看到了北平《晨报》刊登的消息:
京平北上机肇祸,昨在济南坠落!
机身全焚,乘客司机均烧死,天雨雾大误触开山。
【济南十九日专电】十九日午后二时中国航空公司飞机由京飞平,飞行至济南城南州里党家庄、因天雨雾大、误触开山山顶、当即坠落山下,本报记者亲往调查,见机身全焚毁、仅余空架、乘客一人、司机二人、全被烧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认、邮件被焚后,邮票灰仿佛可见、惨状不忍睹……
林徽因和梁思成赶到胡适家中,胡适声音嘶哑地说:“我这就到中国航空公司去一趟,请他们发电问问南京公司,看是不是志摩搭乘的飞机出事了。”
中午时,张莫若、陈雪屏、孙大雨、钱端升、张慰慈、饶孟侃等人都来到胡适家中打听情况,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胡适回来了。他沉痛地告诉大家,南京公司已回电,证实出事的是徐志摩搭乘的“济南号”飞机,南京公司今天早晨已派美籍飞行师安利生赶往出事地点,调查事实真相。
林徽因觉得两眼一黑,昏倒在椅子上。
下午,北平《晨报》又发了号外:
诗人徐志摩惨祸
【济南二十日五时四十分本报专电】京平航空驻济办事所主任朱风藻,二十早派机械员白相臣赴党家庄开山,将遇难飞机师王贯一、机械员梁壁堂、乘客徐志摩三人尸体洗净,运至党家庄,函省府拨车一辆运济,以便入棺后运平,至烧毁飞机为济南号,即由党家庄运京,徐为中国著名文学家,其友人胡适由北平来电托教育厅长何思源代办善后,但何在京出席四全会未回。
整整一天,林徽因的眼前闪动着一团火光,徐志摩散文中《想飞》中的那几句话,不时地撞进她的脑海:“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志摩,难道你是先知,难道你早就预感到你的幻灭,你就这样悄悄地走了吗?
冷雨如麻。雨滴敲在福缘庵的青瓦上,如泣如诉。水幕从屋檐下垂落成一幅挽幛,也是凄清而冰冷。
这座小庵原来是个卖窑器的店铺,院子里堆放着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徐志摩的遗体停放在庵内入门左边贴墙的一侧。在济南中国银行工作的一位姓陈的办事人,早已把徐志摩的遗体装殓得干净整洁,他照当地民间寿衣的样式,给徐志摩穿了件蓝色的绸布长袍,上罩一件黑马褂,头戴红顶黑绸小帽,露出掩盖不住的额角,左额角有个李子大小的洞,这显然是他的致命伤,他的眼睛微微张开,鼻子略微发肿,门牙已脱落,静静地躺在那里的。这就是那个永远生气勃勃、永远渴望飞翔的徐志摩。
梁思成、金岳霖、张奚若3人,11月22日上午9时半赶到济南,在齐鲁大学会同乘夜车到济的沈从文、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等人,一起赶到福缘庵。
梁思成带来一只用铁树叶作主体缀以白花的小花圈,这只具有希腊风格的小花圈,是林徽因和他流着泪编成的,志摩的一张照片镶嵌在中间,照片上的徐志摩是那样充满灵性,生龙活虎,而现在已成古人。人生的渺茫和命运的不可知,就像这凄风苦雨,让人感到悲凉。
下午5时,徐志摩的长子徐积锴和张幼仪的哥哥张嘉铸,从上海赶到济南,朱经农夫妇也来了,晚8时半,灵柩装上了一辆敞篷车,将由徐积锴、张嘉铸、郭有守等人,护送回沪。
在返回北平之前,梁思成悄悄捡起了“济南号”飞机残骸的一块小木板,珍贵地放进自己提包里,这是林徽因再三叮嘱的。
徐志摩的灵柩运到上海万国殡仪馆,上海文艺界在静安寺设奠,举行追悼仪式,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许多青年学生排着队来瞻仰这位中国的拜伦。
北平的公祭设在北大二院大礼堂,由林徽因主持安排,胡适、周作人、杨振声等到会致哀,京都的社会贤达和故友纷纷题写挽联、挽诗和祭文。
蔡元培的挽联是:
谈话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
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生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
梅兰芳的挽联一唱三叹:
归神于九霄之间,直着噫籁成诗,更忆招花微笑貌;
北来无三日不见,已诺为余编剧,谁怜推枕失声时。
张歆海、韩湘眉的挽联椎心泣血:
十数年相知情同手足;一刹那惨剧,痛切肺腑。
温柔诚挚乃朋友中朋友;纯洁天真是诗人的诗人。
杨杏佛的挽联不胜哀痛:
红妆齐下泪,青鬓早成名,最怜落拓奇才,遗受新诗又不朽;
少别竟千秋,高谈犹昨日,共吊飘零词客,天荒地老独飞还。
庐隐和李惟建夫妇的挽联是一片手足之情:
叹君风度比行云,来也飘飘,去也飘飘;
嗟我哀歌吊诗魂,风何凄凄,雨何凄凄。
黄炎培的诗长歌当哭:
天纵奇才死亦奇,云车风马想威仪。
卅年哀乐春婆梦,留与人间一卷诗。
白门哀柳锁斜烟,黑水寒鼙动九边。
料得神州无死所,故飞吟蜕入寥天。
新月娟娟笔一支,是清非薄不凡姿。
光华十里联秋驾,哭到交情意已私。
…………
公祭之后,林徽因把那片飞机的残骸,悬挂在卧室中央的墙壁上。志摩轻轻地走了,他把他的苦闷、惆怅、落寞、欢愉全部交付与了万里云空,唯一没有带走的,是他轻轻挥手作别之后,留下的这片烧焦的云彩……
离别,是一个伤感的字眼。古人伤春悲秋,是不无道理的,可是这种“悲”,却也蕴藏着一种凄美。许多事情总是想象比现实更美,相逢如是,离别亦如是,当现实的情形不按照理想的情形发展,事实出现与心愿不统一的结局时,遗憾便产生了。遗憾可以彰显出悲壮之情,而悲壮又给后人留下一种永恒的力量,也许生活带走了太多东西,可是却留下片片真情。有人说,如果离别可以让你更好地记住我,那么,我喜欢离别。
【22】 山中风雨故人行
志摩在正值大好年华的时候,这样突然的离开,使得他的朋友们无比的痛心,胡适说:“谁都能明白,至少在志摩的方面,这两件事最可以代表志摩的单纯的理想的追求,他万分诚恳的相信那两件事都是他实现他那‘美与爱与自由’的人生的正当步骤,这两件事的结果,在别人看来,似乎都不曾能够实现志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们还忍用成败来议论他吗?”
想起来他往日那样活泼开朗地打趣场景,志摩的音容笑貌让杨振声黯然神伤起来:“他所处的环境,任何人要抱怨痛苦了,但我没听见他抱怨过任何人,他的行事受旁人的攻击多了,但他并未攻击过旁人。难道他是滑?我敢说没有一个认识他的朋友会有这个印象的,因为,他是那般的天真!他只是不与你计较是非罢了。他喜欢种种奇奇怪怪的事,他一生在搜求人生的奇迹和宇宙的宝藏。哪怕是丑,能丑得出奇也美;哪怕是坏,坏得有趣就好。反正他不是当媒婆,作法官,谁管那些!他只是这样一个鉴赏家,在人生的行程中,采取奇葩异卉,织成诗人的袈裟,让哭丧着脸的人们看了,钩上一抹笑容,这人生就轻松多了!”
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心疼的话,徐志摩用他的诗歌里仍然栩栩如生的字句交付给他的朋友们了。他对爱和生活的依恋只有对飞翔和对死亡的向往才能比拟。
拥抱我直到我逝去
直到我闭上眼睛
直到我飞、飞、飞向太空
变成沙、变成光、变成风。
啊!苦痛!苦痛是短的
暂时的。快乐是长久的
而爱情是永恒的
我、我要睡了……
这一首诗,无意中竟然使得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诗人一句成谶……
在世的时候,志摩是那么的可爱,大家都喜欢他。或许,他便是那个时代的张国荣吧。
就在他去世之后,他的许多朋友和崇拜者每年11月19日都集会来纪念他。在他逝世四周年忌日,徽因专门为他写了一篇饱含着感情的悼文,令听者无不为之动容,全文如下:
悼志摩
一月十九日我们的好朋友,许多人都爱戴的新诗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残酷的,在飞机上遇险而死去。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针刺触到许多朋友的心上,顿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恸的咽哽锁住每一个人的嗓子。
志摩……死……谁曾将这两个句子联在一处想过!他是那样活泼的一个人,那样刚刚站在壮年的顶峰上的一个人。朋友们常常惊讶他的活动,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认真,谁又会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闯出我们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远的静寂,不给我们一点预告,一点准备,或是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这种几乎近于忍心的决绝,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现在那不能否认的事实,仍然无情地挡住我们前面。任凭我们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的希翼能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我们这伤悼而有些须活动的可能!这难堪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
我们不迷信的,没有宗教地望着这死的帷幕,更是丝毫没有把握。张开口我们不会呼吁,闭上眼不会入梦,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边沿,我们不能预期后会,对这死,我们只是永远发怔,吞咽枯涩的泪;待时间来剥削着哀恸的尖锐,痂结我们每次悲悼的创伤。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许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适之先生家里么?但是除去拭泪相对,默然围坐外,谁也没有主意,谁也不知有什么话说,对这死!
谁也没有主意,谁也没有话说!事实不容我们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们不伤悼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们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对,默然围坐……而志摩则仍是死去没有回头,没有音讯,永远地不会回头,永远地不会再有音讯。
我们中间没有绝对信命运之说的,但是对着这不测的人生,谁不感到惊异,对着那许多事实的痕迹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尽有定数?世事尽是偶然?对这永远的疑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们前边展开的只是一堆坚质的事实:
“是的,他十九晨有电报来给我……
“十九早晨,是的!说下午三点准到南苑,派车接……
“电报是九时从南京飞机场发出的……
“刚是他开始飞行以后所发……
“派车接去了,等到四点半……说飞机没有到……
“没有到……航空公司说济南有雾……很大……”只是一个钟头的差别;下午三时到南苑,济南有雾!谁相信就是这一个钟头中便可以有这么不同事实的发生,志摩,我的朋友!
他离平的前一晚我仍见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飞机改期过三次,他曾说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我和他同由一个茶会出来,在总布胡同口分手。在这茶会里我们请的是为太平洋会议来的一个柏雷博士,因为他是志摩生平最爱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儿的姊丈,志摩十分的殷勤;希望可以再从柏雷口中得些关于曼殊斐儿早年的影子,只因限于时间,我们茶后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约会出去了,回来时很晚,听差说他又来过,适遇我们夫妇刚走,他自己坐了一会儿,喝了一壶茶,在桌上写了些字便走了。我到桌上一看:——
“定明早六时飞行,此去存亡不卜……”我怔住了,心中一阵不痛快,却忙给他一个电话。
“你放心。”他说,“很稳当的,我还要留着生命看更伟大的事迹呢,哪能便死?……”
话虽是这样说,他却是已经死了整两周了!
现在这事实一天比一天更结实,更固定,更不容否认。志摩是死了,这个简单残酷的实际早又添上时间的色彩,一周,两周,一直的增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