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本篇载晋国联合鲁国、卫国对齐国进行的一次战争,是《左传》中著名的战役之一。由于齐军骄纵轻敌,晋师沉着骁勇,战争以齐军的失败而告终。这次战役至始至终都伴随着复杂的外交斗争。作者紧紧抓住人物在战斗中的语言、行动的描写,突出了人物的性格,同时也展示出战斗场面的激烈壮观。韩厥捉住逢丑父时的讲话,宾媚人批驳晋军主帅停战条件的话语。都是非常精彩的外交辞令。
“原文”
孙桓子还于新筑,不入,遂如晋乞师。臧宣叔亦如晋乞师。皆主郤献子。晋侯许之七百乘。郤子曰:“此城濮之赋也。有先君之明与先大夫之肃,故捷。克于先大夫,无能为役,请八百乘。”许之。郤克将中军,士燮佐上军,栾书将下军,韩厥为司马,以救鲁、卫。臧宣叔逆晋师,且道之。季文子帅师会之。及卫地,韩献子将斩人,郤献子驰,将救之,至则既斩之矣。郁子使速以徇,告其仆曰:“吾以分谤也。”
师从齐师于莘。六月壬申,师至于靡笄之下。齐侯使请战,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诘朝请见。”对曰:“晋与鲁、卫,兄弟也。来告曰:‘大国朝夕释憾于敝邑之地。’寡君不忍,使群臣请于大国,无令舆师淹于君地。能进不能退,君无所辱命。”齐侯曰:“大夫之许,寡人之愿也;若其不许,亦将见也。”齐高固入晋师,桀石以投人,禽之而乘其车,系桑本焉,以徇齐垒,曰:“欲勇者贾余馀勇。”
癸酉,师陈于鞌。邴夏御齐侯,逢丑父为右。晋解张御郤克,郑丘缓为右。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郁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袍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
韩厥梦子舆谓己曰:“且辟左右。”故中御而从齐侯。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公曰:“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射其左,越于车下。射其右,毙于车中,綦毋张丧车,从韩厥。曰:“请寓乘。”从左右,皆肘之,使立于后。韩厥俛,定其右。逢丑父与公易位。将及华泉,骖絓于木而止。丑父寝于轏中,蛇出于其下,以肱击之,伤而匿之,故不能推车而及。韩厥执絷马前,再拜稽首,奉觞加璧以进,曰:“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下臣不幸,属当戎行,无所逃隐。且惧奔辟而忝两君,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丑父使公下,如华泉取饮。郑周父御佐车,宛伐为右,载齐侯以免。韩厥献丑父,郤献子将戮之。呼曰:“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将为戮乎!”郤子曰:“人不难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乃免之。
齐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每出,齐师以帅退。入于狄卒,狄卒皆抽戈楯冒之。以入于卫师,卫师免之。遂自徐关入。齐侯见保者,曰:“勉之!齐师败矣。”辟女子,女子曰:“君免乎?”曰:“免矣。”曰:“锐司徒免乎?”曰:“免矣。”曰:“苟君与吾父免矣,可若何!”乃奔。齐侯以为有礼,既而问之,辟司徒之妻也。予之石窌。
晋师从齐师,入自丘舆。击马陉。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甗、玉磬与地。不可,则听客之所为。宾媚人致赂,晋人不可,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对曰:“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诗》曰:‘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则有辞矣,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以犒从者。畏君之震,师徒桡败,吾子惠徼齐国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继旧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鲁、卫谏曰:“齐疾我矣!其死亡者,皆亲昵也。子若不许,仇我必甚。唯子则又何求?子得其国宝,我亦得地,而纾于难,其荣多矣!齐、晋亦唯天所授,岂必晋?”晋人许之,对曰:“群臣帅赋舆以为鲁、卫请,若苟有以藉口而复于寡君,君之惠也。敢不唯命是听。”
禽郑自师逆公。
秋七月,晋师及齐国佐盟于爰娄,使齐人归我汶阳之田。公会晋师于上鄍,赐三帅先路三命之服,司马、司空、舆帅、侯正、亚旅,皆受一命之服。
华不注:在今山东省历城县东北。
子舆:韩厥的亡父。
华泉:泉水名,在华不注上下。
鞌之战前,齐国攻打鲁国、卫国,鲁国、卫国失败后求救于晋国,所以韩厥说替鲁国、卫国请求。
郑周父、宛伐:皆齐国大夫。
石窌:齐地,在今山东省长青县东南。
丘舆:在今山东省章丘县以东,淄川县以西;马陉:在今山东省益都县东北。
宾媚人:齐国丞相。
见《诗经·大雅·既醉》。
见《诗经·小雅·信南山》。
四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
五伯之霸:指夏伯昆吾、商伯大彭、逐韦、周伯齐桓、晋文等五伯的霸业。一说指春秋五霸: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
见《诗经·商颂·长发》。
禽郑:鲁国大臣;公:指鲁成公。
爰娄:在今山东省临淄县西。
上鄍:在今山东省阳谷县境内。
先路:卿的礼车;三命之服:卿的礼服。
司马、司空、舆帅、侯正、亚旅:皆武官职务,司马主甲兵、司空主营垒、舆帅主辎重、侯正主侯望、亚旅为高级士官(下大夫);一命之服:大夫的礼服。
“译文”
孙桓子回到新筑,还没有进卫国国都,就到晋国请求援军。鲁国大夫臧宣叔也到晋国来请求出兵。他两都是去找郤克,住在他的家里。晋景公答应派出战车七百乘。郤克说:“这是城濮之战时我们派出的战车数。那时,有先君的英明和先大夫的敏捷,才取得胜利。我和先大夫相比,不如他敏捷,不能胜任这件事。我请求给我战车八百乘。”晋景公同意了。郤克率领中军,士燮率领上军,栾书率领下军,韩厥任司马,以援救鲁国和卫国。臧宣叔迎接晋军,并且为晋军做向导。季文子率领鲁军和他们会合。军队开到卫国境内时,韩厥要斩杀一个违纪的人,郤克乘战车飞驰而至,打算救下那个人。等赶到韩厥的驻地,韩厥已经把那个人杀了。郤克(改变原意)派人将那人的尸体在军中示众,还向他的驾车者说:“我这样做是为了分担对韩将军的指责。”
三国联军在莘地遇上齐军。六月十一日,军队到达靡笄山下。齐顷公派人向联军挑战,说:“您率领你们国君的军队不辞劳苦来到我们国家,我们只能用不强大的军队,明天早晨与你们在战场上相见。”郤克回答说:“晋国和鲁国、卫国是兄弟国家,他们的使者前来告诉我们说:‘齐国不分朝夕在我们的土地上报复泄愤。’我们国君不忍心,派下臣们前来向贵国请求,同时又不让联军长久停留在贵国。我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不必等待我们君王的命令。”齐顷公说:“大夫答应应战,这正是齐国的愿望;即使不答应,我们也还是要在战场上见的。”齐国的高固率军攻入晋军营垒,举起石头砸向敌人,抓住晋军的士卒,登上晋军的战车,并将它系在桑树根上,遍告齐军的将士说:“如果想要做勇敢的人,就可以来买我们剩余的勇气。”
二十日,齐、晋两国的军队在鞌地摆开阵势。邴夏为齐顷公驾车,逢丑父作为车右。晋国的解张为郗克驾车,郑丘缓作为车右。齐顷公说:“我姑且消灭了晋国的军队再吃早饭。”不给马披甲就驱马进击。郤克被箭射伤,血一直流到鞋子上,但是忍痛仍然击鼓不息,说:“我受了重伤了。(可能坚持不下去了。)”解张说:“从一开始交战,箭射穿了我的手,一直穿到肘。我把箭折断了继续驾车,左边的车轮被我的血染成了深红色,哪里敢说受伤?希望主帅忍受一下吧!”郑丘缓说:“从一开始交战,如果遇到难走的路,我必定下车推着车前进,您难道知道这些吗?不过您真是受伤了。”解张说:“军队的耳目,全在于我们战车上的旗子和鼓声、前进和后退都要听从它的指挥。这辆战车由一个人镇守住,战斗就可以取胜。为什么要因为一点伤痛而败坏国君的大事呢?穿上铠甲,拿起武器(参加战斗),本来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们虽然受了伤,但是还没有死去,主帅您还是尽力奋战吧!”说完后,解张左手一把握住缰绳,右手拽过鼓槌代替郤克击鼓。驾车之马狂奔而不能停止,晋军就跟着向前冲。齐军大败。晋军追逐齐军,围着华不注山饶了三圈。
战前的夜晚,韩厥梦见父亲子舆对他说:“明天早上开战时,要避开战车左右两侧。”因此韩厥在开战时代替驾车的人,站在战车的中间驾车追赶齐顷公。邴夏说:“用箭射晋军那个驾车的人,他是个君子。”齐顷公说:“既然认为他是君子而射杀他,这不合于礼法。”于是邴夏射车左,车左坠在车下。又射车右,车右扑倒在车里。綦毋张的战车被毁了,追上韩厥说:“请允许我搭上您的战车。”綦毋张上车后,无论他站在左边还是右边,韩厥都用肘阻止他,让他站在自己的身后。韩厥弯下腰。放稳被射死的车夫。乘这个机会,连丑父和齐顷公互相交换了位置。将要到达华泉时,驾战车的骖马被树木绊住而停止前进。前几天的某一个晚上,逢丑父睡在棚车里,有条蛇爬到他身边,他用手臂去打蛇,结果手臂受了伤,但他隐瞒了此事,所以他不能用手臂推车,这样就被韩厥追赶上了。韩厥手拿绊马绳走到马前,先拜,然后叩头,双手捧着酒杯再加上玉捧献上去,说:“我们君王派众臣子替鲁国和卫国请求,说:‘不要让众多的军队深入您的领土。’下臣很不幸,恰好在兵车的行列,没有逃跑和躲避的地方。而且害怕因为逃跑躲避而给两国君王带来耻辱,下臣冒昧地禀告您,我没有聪明的才智,但军中人才缺乏,我只好充数承当这个官职。”逢丑父要齐顷公下车,到华泉去取水,齐顷公于是遛走。郑周父驾御副车,宛筏作为车右,载上齐顷公逃走而免于被俘。韩厥献上逢丑父,郤克要杀死他。逢丑父大声喊道:“从古到今,还没有能够代替自己的国君承担灾难的人,现在就有一个在这里,还要被杀死吗?”郤克说:“一个人为了使他的国君脱离危险,宁可牺牲自己,这是了不起的,我杀了他,就不吉利。赦免了他吧,以此来鼓励侍奉国君的人。”于是就释放了逢丑父。
齐顷公逃出来以后,为了救出逢丑父,冲进敌营垒中三次,又突破敌人的包围三次。每次冲出来的时候,齐军都死命地保护着他。冲进狄人军队中时,狄人的士兵(不想加害于他),都用戈和盾来保护他。冲进卫国军中时,卫国的军队(不想得罪齐国)也没有攻击齐国军队。于是,齐顷公就从徐关逃回齐国。齐顷公看到守城的军队,就对他们说:“你们好好把守城池,因为齐军战败了。”这时,有一位女子挡住齐顷公的路,于是要她回避。这个女子说:“国王是否免于灾难了?”齐顷公说:“是的。”她说:“锐司徒是否免于灾难了?”说:“是的。”她又说:“如果君王和我父亲都免于灾难了,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于是,她就跑开了。齐顷公认为她很懂礼法,经派人询问,知道她是锐司徒的妻子,就把石窌赐给她作封地。
晋军从丘舆进入齐国,追赶齐军,到达马陉。齐顷公派遣宾媚人要把从纪国得来的礼器甗和玉磬,以及部分土地送给战胜国,以求得退兵,如果晋国不同意这些条件,那就任凭他们去做了。宾媚人送上礼物,晋人不答应,说:“一定要用萧同叔子作为人质,而且齐国境内的田地陇亩、道路沟渠全改为东西方向(一旦有战争,便于晋国军队长驱直入)。”宾媚人回答说:“萧同叔子不是一般的人,是我们国君的母后,如果从国与国对等地位的角度来看,那她也就是晋国国君的母后。我们尊敬的晋国国君经常在诸侯中发布重大的号令,反而说一定要把自己的母后作为人质以取信天下,那么贵国将如何对待周天子以孝治天下的号令呢?这样做,就是要诸侯不讲孝道。《诗经》说:‘孝子的孝心没有穷尽,永远赐给你的同类。’如果用不孝来号令诸侯,这恐怕不符合仁德的要求吧!(至于改田地陇亩、道路渠沟东西向的问题)先王划分天下的疆界和田里,根据土地的具体情况,种植适宜的作物。所以《诗经》说:‘划定地界又治理,南向东向皆开辟。’可是如今您发布不合理的划分疆界田里的命令,规定田地陇亩、道路沟渠全改为东西方向,只管自己兵车行进的方便,不管地势是否适宜,农民种地是否方便,这难道是先王所主张的吗?违反先王号令的人就是违反道义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盟主?在这方面,晋国的确有过错。四位圣王之所以能统一天下,是因为他们树立德行而完成诸侯的共同愿望。五伯之所以称霸诸侯,是因为他们自己勤勉并且安抚诸侯,使诸侯听从天子的号令。然而今天您会合诸侯的目的,是要满足自己没有穷尽的欲望。《诗经》说:‘商汤王推行仁厚的德政,各种福禄都积聚于一身。’您实在是不能仁厚,丢弃了各种福禄,这对诸侯有什么害处呢?如果您不肯答应我们的要求,作为我们君王的使臣,我就要说话了:‘您率领贵国的军队进入我国,我们虽然很贫穷,但是仍然犒劳您的军队。由于畏惧贵国国君的震怒,使我军遭到挫败。如果您能宽厚地对待齐国,不灭亡我们的国家,让我们两国继续保持传统的友谊,那么先君留下的纪甗、玉磬之类的器物和土地我们是不会吝啬的。如果得不到您的谅解,那么,我们就请求让我们重新收集残余军队,背城一战。如果我国侥幸而取胜,将仍然听从晋国的调遣;即使不幸而战败,其结果也不过是唯命是听。’”鲁国和卫国都劝说郤克道:“现在齐国已经很怨恨我们三个国家了。因为这次战争,他们死亡的人,大都是齐侯的亲族。如果您不肯答应他们的求和,仇恨我们的情绪会更甚。既然齐国已经屈服,那将军还有什么可追求的?您得到齐国的国宝,我们也收回土地,解除了灾难,我们三国获得的利益很多了。齐国和晋国之间的胜负都是由上天授与的,难道晋国一定会总是胜利吗?”晋国人同意了,并回答说:“群臣率领兵车前来,目的是为鲁国、卫国向齐国请命,如果有理由可以向我们君王复命,这就是君王的恩惠了。岂敢不惟命是听?”
鲁大臣禽郑从军中去迎接鲁成公。
秋七月,晋军和齐相宾媚人在爰娄签定盟约,让齐国把汶阳的田地归还给我(鲁)国。鲁成公在上鄍会见晋军。赐给郤克、士燮、三位统帅卿的礼车、卿的礼服,赐给司马、司空、舆帅、侯正、亚旅大夫的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