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年仲夏,周原大丰,五月十八,早朝卜毕,百官同贺。
太傅姬友持圭贺道:“王上仁德,天眷宗周,周原缴公麦六百万石,较往常丰年都超出三成。若谷稷再丰,今年约可充仓廪千万石之数!百姓家家丰盈,个个欢欣,纷纷谢天恩拜王上!”
周原震后,我命姬友兼领了司徒,让他掌管宗周所有的户籍与土地,听到这个喜讯,我笑着对朝臣说道:“苍天虽不弃宗周,但寡人的德行还有欠缺,能有此喜,全赖诸位社稷之臣共同扶持!”
虢公翰很会顺势,对着朝臣大声说道:“一年多来,王上日夜勤政修德,天下共睹!如今能得天赐大丰,全托王上齐天之福!”
“王上洪福齐天,宗周社稷神眷!”百官也都是行礼拜道。
我听着这些溢美之词,笑了笑,也隐隐觉得这是天意使然。
这一年来,依靠诸侯们的巨额岁贡及府库珍藏,宗周被恢复了七七八八,丰镐二京即便不如往日辉煌,但也相差不远了。而且鸣鸿归朝一事,震动了九州诸侯,使他们的私心也淡了许多。
“王上,微臣也得知了一件喜事。”叔带笑着说道。
“哦?太保获悉何喜?”我有些意外的问道。
“申北暗使来报,去年的那场蝗灾并未止歇于横岭,而是翻过横岭直扑西北方戎人草原。犬戎一部首当其冲,一年多来牛羊饿死无数,伊洛、山戎这两个草原王部也都有不同程度地损失,但截至目前损失还不大。不过,蝗虫春出秋伏,不知今后几年会不会继续泛滥。戎人乃是我华夏宿敌,如今我宗周复兴,他们却遭了天灾,此消彼长,也可谓一喜!”叔带细细说道。
“太保大人说得没错,那些戎人屡屡犯我华夏,如今遭难,可喜可贺!”张象也笑着说道。
“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百官们纷纷贺道。
“无喜可贺!无喜可贺!”一个高亢的声音反驳着所有人。
“虢石父,安敢在此大放厥词?戎人乃华夏千年公敌,他们遇到灾祸便是喜!还仗着你曾是王上伴读,觉着王上可能会袒护于你么?”姬友厉声斥道。
我心中的虢石父很是机敏,更是个谨言慎行的人,如今听他说了这话我都有些不舒服,何况他人?
“虢爱卿,何出此叛邦之言?”我有些不悦地问道。
虢石父施礼回道:“微臣斗胆问王上一句话,这天地之间可有极限?”
“天,漫无边际,地,广阔无垠。”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虢石父见我并没有发怒,继续说道:“微臣从书中所知,盘古开天之后,令昊天上帝秉持天道,又命东南西北四位天帝分管四极,之后才允许娲皇造人。娲皇以四极帝君之体态语言为本,造万族之祖。当是时,万族同在一处,混杂而居,渐生争斗。昊天上帝见万族是非不分,善恶不明,一怒而裂天地,分四极,依万族言语容貌以大海、高山、荒漠相隔,就是希望万族可以止刀戈,同兴旺。可是万族中却不包括戎狄蛮夷,因为他们皆为华夏氏族的分支所化,与我等同根同源。王上,不知微臣可说得对?”
这些传说逸闻我也读到过,对他点头说道:“确有此事,不过又当如何?北极帝君所辖之地以九州为中心,为四海所包,疆域最为广阔,族群中更以我华夏族人为主。上古华夏各氏族内斗频频,黄帝炎帝于涿鹿大败蚩尤九黎,从此确立华夏正统。及至文武二王之时,华夏正统氏族得地九州,代天帝,承天道,故把分化出的那些外族分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那些外族和其他异族混杂而居,移风易俗,有不火食者,有不粟食者,不学华夏的礼数,只学异族的野蛮,怎么?虢爱卿还把他们认作自己人不成?”
虢石父摇头叹道:“微臣曾经也如王上所想一般,不屑与那些外族为伍。然而在去年地震时,微臣赴周原赈灾,曾在周原上看到了一副奇景异象。”
“虢大人,周原既生异象,你为何迟迟不上报?”姬友责问道。
“太傅大人误会微臣了,微臣所说的奇景异象,倒也常见,但它却出现在地震之后,石父见识浅薄,只好将其当成异象来看待了。”虢石父回道。
我听得有些迷糊,对虢石父说道:“虢爱卿,到底是何等异象?。”
虢石父严肃地回答道:“天地有虹!”
听到虢石父说的异象竟是“天地有虹”,所有人都耻笑他没见识。
“虢大人,这真是罕见的异象啊!”
“王大人说得没错,虢大人好见识!”
“大惊小怪!说了半天就说出个虹霞,也不怕丢了大夫们的颜面?”
......
“好了!”我打断百官对虢石父的嘲讽,有些无奈地对他说道:“这虹霞很是平常,多出自雨后云散日出之时。虢爱卿,这可不算什么异象。”
“王上,异象之说出于人心。那般连天接地的虹桥,对他人来说或许没有奇特处,但对微臣而言则算是异象了。”虢石父说道。
“不知虢司徒见此异象,可卜出吉凶啊?”太傅不屑地问道。
“吉凶之理,微臣参悟不到。不过,虹分七色却融于一身的大同之道,微臣倒是有些感悟。”虢石父回道。
见他竟敢在朝堂论及大同圣道,我笑着说道:“虹七彩而相合,却有大同之理。七色虹霞,一体同出,就如华夏正统一般,虽分氏族,却合于礼乐。而华夏与外族乃是正反之分,白黑之别,不可相类。”
“王上会错微臣的意思了。微臣虽然见到大同之虹,但也没有同于外族之意。然而,既然我华夏为昼为日,为主为正,那这些外族就可为夜为月,为辅为奇,这不也合了阴阳相交的大同圣道么?”虢石父反问道。
“大胆!”没等我说话,太宰虢公翰当先斥责道:“虢大人,你怎敢在朝堂上妄言阴阳大道?那些外族不学礼义廉耻,会听你说什么昼夜日月、主辅正奇的话么?虢大人,本公劝你一句,再说下去,可就要失邦礼了!”
虢石父闻言眼神一黯,低头沉默不语。
我看着虢石父,对虢公翰摆了摆手,平静说道:“虢爱卿,今日你说异象又谈阴阳的,寡人不知你到底要说什么?”
虢石父抬起头,眼神有些激动地说道:“王上,宗周遭难,九州来助。那如今戎人遭难,何人来助?我宗周奉礼乐已有二三百年,但也仅仅持礼于华夏本族,对那外族轻则训斥,重则讨伐。那外族虽然学了些异族习性,对本族多有劫掠残暴之行,但不乏因为民困马瘦、饥寒交迫,不得已而为之啊。本族与外族纵有仇怨,但归根结底还是同源,而且我宗周周礼,顺承天道,定可以感化外族重归华夏,此刻戎人草原蝗灾无数,不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呢?”
“哦?那你说,寡人该当如何啊?”我脸色有些发沉地问道。
“以本族之麦粟救外族于灾祸,以本族之金银易外族之牛羊,以本族之礼乐化外族之干戈。”虢石父一语说完,满朝哗然!
我有些失望了,眯眼盯着虢石父,恨声说道。“此话竟从虢爱卿口中说出,寡人心寒!”
“王上!微臣也是为了宗周着想啊!”虢石父不停顿首,嘶声喊道。
“拖出去!”我怒吼一声,将面前王案也一脚踹倒,吓得朝臣噤若寒蝉稽首不抬。
待甲士把面如死灰的虢石父拖出朝堂,朝臣才敢缓缓直起身。
张象见众人不言,对我施礼说道:“王上,虢石父口出叛邦之言,目无天子,法当刖足!”
“刖足?”见虢石父被当朝拖走,我嘴角抽了抽,又听到张象议罪,心中更是不忍。
我没有依张象之言,寒着脸起身回宫了。
......
一个月后,我命人将虢石父从狱中放了出来,官复原职。这件事在朝堂上激起了很大争议,但我还是力排众议,把所有不满都压下来了。
虢石父不只官复原职,还被我私下赏了千镒金。
这一日,我把虢石父单独叫到了政殿。
此时靠在王座上的我,久久地盯着跪在眼前的虢公翰,最终还是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话:“寡人恨不得杀了你!”
虢公翰抬起头,他的脸色很是憔悴,头发也白了不少,对我施了一礼,有气无力地回道:“王上没有降罪,反倒让罪臣官复原职,罪臣不解。”
我看着他哪还有曾经意气风发之状,心中刚升起的火气也已消了大半,于是叹声对他说道:“周有九刑护法,天子若想问罪一个大夫,何其容易!可一旦将你治罪了,那日后又有何人愿为寡人在风雪夜披上大氅呢?”
“王上......罪臣......罪臣......”虢公翰听了我的话,眼泪如泉涌,跪伏不起。
我感怀地对虢石父说道:“石父,这些年来你对寡人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寡人以太子之身走到这天子之位,这一路都是你陪着寡人过来的,其中有多少磨难,你也是和寡人一同经历过的。旱灾之时,你去周原替寡人携粮赈灾;地震之后,你又去周原代寡人安抚百姓。你所立之功也足以抵罪了,更遑论以我等早先的情分?”
虢公翰此时泣不成声,不断磕头悔罪,都已磕出血来。
“在狱中悔过月余,而今你可知罪了?”我轻声问道。
“罪臣知罪,罪臣知罪!罪臣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那叛邦之言,还让王上两难。”虢公翰哭声回道。
我摇摇头,严肃说道:“石父,你的罪不在于此。如今朝臣们都说你虢石父是个贪图私利的小人,说你是寡人身边的佞臣,仗着曾为寡人伴读的身份狂妄无礼,更有通戎叛国之嫌,就连太史伯阳父都将你那日之状写得奸猾无比,甚至把寡人也连带着斥责一番。你倒好,在狱中享了一个月的清净,出来又官复原职,还被寡人赏了千金,呵呵,想想这些,真是一场笑话啊。”
“王上,罪臣......”虢石父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我打断了。
“好了,别总是罪臣罪臣的,寡人不治你的罪,你便是寡人的司徒,中大夫!起身吧,入座!”我淡淡笑了笑。
虢石父确实很了解我,也不矫情,讪讪一笑转身入了偏席。
“都说那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寡人倒觉得恶名之下,其实也难副。如今寡人救了你,连同你的恶名也一并揽到了身上。诸侯们也听说了此事,想来多少会有些不满。不过好在今年宗周大丰,喜忧两相冲,寡人倒是一功不见,一罪未有。”我自嘲了一番。
“王上哪里有罪,都是微臣的罪。”虢石父苦声说道。
“哈哈哈哈!”我大笑三声对虢石父说道:“这件事的功罪,岂是你能背负得起的?即便是寡人,也背负不起!”
“王上不必为微臣开脱,微臣已认罪了。”虢石父说道。
我看着虢石父的苦瓜脸,笑着说道:“那日你在朝堂上说的话,其实已合大道,但是你可知道,为什么朝臣中很多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却仍说要反驳于你么?”
“微臣不知!”虢石父回道。
“你啊,最不应该的便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件事说出。那相传居之事确实是已过了有些年头,然而你真当所有人都忘了不成?那日寡人大辟吕叔段一家上下几百口,就是因他货通戎人。吕叔段为了私利被寡人杀了全家,你还想让寡人去救什么戎人,真是异想天开。不过寡人也理解你的公心,然而你以为寡人不降罪于你反而救你,是因为你对这天下的一片公心么?”我缓缓问道。
虢石父恍然大悟地回道:“微臣明白了,微臣这条命舍早了。”
“不错,救危扶困是仁,礼教万方是德,但即便要施仁德,布教化,我等也要讲个方法和时机不是?”我无奈说道。
“啪!”虢石父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摇头叹息:“哎呀!微臣误了王上的大事啊!”
“好了,悔之已晚,就算你将自己的脸扇没了也没有什么用,而且再打就是在打寡人的脸了。”我无奈摇头。
“可是王上的大事?”虢石父愧疚问道。
“寡人的大事?唉......”我叹了一口气对他继续说道:“此事暂不可为,外族习俗已异,不食谷粟只食血肉,逞凶斗狠以力为尊,杀父杀子杀兄杀弟,纳母为妻娶嫂为妾,此等蛮兽行径,怎能被周礼一时教化?所以,这哪里能是寡人的大事?寡人自己可不敢行那引狼入室之举啊!”
“可是,华夏当真见死不救?”虢石父问道。
“宗周大震,戎人可救助我等?如今不过是一礼还一礼,一报还一报罢了。天道无亲却有情,既然已经赐了宗周丰年,它又怎么会放弃那些戎人呢?石父啊,善思可矣,多思无益。”我笑着说道。
“唉......微臣真是糊涂啊!”虢石父想明了关键,不由长叹道。
我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清嗓说道:“不用多想了,这事不只让你糊涂,寡人也不是那明眼的局外人。既然此事已过去,你便不要再多想了。寡人今日叫你来,可不只是为了和你说这件事,还要安排你去做另一件事!”
虢石父闻言连忙拜道:“王上之命,微臣万死不辞!”
“什么死不死的,真是晦气!寡人是让你去办件喜事!”我笑骂道。
“难道?”虢石父眼睛一亮。
我点了点头,直了直身子,看着他微笑说道:“明年春分,迎姒还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