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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像蛤蟆湾子村人一样,正当最先闯入河父海母之地的耕耘者不自觉地开始在政治风云中沉浮时,“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声四处可闻;丛密的采油树比天然树林生长更迅速地拔地而起;不经意间,就在离蛤蟆湾子不远处,一排排整齐的青砖瓦房已开始显现一座新兴城镇的雏形。两年前的空前暴雨,使这座新建油田蒙受了百倍于村人的损失。石油工人们紧随村人之后有组织地一批批再次进驻这片黄河淤地时,几乎所有的采油设备全部成为了僵植于地上和深埋于地下的废品。他们从头再来,以初闯荒原的创业精神重新堪测井位、下钻打井,在滴雨未下的秋天,已有数十口油井重新出油。石油工人来自天南海北,背井离乡,他们同时受了“我为国家打石油”的激励,抱定成为河父海母之地主人的豪迈汇聚于此。在连续大半个月的春雨后,从蛤蟆湾子旁通过的原油运输道路变得烂如泥沟。此前,村人在邓吉昌带领下修建的那座木草桥早已被钢筋混凝土的大桥所替代,那是油田专门建设的,以便笨重的油罐车顺利通过。这场绵绵春雨过后,为确保运输畅通,泥沟般的路基被工人们用采油的钢管并排垫起。这条钢铸铁筑的运输路长近百里宽十余米,直到数年后建起混凝土路才结束其历史使命。面对这条特殊的铁路,蛤蟆湾子村人记起了大炼钢铁的岁月,认定这用来铺路的钢铁浸透着自己的血汗。他们用最难听的字眼咒骂石油工人的奢侈。此时,油田贴出告示,明令禁止村人偷油烧火做饭。对这个“偷”字所有村人都觉得十分扎眼,连蛤蟆湾子大队书记鲍文化也觉得受了极大污辱。他带上民兵连长小毛头几次找油田的头头交涉,问村里几百亩耕地被毁的账该怎么算。小毛头更是理直气壮,威胁油田的头头自己手头上可有二百多号民兵。来找油田头头算账的不仅有蛤蟆湾子,几天后,像是有组织似的,河海公社数十个大队的干部全都气势汹汹地来讨说法。

“不就是烧火做饭用点破油吗?地下的石油也有我们一份!”

面对公社社员的质问,油田头头们先是苦口婆心地讲石油是国家的,谁都无权动用;在毫无效果后,便答应再研究一下,各村回去听消息。然而,三天后,几辆吉普车开进了河海公社,穿着白色衣裤戴着一顶大檐帽的公安人员,在各村挨户清查谁家还用石油烧火做饭,并对所有村人提出警告:再偷油便抓去游街。公安与石油工人一样说出了“偷”字,他们每个人腰上都别着手枪。

石油开采已经不能给社员带来哪怕一丝好处,而先前的所谓好处是取油烧火做饭,把村子变成了一个个黑糊糊的油堆。时过不久,脸蛋白净如蛋青的女人和孩子被汽车一批批拉入河父海母之地,住进了那一排排把村人的房子比成瘪三的青砖房里。这是第一批油田工人的家属子女,他们整天无所事事,时常成群结队地在田野上转悠,为捡到一串小野瓜或发现一窝没毛的鹌鹑而吵吵嚷嚷。常家老二风是蛤蟆湾子村唯一去过青砖瓦房的人。他向村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其所见所闻。“油鬼子和他们的老婆孩子吃的全是雪白的馍馍,菜里漂着一层油花。”风被一家的女主人请吃了一份从食堂打来的饭菜。“香着呢!”他在上工时称赞饭菜味道,三天后还能嗝出肉香来。但往后讲的事却让村人大倒胃口,那就是一间房里要住五六户人家,打的是通铺。风嘿嘿地笑着向大家描述他的推测:“五六对男女黑夜里紧挨着睡,你们想想那情形吧。工人们可不像咱,他们晚上要上夜班,黑灯瞎火地干活回来,谁保证不会躺错地方?把身下的女人侍弄半天,是不是自己老婆鬼才知道!”这话让女社员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地远远走开。几年前在那场井火中丧生的小四川等人与村人建立起的邻里亲情,很快便因钢管铺路、对村人偷油的污辱、白馍大肉和青砖瓦房里的龌龊之事给切断了。

脸皮白如蛋青的油田女人和孩子被汽车载入河父海母之地不久,数百名来自省里、地区和县里的半大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打着红旗、喊着口号开进河海公社。蛤蟆湾子村人这才明白,致使村人无法再安心过日子的,并非鲍文化、小毛头、邓青菊这些人,而是来自强大的外力,而村里搞的那些革命活动,只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暴风雨前奏。很多人预感到,这场政治风暴比使村人外迁的自然风雨会来得更为凶猛。河父海母之地的这个夏天晴空也会突然打雷,尽管每场急骤而至的雷雨都会被邓家老四兆财准确地预知,但村人仍被变化无常的天气搞得晕头转向。

来自城里的半大孩子们被这片土地上的采油树和村人原始的生活方式所吸引,看什么都新鲜而好奇。他们步调一致、组织有序,每天都忙忙碌碌,把写满毛笔字的大纸贴得满街都是。这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贴满墙的大纸,常常被一阵疾风暴雨冲刷得无影无踪,他们从头再来,没有丝毫的倦怠。他们不分昼夜地在河海公社的学校和每一个村以及油田工人集聚地搞宣传,比做任何游戏的兴趣都浓厚十倍。对这些来自城里的孩子,刘氏个个喜爱,她毫不吝啬,大锅大锅地做最可口的饭菜招待孩子们,在为他们做饭时喋喋不休地询问每一个人的姓名和家里都有什么人。她用最朴实的话招呼大家,不仅在自己家打了足能容下二十个人的地铺,还动员村人为城里孩子腾地方住宿。蛤蟆湾子因此成为了红卫兵的暂居点。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子显然是同行者的头头,她时常在饭后帮刘氏涮筷洗碗,而刘氏潜意识里把她当成了十年前的红霞,她不仅有红霞一样的笑声,还与红霞重名。还是在刘氏把饭菜第一次端给她时,她没等刘氏询问便自报家门:“大娘,我叫齐红霞,是省第三中学团支部书记。”“是吗?”刘氏当场便眉开眼笑地对她另眼相看,“俺家也有个姑娘叫红霞呢!”两个人因此在极短时间便将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产生了母女般的亲情。两天后,当刘氏诚意挽留她和同伴们多住些日子时,被姑娘嬉笑着拒绝了,“大娘,我们后天就走。”起初,刘氏误会了姑娘的意思,恳切地说:“今年是丰收年,俺家光夏粮就分了三千多斤呢,不会让你们挨饿。”她甚至拉姑娘去看自己家的储藏粮。姑娘被惹得咯咯直笑,告诉刘氏,他们这次是来串联的,就是约上农村的红卫兵一起出去闹革命,最后兴奋地说:“过几天,我们还要去北京城呢!”这话让刘氏吃了一惊,“北京”两个字虽近几年灌满了她的耳朵,但她却认为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远得像在天边。在刘氏的迷惑中,姑娘已带着同伴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虽然这话出自齐红霞之口,刘氏仍然将信将疑。但两天后,当数百名到河海公社串联的红卫兵打着红旗喊着口号离开河海公社时,刘氏在公社中学读书的孙子邓红旗也跟队伍走了。这个消息直到第二批半大孩子来到河海公社家里人才知道。刘氏的心像被掏去了一般。她知道,孙子已经根本追不回来了。

一家人仿佛这时候才猛然想起某天突然从神情到言行变成成人的红旗。此前,花曾对儿子比侄子跃进的显然晚熟暗暗焦急。跃进十二岁便在生产队顶整劳力干活,十六岁当生产队长时已变成了一个唇上生着黄黑绒毛五大三粗的棒小伙子。而此时的红旗显然还是个孩子,他每天晚上背着黄书包回家,除了写作业便是像跟屁虫似的围着红霞转。偶尔和比他小好几岁的弟弟妹妹们玩耍,神情专注而幼稚。花不止一次地对大嫂秋兰说:“跃进是个大人了,可红旗还是个孩子,他们才差一岁啊。”秋兰并不这样认为,她的理由是红旗个子也不矮。这倒不假,红旗虽然身体单薄,但十六岁的少年看上去个头已超过了他过世的父亲兆富。“我不是说这个,”花说,“他压根儿就没个大人的样子。”

但是,有一天早晨,当花打发红旗去公社中学上学时,被儿子的突然变化吓了一跳。红旗不再把书包斜挎肩上,而是拎在手里,柔顺的头发变得卷曲而凌乱,白净的额头出现了清晰可辨的皱纹,二目深沉表情忧郁。面前的儿子使花一下子想起了兆富,红旗活脱脱一个十七年前的兆富。那时,由于对磨面机器的痴迷,年轻人带着行李卷儿闯进了花的家庭。就在那个飘着粉尘的磨房里,在新婚的前一天夜里,花把身子交给了年轻人。在毫无思想准备下发现儿子突然变化的花,没有感到惊喜,而是担起心来。她认定红旗得了病,焦急地将看到和感觉到的一切告诉了婆婆刘氏。事实上,就在二儿媳目瞪口呆地站在红旗不远处端详儿子时,刘氏也发现了红旗的变化。但是,老人却丝毫没感到吃惊。她嗔怪二儿媳大惊小怪,说邓家所有的孩子都这样,小的时候个个乖顺得像只小猫,可总会在不留意间变成一个怪人。为证实这种说法,刘氏向儿媳讲起兆富从小到大的怪异举止,说起兆富刚生下时眼神忽明忽暗的那些日子。“邓家的儿孙没有一个不是怪人。”她最后这样总结道。婆婆的话没有释解花的疑虑,花变得更加忧心忡忡。一天晚上,她将自己的心事讲给红霞听。在她看来,邓家最了解儿子的是红霞。她知道,红旗从进入邓家后最依恋的人是红霞。红霞正在洗涮碗筷,一只碗从她手里滑落到地上,幸好没有摔碎。她拣起碗继续干她的活,没有接花的这个话题。

红霞是唯一事先知道红旗外出的人。红旗临走前的那个上午,她正在给学生上课,红旗突然大汗淋漓地出现在教室门口。虽然猜不透红旗要说些什么,她却从对方的神情和目光中发现了一种急于表达什么的冲动。这使她乱了方寸,心咚咚跳个不停。在教室外的屋角处,在王青山从另一间教室里传来的抑扬顿挫的领读声里,红旗呼呼地喘着粗气,不停地用袖口擦拭着汗水,无比坚定而又清晰地对她说:“我现在要走,可我早晚有一天会娶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学校的院子。红霞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她记起几年前红旗说同样话的情形。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但两个人的嬉戏已超出了老师和学生的界限,友情中掺杂了许多说不清的成分。那时候他紧紧地抱着她,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胸前,而她却在冲动与理智中挣扎,用了最大的努力才把对方推倒在地上。那次,红旗说出了一个成人才会说出来的话:我早晚有一天要娶你。此后很长时间,红霞一直为猛一下将红旗推倒在地而后悔:他仅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绝对不懂自己提这个要求意味着什么,而可怕的是,比他大了整整十二岁的自己,也同时陷入了这一危险的游戏。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在不经意间将对一个男人的恋情转移到了他的儿子身上,后来发展到把前者逐渐淡忘。早在红旗着魔般处处追逐她的影子的时候,她便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可她却无力将这种游戏中断。她心惊胆战地任由这种危险游戏的发展,唯恐有一天会被邓家哪个人看破。其实,他们的反常举动曾不止一次地被家里人撞见过,只是谁也没往别的方面想。红霞的人品,年龄的巨大悬殊,使大家把这种一直没有间断的危险的游戏看做了母子般的亲情。

红霞心里明白,红旗此次冒冒失失的话,与多年前的那次大不相同,如果说前一次是一个孩子对母亲般依恋的女人说的心里话,这一次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她比邓家任何人都先意识到红旗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而且知道红旗一夜间长大的真实原因,这也是她面对花的问话失手险些将碗摔碎的缘由。不久前,两个人的危险游戏终于因偶然发生的一件事破了格。那是第一批城里的红卫兵到河海公社大串联的前一个晚上。红霞批改完学生的作业,从屋外的水缸里提水准备洗澡。自水水搬到瞎嫂家后,红霞一直一个人住一间房子。细心的刘氏知道红霞特别爱干净,让兆财专门为她买了一个特大号的澡盆。夏天,红霞几乎每天都要在大澡盆里洗澡。这一次,她像往常一样将水添足,插上房门,一件件地脱着身上的衣服。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她提水的时候,从学校回来的红旗将房门打开,像猴子一样溜进了她的房间。平日,他经常与红霞做此类猫抓老鼠的游戏,冷不丁地从一个角落里跳出来,吓红霞一大跳,之后开始他们不知疲倦的嬉戏。这一次红旗却玩过了头,当红霞插上门开始脱衣服时,红旗正躲在她书橱的后边,谋划他怎样才能使红霞吓一跳的鬼点子。对此,红霞一无所知,她将所有衣服脱尽,正准备走进浴盆时,听到书橱后一声低低的惊呼,这是红旗在探头看红霞在干什么时发出的。令双方尴尬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红霞惊恐地回身张望时,正看到明亮的灯光中红旗被自己身体惊呆的目光。这还是三十多岁的姑娘自懂事后第一次将身体暴露无余地展示在一个男性面前。她慌乱地用衣服遮挡自己羞处,但同时清醒地意识到,一切都晚了。片刻尴尬之后,红旗红着脸贼一样打开房门逃了出去。第二天,包括红霞在内,全家人都发现了双眼布满血丝的红旗,一夜间由孩子成为大人的变化。此后,一直到大汗淋漓地跑到学校冒冒失失地说那句傻话之前,红旗没与红霞说过一句话,也未踏进过她房间半步。

危险的游戏由于尴尬事件而断然结束,红旗扔下那句冒失的承诺突然出走,使红霞心烦意乱。此时,她才体会到喊自己姑姑的孩子对于她生活有多重要:她以前毫不介意自己终身无靠,总是淡淡地带着笑意回应刘氏对自己婚事的操心。因为她的心思都用在了与自己做着危险游戏的孩子身上。这种顿然的醒悟使她陷入了不能自拔的苦苦挣扎中。她每次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在院子和每个房间里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失望,每天晚上都洗一次清水澡。在一件件脱着身上的衣服,特别是脱内衣时,在用双手撩着清水冲洗洁白如玉的肌肤时,她总会怀着紧张和渴望不断地偷眼向书橱后面瞟去,希望那里就站着红旗。她躺在木床上,听着窗外的昆虫鸣叫,用心一页页地翻阅犹如昨日的记忆,常常被鸡叫声打断。她忽然对来农村串联的城里半大孩子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拐弯抹角地打听她自己也知道压根儿没有希望的消息。短短的时间里,红霞变得异常憔悴,这使得刘氏从对孙子红旗的担心中分出神来,问她是不是病了。红霞强打精神,尽量把笑容送给刘氏,可再粗心的人也能看出这笑容是硬挤出来的,因为笑容常常干涸在脸上。

那些以串联为名的城里的半大孩子,像火种一样,将河父海母之地的某种可燃的情绪点着了。蛤蟆湾子几户来历不清和被视为异类的人家,开始受到越来越难堪的污辱。王来顺的遗孀和两个已经成人的女儿首先被小毛头和青菊抓起来游街,因为他们曾在村里闹饥荒的时候藏过粮食,并已查清一家人解放前就是地主。刘氏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几次与女儿青菊大吵大闹,但不仅没能阻止游街活动,自己精心制作的菩萨像还被青菊给摔了。那场大病后不久,青菊发现自己高耸的乳房在逐渐变松变小,每天早晨不用束胸,乳房在宽大的军装下也不明显了。她不仅不为此感到惊慌还由衷地高兴。她压根儿没有想到的是,过量的药物正在她刚刚发育不久的身体里产生副作用,最终将使她消失女性第二特征。她心理的变异比生理的变异来得更快,在与小毛头一起抓王来顺的老婆女儿游街时,她已把亲情和姑娘的柔情全都丢失了,变得喜怒无常极易冲动。在抓王来顺一家游街三天后,她又把游街目标确定为浪女人虎子媳妇和孤老头祝发财。她亲手将麻木的祝老头从人群中拉出来,亲自把小毛头系好的一双破鞋挂到虎子媳妇脖子上。她一遍遍地带头高呼着从城里半大孩子那里学来的口号,直到嗓子变得像刚学会打鸣的公鸡。与众人不同,虎子媳妇没有将游街当做耻辱,也不介意脖子上的一双破鞋,她是蛤蟆湾子唯一没有羞耻感的女人,对任何事情都已满不在乎。返回蛤蟆湾子不久,浪女人便生下一个女孩。那是大雨中与石头狂欢结下的果子。刘氏从石头嘴里证实这件事情后便把孩子要回了家里。女孩生得眉清目秀,被刘氏取名香草。虎子媳妇对养在邓家的两个孩子,几乎从没留意过,甚至比不上哺育幼仔的母兽。走在街上,她时常看到和孩子们跑在一起的邓飞云。飞云是兆禄播下的种,接过孩子的一刹那,刘氏便清楚地知道是邓家的血脉。飞云这个名字是邓吉昌给取的,他压根儿不知道那个被他经常吐口水的女人就是自己的亲娘。浪女人虽然知道飞云就是自己送给邓家的那个孩子,却丝毫没有舐犊之情。事实上,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是为满足永无休止的性欲而活着。回蛤蟆湾子后,她每天晚上都虚掩着自己的房门,焦急地等待着不知是谁的任意一个男人的光顾。她甚至把批斗会和游街当成了勾引男人的绝好机会,因为批斗会和游街的当天夜里,她总会在自己那两间简陋的小屋里等到一个男人,而这位在她淫荡的喊叫声里完全成为俘虏的男人,往往是批斗会上和游街时对她最凶的人。

每天,通过石头的口,村里村外的种种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到鸽场邓跃进耳朵里。当跃进听说浪女人脖子上挂着双破鞋游街时,感到特别滑稽可笑,当着鸽场社员的面,他说:“干脆让她光着身子游街算了,她正喜欢这样!”在他的哈哈大笑声里,连石头也对他的突发奇想感到吃惊。对村人如同小儿游戏般的举动,跃进既没兴趣也丝毫不感到奇怪,他将此看做大家在极度空虚中找到的特殊休闲方式。“大人的玩性比孩子更强。”他想到这里时灵感顿生。一天下午,他蛮有把握地对舅舅石头说:“老舅你看着,我会让鸽场里的玩意儿比村里的更好看,不出半个月,就是虎子媳妇光着身子游街也没人去看。”

跃进的话起初并没引起石头注意,可在第二天一早开笼放鸽时,跃进开始为他信心十足的游戏作训练和学习。他在数百只母鸽子的腿上系上了粉红色的布条,用只有他和鸽子才能听懂的语言,把这些鸽子引到鸽场外的一片草地上。腿上系着布条的鸽子听话地围在他周围,扑打着翅膀上下飞舞。跃进全不顾鸽场社员投来的惊奇目光,一会儿带着这群鸽子飞跑,一会儿又静静地坐在草地上,让鸽子围成一个规则的圆;他一会儿大呼大叫,一会儿又喃喃细语,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只没有翅膀的鸽子。后来,他带着这群鸽子跑得无影无踪,直到将近日落时才返回鸽场。没有人知道这一天的时间他究竟干了些什么,只见他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稚气。

“鸽子比人都灵气!”跃进向鸽场社员打着招呼,再响亮地打一声呼哨,数百只鸽子加入了返巢的鸽群里。

第二天一早,他把系粉红布条的鸽子队伍扩展到了上千只。在昨天数百只鸽子的带领下,上千只鸽子又着了魔般地随他飞出鸽场,一直到远离鸽群谁也看不到为止。包括石头和胡万勇在内,鸽场的社员对生产队长的奇怪举止不再放在心上,而一些目睹此景的村人以为跃进在放鸽子。十几天后,也就是最后一批城里下乡串联的红卫兵驻进蛤蟆湾子的那天下午,鸽场的数万只鸽子腿上已全都系上了粉红色布条。这些布条,全是鸽场营销队的社员外销种鸽、幼鸽和鸽蛋时顺便买回的丝绸,足足用掉了一百尺。由于兴奋,跃进满脸红光。他让石头找来一张大红对子纸和一支粗毛笔,几乎没加思索地写就了一张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是鸽场将于次日早晨进行万鸽表演,届时请全村父老乡亲和城里下乡串联的城里红卫兵观看。这张大字报在日落前贴在大队部的墙上,在众多的大字报中十分醒目。贴完大字报,跃进才发现仅隔数米便是大队党支部新贴不久的一张白纸通知。跃进只看了一眼便知通知是大队党支部书记鲍文化亲自写的,笔体苍劲有力,远比自己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耐看。大队的通知要求明天早饭后全体社员参加四类分子集体游街活动。万鸽表演的大字报如同专门冲着这张通知来的。“也好啊,”兴奋中的跃进丝毫没为自己的莽撞举动而后悔,他对石头说,“我倒要看看,究竟谁玩的花样更高明。”

当天晚上,几乎全村的人都在谈论鸽场的海报和大队的通知。晚饭后不久,鲍文化便带着小毛头到邓家找到跃进,当时跃进正准备去鸽场睡觉。大队党支部书记脸色铁青,将一只手叉在腰间,撑起披着的家织布衬衣。他本想大发脾气,质问跃进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但灯亮里他的目光碰到了刘氏的眼神,虽只有短暂的一碰,他分明看到刘氏完全站在孙子一边。他顿时矮了半截,把冒到脑门上的火气用力地一压再压。跃进似乎压根没理鲍文化的茬,他眉飞色舞地向支书介绍鸽场万鸽表演有多精彩,并说那几万只鸽子可全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明天书记您可去看看啊。”他边说边与鲍文化同时走出邓家院子,一直到分手,鲍文化连一句话都没插进去。

蛤蟆湾子大队异类的游行活动和鸽场的万鸽表演几乎同时开场。为把全村社员的注意力吸引到大队组织的活动上,鲍文化昨晚离开邓家后马上召集了会议,他知道,一旦大队的活动被跃进比下去,自己和大队党支部将会威信扫地。但是,包括小毛头和邓青菊在内的所有与会者全都束手无策,大家谁也搞不清跃进会弄出什么花样。会议一直持续到半夜,最后青菊建议让浪女人虎子媳妇光着身子游街,小毛头马上站起来支持这一建议。但更多的人表示强烈的反对,认为做如此下流的事有伤风化。鲍文化最后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将浪女人光身子游街的事定了下来。

大队方面突出险着果然奏效,当虎子媳妇一丝不挂地被两个民兵押着走上街头时,蛤蟆湾子村的喧嚣比傍晚蛤蟆湾子的蛤蟆更加聒噪。浪女人两只被无数男人揉捏过的乳房松弛地一直垂到下腹,两臀无一点肉感,阴森恐怖的羞处暴露无余。她丝毫没有大家想的那样狼狈,双手下垂自然摆动,淫邪的眼神里充满着好奇。并不是所有村人都有幸目睹这一裸体游街的场面,正当大家奔走相告时,随着断断续续的几声呼哨,千万只腿上系着粉红色布条的鸽子如大雁般排着整齐的队伍遮天蔽日地飞来,在村人的惊异中,将游街者与围观者整个儿隔离了,如同在两者间扎起的一堵红白的屏障。当呼哨声再次响起时,鸽群扑打着翅膀按原路返回,分上下五六个层次,横看横成排,纵看纵成队地朝鸽场飞去。这一表演将所有村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大家再顾不上看浪女人丑陋的裸体,不约而同地随鸽群跑向鸽场。跃进身穿汗衫和短裤,高大的身体和严肃的表情宛如一位千军万马中指挥若定的将军。他大呼小叫地欢迎村人和城里红卫兵观看万鸽表演。大家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十余片河父海母之地随处可见的植物叶子。他所指挥表演的第一个节目叫“遮云蔽日”。一片窄窄的茅草叶子衔在跃进生着黄黑绒毛的厚厚嘴唇上,突然发出了尖利的乐声。鸽群旋即腾空高冲,错综交叉地扑打着翅膀,如云般将天地隔开。在村人的欷歔声里,跃进指挥鸽群表演第二个节目“遍地素裹”,他唇间的茅草叶子换成了宽大的玉米叶子,立时低沉的乐声又起。数万只鸽子如白云附地,将腿上的布条和脑袋全都藏得无影无踪,给青绿的草地铺上了厚厚的地毯。上了岁数的村人记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早晨,从孤老头祝发财那里学来“聚鼠咒”的瘸哥将千万只老鼠聚到自家院前的情景。但眼前的景象把那次群鼠并排的风光比了下去。跃进不断地变换着唇间的植物叶子,在节奏不同的口哨声里,鸽子的精彩表演,把村人看得眼花缭乱。直到跃进将食指放在口里,发出四声刺耳的呼哨,鸽子四散飞走时,大家才记起大队组织的游街活动。而此时,仅有大队干部参加的活动早已草草收场,观看万鸽表演的队伍里,鲍文化踮着脚把脖子伸出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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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道家玄书《天机册》被盗,江湖术士流传天相有‘紫气西散’之势,暗示紫薇星陨落。天下陷入诸侯争霸的局面,君威没落。世人皆赞一人位卑不敢忘忧国,皆撼三千甲士镇国门,皆叹北山万古一逆贼。人死为骼,功存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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