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由于心情的催促,我会寻找一个让人联想到出身高贵的生命和微妙的克制,堂皇、轻柔地嗡嗡作响的温室,到那里去用餐。此外,我常常坐汽船下到水道里,船上挤满了到曼哈顿海滨寻找粗俗的乐子的大声喧哗,打扮入时,不受约束,卿卿我我的小职员和女售货员们。还有百老汇——光彩夺目,富足,诡计多端,变化莫测和令人满意的百老汇——使人就像吸鸦片上瘾了一样越来越喜欢它。
一天下午我回旅馆时,一个长着一个大鼻子蓄着黑胡子的粗壮男人在门廊里挡住了我的路。我要从他身边走过去时,他用令人不快的亲密跟我打招呼。
“喂,贝尔福德!”他大声嚷道。“你到底在纽约干什么?不知道有什么事能把你从你的老书斋里拖出来。贝夫人一起来了还是独自来办点事,呃?
我把手从他的紧握着的手里抽出来,冷冷地说:“你弄错了,先生。我叫平克默,请原谅。”
那个男人退到一边,显然吃了一惊。我走向旅馆职员的办公桌时听到他叫男侍应,说要电报表格什么的。
我跟旅馆职员说:“你要给我结账,在半小时内把我的行李拿下来,我不喜欢留在被自以为是的人打扰的地方。”
那个下午我搬到了另一家旅馆,一家位于第五大道下游安静、老式的旅馆。
离百老汇不远有一家餐馆,到那里用餐几乎像置身于户外一排热带遮护植物中一样。安静,奢华和无可挑晚剔的服务使那里成为一个吃午饭或点心的理想场所。一天下午在那里我小心地穿过蕨草往一张桌子走去时感到袖子被绊住了。
“贝尔福德先生!”一个惊讶甜美的声音大声叫道。
我迅速转过身来看到一位独自坐着的夫人——一位大约三十岁,长着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的夫人,她看着我好像我一直是她非常亲密朋友一样。
“你差点就没注意到我,”她责难地说。“不要告诉我你不认识我。为什么我们不握握手呢——至少在十五年前为什么不握一次呢?
我立刻跟她握了手,在她那张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扬扬眉毛唤来一位在周围徘徊的侍者。那位夫人摆弄着一份冻橙,我点了一份薄荷利口酒。她古铜色的头发略带红色,你可能看不到,因为你没法把视线从她眼睛上转开来,但是你意识得到就像黄昏时分望向树林深处意识得到落日一样。
“你确定你认识我吗?”我问。
“不。”她微笑着说,“对此我从不敢肯定。”
我稍稍不安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叫爱德华·平克默,来自堪萨斯的科诺普利斯,你会怎么想呢?”
“我会怎么想?”她重复道,愉快地瞥了我一眼。“噢,当然罗,你没有带贝尔福德夫人一起来纽约。我真希望你把她带来了,我早就想看看玛丽恩。”她稍稍放低声音——“你没怎么变,埃尔文。”
我感到她迷人的双眼更加近地搜索我的眼睛和脸庞。
“不,你变了。”她修正道,末尾的语调里有一个温柔、欣喜的音符。“我看出来了,你没有忘记,你一年一天甚至一小时都没有忘记过。我告诉你永远不能忘记。”
我不安地把吸管戳到薄荷利口酒里,在她的注视下有点心神不安地说:“真的请您原谅。但是麻烦的是,我已经忘了,我忘记了所有的事。”
她嘲笑我的否认,她有趣地嘲笑似乎从我的脸上看到的东西。
“我听你这么说过很多次了,”她继续说。“你是西部——丹佛——十分重要的律师,对不对,或是洛杉机?玛丽恩一定非常为你骄傲。我想,你知道,在你结婚六个月后我也结婚了。你可能在报纸上看到了,仅仅鲜花就花了两千美元。”
十五年前她已经提过了。十五年漫长的一段岁月。
我稍稍胆怯地说:“现在祝贺你会太晚了吗?”
“如果你敢,不晚。”她以一种那么优美的无畏回答道。我沉默了,开始用指甲弄皱桌布上的图案。
她身子倾向我相当急切地说:“告诉我一件事——一件我多年来都想知道的事——当然,只是出于女人的好奇——自那晚起你还敢碰,闻闻或者看一看白玫瑰——带着雨珠和露珠的白玫瑰吗?”
我吸了一口薄荷利口酒。
“我想,要我复述我已完全没有印象了的这些事情一点意义都没有。”我叹了口气说:“我的记忆完全出错了,我没必要说对此我有多么遗憾。”
这位夫人把双臂搁到桌子上,她的眼神再次对我的话表示蔑视,并且沿着它们自己的路线直通我的灵魂。她轻声地笑了,笑声透着奇怪——那是幸福的笑——是的,还有满足——以及痛苦。我设法把目光从她身上转开来。
“你说谎,埃尔文·贝尔福德。”她满怀喜悦地吸了一口气。“啊,我知道你在说谎!”
我呆呆地凝视着蕨丛。
“我的名字叫爱德华·平克默。”我说,“我是和参加全国药剂师大会的代表一块儿来的。有一项给瓶装酒石酸锑钾和酒石酸钾钠安排新位置的运动正在进行,这两种药非常相似,你会有些兴趣的。”
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停在了门口。这位夫人站起身来,我握着她的手,鞠了一躬。
我对她说:“我深感抱歉我不能回忆起来了,我能解释,但害怕你不会理解。你不会承认我是平克默,但我真的完全不能想象玫——玫瑰和其它的事。
她步入马车时,带着她幸福而忧伤的微笑说:“再见,贝尔福德先生!”
那天晚上我去了剧院。回到旅馆时,一个穿着黑色衣服,似乎很感兴趣在用一块丝绸手帕摩擦指甲的沉静的男人,神秘地出现在我身旁。
他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食指上,随便地说:“平克默先生,我能请您跟我到一边谈一会吗?这儿有一个房间。”
“当然可以。”我回答。
他领着我走进一间私人小会客室,一位夫人与一位绅士等在那儿。那位夫人,如果脸色不显得万分忧虑和疲惫的话,我猜她的容貌会异乎寻常地美丽。我喜欢的正是她这样的体型、外貌和容貌。她穿着旅行的衣着,脸上表情极其热切焦急地盯着我,随后一手颤抖着按向胸脯。我想她就要走上前来了,但是那位绅士用一个命令的手势阻止了他。然后他自己来见我。他年届四十,两鬓微白,长着一张坚定、深思的脸。
他亲切地说:“贝尔福德,老朋友,很高兴又见到你了。当然,我们知道一切都会好的。你知道,我警告过你你工作过度了。现在,你将跟我们一起回去,马上做回你自己了。”
我讽刺地笑了。
我说:“我已多次被称为‘贝尔福德’,所以听起来已不那么刺耳了。尽管如此,最终它可能变得令人厌倦。你愿意完全接受我的名字是爱德华·平克默,在这一生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假设吗?”
这位绅士做出回答前那位夫人发出了一声哀号。她跳过他阻止的手臂,“埃尔文!”她哭喊着扑到我身上,紧紧地贴着我。“埃尔文!”,她再次哭喊道,“别伤透了我的心。我是你妻子——叫一声我的名字——就一声!我宁愿看到你死了也不愿见到你这样。”
我恭敬但坚决地拉开她的手臂。
“夫人,”我严厉地说,“如果我建议你接受这种相似过于突然,请您原谅。”由于想到了这个想法,我好笑接着说:“遗憾的是这个贝尔福德和我不能像酒石酸锑钾和酒石酸钾钠一样为了辨认的目的并排放到同一个架子上。”我快活地收尾道:“为了了解这个暗示,你可能需要关注一下正在进行的药剂师全国大会。”
那位夫人转向她的同伴,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那是什么,沃尔尼医生?啊,那是什么?”她喃喃地问。
绅士把她领到门边。
我听到他说:“去你的房间待一会儿,我留下来跟他谈。他的大脑?不,我想不会——只是部分而已。是的,我肯定他会恢复。到你的房间去,留我跟他谈。”
那位夫人离开了。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也往外走去,仍在若有所思地修指甲。我想他等在客厅里。
“如果可以的话,平克默先生,我想跟你谈一会儿。”留下来的绅士说。
“非常愿意,如果你想的话,”我回答。“如果我坐得舒服些你会允许吧,我相当累了。”我在窗子旁边的沙发上伸展开四肢,然后点燃一支雪茄。他挪了一张椅子到旁边来。
他安慰地说:“让我们说重点,你的名字不叫平克默。”
我冷冷地说:“我跟你一样清楚。但是一个人总得有某个名字。我能向你保证我不过度欣赏平克默这个名字。但一个人自已给自己命名时,好名字似乎不会自己蹦出来。而想想这名字曾是帅林豪森或斯科罗金斯吧!我想我做平克默做得非常好。”
“你的名字叫埃尔文·C.贝尔福德。”那位绅士严肃地说。“你是丹佛最早的律师之一。你正在患失语症,这病使你忘记了身份。病因是你过分专注在工作上,以及,也许你的生活太缺乏正常的消遣和快乐。刚刚离开房间的夫人是你妻子。”
“她是一个我会称为长相好看的女人。”我慎重的停顿片刻后说,“我特别喜欢她深浅不一的褐色头发。”
“她一个值得骄傲的妻子。近两周前,自你失踪后,她几乎没闭过眼。我们通过一个从丹佛到纽约来旅行的人伊西多尔·纽曼发来的电报知道你在纽约。他说在这儿的旅馆见到过你,你却认不出他。”
“我想我记得这回事。”我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家伙叫我‘贝尔福德’。可是,哎,你不认为该是介绍一下你自己的时候了吗?”
“我叫罗伯特·沃尔尼——沃尔尼医生。二十年来一直是你亲密的朋友,并做你十五年的医生。一接到电报我就和贝尔福德夫人来追你来了。努力,埃尔文,老朋友——努力记起来!”
“努力有什么用!”我微微皱眉问。“你说你是医生。失语症治得好吗?当一个人失去了记忆,是慢慢恢复,还是突然恢复?”
“有时是不完整的逐渐恢复;有时就跟记忆失去时一样突然恢复。”
“你会担任对我的治疗吗,沃尔尼医生?”我问。
“老朋友,我会尽一切能力,并采取所有的科学手段为你治疗的。”他说。
“非常好。那么你会把我当作你的病人了。现在一切都是秘密了——职业秘密。”
“当然。”沃尔尼医生说。
我从沙发上起来。有人把一瓶白玫瑰——一束清新带着水珠散发着香味的白玫瑰——放在了会客室中央的桌子上。我把它们远远地扔到了窗外,然后再次躺到沙发上。
“鲍比,”我说,“突然痊愈了真是太好了。总之,对这一切我相当厌倦了。现在你可以走了,然后把玛丽恩带进来。不过,啊,医生,”我叹了口气,一边一脚踢在他的胫骨上——“我的好老医生——太让人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