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在醺然薄醉中把若源当然镜花水月的幻觉后,昊承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犯罪感,觉得那是对她的冒犯,不可原谅。虽然若源又对他像以前那样了,可他却不敢再靠近她,亲近她,哪怕他在心智清楚的时候只是把她当个女儿。但是,如果总是离她这么近,他好难一直保持清醒。她身上的那个影子越来越迷惑了他。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心术不正”,感觉到自己的“罪该万死”。
而若源呢,怀揣着一份朦胧难解的少女心事,她变得越来越敏感多愁。她能感觉到昊承在对她保持距离,不管是身的距离还是心的距离。每次看到他对她躲躲闪闪的目光,她的心情就会低落,有时甚至懊恼得要死。
童年的点点滴滴还不曾远去,长大的烦恼就这样悄悄地来临,在又一个静静的秋天里。
如往年一样,在父母祭日的那一天,若源会和昊承一起去墓地上香。
“苏允,书兰,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都七年了。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女儿已经长大了。我不知道还能照顾她多久,请你们为她预备将来的幸福。我做了她这么些年的阿玛,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称不称职,何不合格。将来有一天,我们天上相会,我想听你们亲口告诉我。”昊承说完一番话,就在两人的坟前插上几柱香。
若源看着墓碑,平静而感伤地开口了:“爹,娘,女儿真的好想好想你们。女儿有很多心里的话,不知道可以跟谁诉说,只想告诉你们。”她哀怨地看了昊承一眼,又继续说:“他现在只知道逃开我疏远我,哪里还会听我说话。在过往的这几年里,他确实给了我温柔的呵护和无尽的宠爱,但是现在,他有了妻子有了儿子,有了完整的家和真正的家人。我似乎就成了多余的一员,所以他开始不要我了。是这样的吗?他们也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吧。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又为什么要刻意疏远我与我保持距离,好像我真的成了个外人。爹娘,不知道为什么我越长大越孤单了,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烦恼,没有人可以为我解开……”
她这一番叙述,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说给昊承听。对昊承而言,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撞击他的心,尤其是那一句“越长大越孤单”,让他真的难受极了。他颓然一叹,望着天空说话:“我好像听到你们的回答了。对,我不称职,我不合格。如果她感到孤独脆弱,那一定是我的错。我让你们失望了。”说完,他跪在他们的墓前,磕了一个虔诚的请罪的头。
若源看到他突然下跪,又震动又生气:“你干吗要这样嘛?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把照顾我当做一种补偿或救赎?我不喜欢这样。”她说完就激动地掉头跑掉了,留下昊承还站在墓前看着她的背影茫然错愕。
当晚,昊承为了表示他并不是在刻意疏远她,也为了了解她的孤单与烦恼,他想与她诚恳地谈一次心。
“我们好像很久没有上屋顶坐坐了。今晚夜色这么好,想上去坐一会儿吗?我们谈谈。”说这句话的时候,昊承好像又找回了以前与若源之间特别单纯愉快的感觉。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不管是他对若源,还是若源对他,他们看彼此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这种微妙的变化,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们自己不会没有感觉。这种他不得不承认的暧昧让他备感压抑,所以他是那么怀念以前那份单纯的贴心。
“不想。”若源摇了摇头。
“哦。”他有点失望。
“我觉得,今晚我们换个地方坐坐比较好。”她却又开口了。
他怔了怔:“为什么,你不喜欢屋顶了吗?”
她望着他别有意味地一笑:“不。只是今晚我想跟你喝酒,不方便去屋顶。我喝醉了要是掉下去你还能接着我,你喝醉了我可接不住你。”
他有点惊讶:“你要跟我喝酒?为什么?”
“你别再为什么了行吗?没有为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用比较豪爽点的方式交流。下午在墓地里,我对着墓碑说,你对着天空说,无非都是说给彼此听的话,你不觉得这样太奇怪了吗?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能直接?”
“是,确实奇怪,我也觉得别扭……”他对她歉然地笑了笑,“是我不好。那么,就按你的提议,今晚我们用豪爽点的方式面对面聊聊。不过,你可不能喝醉。”
“当然。喝醉了还怎么跟你好好聊天。”她带着一种狡黠的微笑说。他当然猜不到她的别有居心。是的,她不能喝醉,但是,她却想让他喝醉。她知道,在他清醒的时候绝不可能会对她流露出像上回醺然薄醉时那种痴迷的目光。所以,她想让他再醉一次,也再“原形毕露”一次。醉后才知自己最爱是谁,生病才知谁最爱自己。她觉得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他们来到花园的一座亭子里。若源把一坛子酒塞到昊承怀里,爽朗地说:“你是男人,你先喝啊。”
昊承接过她的酒,盯着她:“我发现,你最近好像越来越不喊我了,跟我说话都是你啊你的,好像我们是平辈似的。”
“你不用在这个时候来教训我礼貌规矩吧。”
“多喊我几声吧,我想听。虽然我们是没有血缘的父女,但每次听你喊我‘阿玛’,我窝心。”
“好,亲爱的阿玛,”她的口气好像哄他似的,“那我多喊你几声,你高兴的话、够窝心的话,就把这坛酒都喝了吧。阿玛阿玛阿玛阿玛……”
听着若源这一连叠声的“阿玛”,叫的一如往昔般亲切自然,昊承自嘲地一笑。他在担心什么,他在害怕什么?她的感情始终单纯坦荡,而他竟心虚得需要靠一个称呼来警戒自己。是他的心里有鬼才让他们之间的感觉变得不正常的吧。他觉得自己好可耻。那一份罪恶感又油然而生。
他举起坛子,仰头一饮:“今天,在你父母的墓前,你说你孤单,也烦恼。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不孤单,也不烦恼?”
“告诉谁?”
“告诉我啊。”
“可是,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你了。”
昊承一怔:“若源,我……我没变啊。我告诉过你好多遍了,我对你的重视、你在我心里的地位都永远不会改变,你为什么总是要怀疑呢?”
“可是我变了,”她坦然地面对着他:“从我的十二岁开始,你对于我就不只是一个单纯的义父,一个抚养人……”
昊承心里一震,但表面却故作轻松地笑笑:“是吗?那我还是什么身份,在你的人生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你不要问我。我自己也是迷迷糊糊的,但我以为你知道,你清楚。所以,我才需要你来告诉我。”
“你自己都迷迷糊糊,我怎么会知道,怎么会清楚?我更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逃开她直视的目光,捧起坛子猛喝了几口酒,胸口热得发烫。他发现自己竟然在紧张,在一个小女子面前紧张。
在亭子周边几盏灯笼所散发的暗淡光线下,她静静地观察着他,眼神闪着诡异:“既然你不想说,那换我问你一个问题……我长得是不是很像我娘?”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又掩饰过去,轻描淡写地说:“是有一点像。女儿一般都像母亲的嘛。”
“只是有一点吗?”
见她问得这么认真,他也就认真诚恳地回答她:“你跟书兰,不能说像得一模一样,但是说有七分神似却是没错的。尤其是长大后的你,越来越有那份神似。有时候我看着你,会有一种书兰又回到人世的恍惚。在恍惚之中,我就没有办法分辨你到底是若源,还是书兰。”他说这几句话,也是在向她解释那天他在醉中为什么会对她有失常之举的原因。聪敏如她,应该是能明白的。其实,他很早就想对她有所解释,却又怕刻意的解释反而会增加彼此的尴尬,所以才一直没有开口。
“今天下午,在爹娘坟前,你说将来在天上相见的时候,你希望他们给你一个评定。我很想问你,是不是你和书兰在天上相见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不打算告诉她一句,这一世你曾那么深切地爱过她?”
他怔了怔,没想到她会问一个这样的问题。
“人死后是怎样的情形没有人知道,什么灵魂,什么天堂地狱,都是虚无缥缈之说。你的这个假设性问题,实在没什么意义。”
“你可不要东拉西扯的,还管什么意义不意义。意义这种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吗?”
“……”他真是被她打败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喟然一叹,微微苦笑:“都已经沉默一世了,我想有些话大概生生世世都说不出口了。”
“为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书兰还在世的时候,最初,我不说,是认为我们是理所当然的一对,会理所当然地在一起。我们彼此心里都知道,不需要说出来。后来,她爱上了苏允,我也不说,是为了自己的尊严。既然她那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别人,我无话可说,我祝福她。再后来,看到她和苏允的轰轰烈烈、至死不渝,就更没有说的必要了。反正这辈子我和她是有缘无分,那些话始终不曾说出来,对我们三个都好。能和她做了一辈子的挚友,也是我特别珍惜的缘分,你相信吗?”
若源眩惑地看着他沉浸在自己的诉说中,在他转过头看她的那一瞬,她情不自禁地地靠近去在他的唇上印下浅浅的一吻。
对昊承而言,那一刻发生的事情,超过了他三十几载人生经历各种场面所具有的应付能力。她的唇居然碰到了他的唇,轻轻地贴合着,短暂地停留后离开。
好青涩的一个吻。他不相信它是真的。
“我可以填补书兰在你心中留下的遗憾吗?”她深深地凝视着他,目光里有灼灼的热情。
昊承根本不能反映,也不能思想。那一刻,气氛安静得让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一下一下跳的那么快那么快。
“我喝醉了吗?这一定不是真的。”半晌,他按着眉心紧闭着眼喃喃地说。
“对,你喝醉了,这是梦境。在梦境里,你不必掩饰自己,不必有任何顾忌。请你告诉我,我可不可以代替书兰得到你的感情?”
昊承猛然站了起来,酒坛子也摔落在地上。他多希望这一刻真的是他的梦境,但他骗不了自己。就算是做梦,他都不可能也不可以做这样的梦。他知道自己很清醒,意识很清醒,心智也很清醒。喝这几口酒还醉不了他。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在做什么?”
“你至于吓成这样吗?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若源一鼓作气,把这些日子积压在心里的感情都发泄了出来:“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不是普通的喜欢,也不是亲情,是爱慕。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发生,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现在我已经察觉了,我就没办法继续掩藏着若无其事地做你的义女。我不相信这段时间里你一点都没看懂我的心事。你最了解我的,不是吗?”
昊承痛苦地摇了摇头,努力平静着自己:“我就当作是你喝了酒,在胡言乱语。离开这座亭子我会把你的这些话一字不落通通忘掉,把今晚发生的这件荒唐事忘得干干净净。请你也不要再提了,不可以再提,好吗?”
“就算你可以忘掉,我怎么能忘得掉?就算话可以忘掉,已经产生的情怎么忘得掉?”若源也站了起来,一字一句有力量地说。
昊承怔住了,突然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该死!我该死!是我那天的行为影响你了、让你产生了误会是不是?我那时脑子不清楚,迷迷糊糊的,我看到的那个人不是你,是……”
“是书兰。我知道啊,我没有误会。那你把我当成她好了,不管是醒着醉着,清醒还是迷糊,你都可以把我当成她。我愿意的,反正她是我娘啊。我从小跟我娘最亲密了,我遗传了她的容貌,也能承袭她的气质。我可以完完全全地变成她,变成第二个傅书兰,你愿意接受吗?你把不能对她说的话,全都对我说了,为什么不把不能对她忘的情转移到我身上?”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昊承无法自抑地朝她吼道:“如果你是第二个傅书兰,你就会遇到第二个苏允。就算你变成书兰了,而我还是我,永永远远都不可能是苏允。对你母亲的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清醒一点。”说着他重重地在亭柱上捶了一拳:“是我害了你!我是个罪人,十恶不赦!”
或许是那一句“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让若源受了伤,眼泪无声地从她脸上滑落。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为她擦去眼泪,但又有意识地控制住了。
“我不相信,除去书兰的影子,难道你对我,对苏若源这个人没有一点点喜欢和爱吗?”
“我……我对你的喜欢和爱当然不是一点点,但是,怎么会成为……”昊承心里乱得一塌糊涂,什么话也说不清楚了,也不想再跟她说下去。
他无力地叹了口气:“若源,我们不要再谈下去了,你先回去休息罢。你今晚带给我的震惊太大了,弄得我头昏脑胀,我也要去休息了。”
两人走出花园后,就分路走向各自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