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听了申姜的一番劝慰,我的心病就好了大半,之后我又用了两日的时间给诸侯们回信,待放下了笔只觉得神清气爽。
诸侯们上表的都是请罪信,而且还表示各国今年的贡品会较往年多上许多,具体的数目则由他们派遣的使臣向我禀报。
申姜也陪着我看了他们的信,她读完后很是疑惑地问我:“怪哉怪哉,这些诸侯怎么都向夫君请罪呢?难道九州各国也遭了灾不成?可是既然遭了灾,那贡品也应减少不应增多才是啊?”
我停下回信的笔,笑着对申姜回道:“爱妻说错了头一环,那后面的想法便都偏了。”
随即我又详细说道:“宗周执天下牛耳,乃九州万邦之共主。为夫履位至今即便有小过,自诩还未犯什么大错,所以为夫实在不明白昊天上帝为何将此天罚独独降在宗周。不过,这一点不只是为夫不明白,就连那些诸侯们也是不明白。可是天意虽难测,却有迹可循。人们常说,斩敌先斩将,罚罪先罚首,所以昊天上帝欲罚九州,则当先罚宗周。诸侯们之所以上表请罪,是因为他们觉得宗周代领了九州天罚,为夫一人替各国君主顶了罪啊。”
“夫君这番说辞有些强辨之意,难以让奴家信服。那些诸侯近年来越发轻视宗周,如今见宗周遭难,他们应该暗自称快才是啊?”申姜反驳道。
“呵呵,这便是礼的功劳了。诸侯们私心虽重,但也不敢违礼而小觑宗周。如果有人见我等遭难却拍手称快,那就是背弃了仁德与礼义,断不能为华夏万邦所容。既然他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其目的说恶不恶,说善不善,这或许便是宁违心不违礼之道。”
说到此处我不禁仰天一叹,当年父王对我和姒讲了违礼不违心,而此刻我又吐出了违心不违礼,真是天地两极,各有侧重。
想到紧要处,我不禁独自陷入了沉思之中。
既然万事皆不可一言以定之,那便需要分阴阳、吉凶与祸福。一阴一阳相合即是元,是虚无。天地之间并不存在阴阳相协之物,亦不能成阴阳相协之事。但三才的另一方,人,却是可以调和万物万事之阴阳。
只拿这些诸侯的信件来说,他们的请罪书是奉天明礼,是阳。我若是依其所言怪罪他们,或者讨要更多的贡品,那便是火上浇油,阳上加阳,必会使他们心生怨毒。
而我若不仅不怪罪他们,反而退还了多余的贡品,那诸侯们心中的阴便会出现。他们会愈发轻视宗周,心怀不轨。
谁都不愿做送阳纳阴之事,我更是如此,所以我不能向诸侯问罪,却可以收下他们的全部贡品。这样诸侯们不仅会心安理得,还会对宗周充满感激之情。如此,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少阳之吉便成了。
这件事的处理方法最是明白不过,但做得习惯与想得明白,是两回事。
申姜见我深思也不出声打搅,微笑着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原来她心中早已明净,只是明知故问罢了。
......
王二年季夏,六月初一,宴请诸侯来使。
“各国使臣远道而来,寡人身体抱恙未能及时设宴相请,有失宗周礼数,今日自罚一爵。”朝堂内,王座上的我对堂下的使臣笑着说道。
“微臣不敢,愿与王上共饮!”各国使臣持酒面北,笑着回礼。
这一场宴席人数不少,除了楚国南部若干偏远的夷国未曾派来使臣,其他的诸侯国使臣则悉数到场。宗周这边自然也不能只由我一人出面,下大夫以上爵位的朝臣今日悉数到场,入席作陪。
看着眼前分席而坐的数百人,我感到了久违的热闹。
酒过三巡,虢公翰起了身,笑着对各国使臣说道:“王上身体虽已痊愈,但仍需调养,余下的酒便由宗周百官与列位使者同饮。”
使者们纷纷含笑点头,更有晋使姬成师率先言道:“王上,微臣奉晋侯之命出使宗周,如今已滞留不少时日。微臣若不能按时返晋,恐晋侯怪罪,不知可否借此良辰吉时,先向王上进表晋国之礼?”
“微臣与晋使同请。”其余使者也想着早日回国复命,自然齐齐应和。
虢公翰见我对他微微点头,便笑着对使者们笑道:“各国使者忠君之事,为宗周百官所敬佩。既然如此,还请逐一进表,以全今日之好!”
姬成师当仁不让,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红函,从红函中取出一卷帛书,高声唱到:“宗周代领九州天罚,晋侯姬仇面西再拜,惶恐难当,岁贡附加,聊表罪心。岁贡名目:玉千斤、金万镒、银万斤、珍珠百斛、铜铁千车、各类布帛锦缎五万匹,榖三十万石、六畜之数以十万计,另有工匠六百、奴役八千,以供王上驱使,礼毕。”
说完姬成师斜眼看了看其他诸侯国的使臣,眼角中多少有些得意。诸侯国的贡品多以金银珠玉为主,方便流通。至于其他的贡品,诸侯们会根据本国特产及国力酌情进贡。
“嘶——”一些官员听到晋国如此大手笔讶异万分,发出了惊叹之声,而更多的官员则是低声议论。
“咳咳,”燕使姬叔命轻咳了几声,打断了百官们的浮想联翩。
等众人不再议论,他才拿出礼单高声唱道:“燕国岁贡名目:玉百斤、金万镒、银三千斤、榖十五万石、牛一千五百头、马一千匹、羊五千只,另有狄奴三千,以供王上驱使,礼毕。”
燕国与晋国一样,都是王室的同姓强国,但燕国地处九州北疆,还需不时与狄人交战,燕侯能拿出这些贡品已是难得了。
百官见到了燕侯的诚意,皆是面容欢喜。
这唱念礼单的次序并不是依据各国的强弱,而是按照亲疏远近,同姓先,异姓后,同族先,异族后。
等同姓国唱完礼单,齐使姜亮轻哼一声缓缓起身,拿出礼单朗声唱道:“齐国岁贡名目:玉千斤、金两万镒、银两万斤、东海大夜明珠十颗、珍珠千斛、铜铁三千车、盐两千车、漆五千车、极品蚕丝五万石、榖五十万石、干鱼二十万尾、六畜之数二十万计,另有匠人三千、夷奴三万,以供王上驱使!礼毕!”
姜亮唱完,斜眼看了看面色羞红的姬成师,冷冷一笑。
哗——堂下百官当先炸了锅,就连我也不禁抖了一下手。
谁也没有想到,如今的齐国竟富庶到了如此地步!这名目一唱,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开口天闭口地的。使者之言如国君亲语,板上钉钉,不可更改,礼单唱完便是事成了。
这也仅是今日的第一个意外之喜,第二个意外竟来自吕国。
吕使淡淡一笑,唱起手中礼单:“吕国商贾颇多,仅存些财粮,还望王上及各国使者莫要见笑。吕国岁贡名目:金十万镒、银十万斤、榖八十万石,另有商贾千户,以充镐京坊市。”
朝堂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看向吕使的眼神都变了,这其中有的是叹服,但更多地则是贪婪。
“吕侯,何苦如此?”我心中一叹。我与卫国吕氏的仇怨虽有,却从没有借此为难过吕国和吕侯。
华夏吕国,到底是炎帝之后,始于大夏之初,历经三朝而犹存,自有天道护佑,真不知吕侯为何会突然献出这亡国岁贡。
不待众人细想,宋使也起身唱道:“宋国岁贡名目:玉五千斤、榖五十万石、甲胄五千套、各类兵器三千车,另有三师甲士,以供王上驱使。”
这便是第三个意外了。
这一回,众人没有赞叹,而是有些疑惑。宋国氏族多是前朝遗族,宋君更是殷商王室之后,他这又送甲胄兵器又送军士的举动,实在是让人费解。
第四个意外来自楚国,楚国岁贡倒不是很多。但当听到那“包茅千车、楚女三千”之语,我和虢公翰面面相觑,眼神中很是警惕。
楚子居然将多年不贡的包茅也送了,此番行径,看似是顺服宗周,实则另有深意。
包茅筛酒,楚女妖娆,这个芈族楚子难不成希望我沉迷于酒色之中么?真是没安好心!
正当我心中盘算着如何提防楚国时,第五个意外就到了,不过这个可真是意外之中的意外。
“越国国穷,并没有财粮以奉王上,但越君却命微臣带来了数件匠族欧氏所铸的神兵,聊表寸心!”越国使臣扬声说道。
场上大多数人本是有些不屑地看向越国使者,知道他们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但一听贡品是巨匠欧氏锻造的神兵,又都两眼放光。
我曾经的佩剑帝嗣便是巨匠欧伯同所造,那般神妙只有用过之人才能晓得,于是我好奇地吩咐道:“还请越使呈上,好让寡人细看!”
越国使者闻言对我施了一礼,命几个捧着两短两长四只紫檀木匣的随从入了殿。
那四只木匣上皆镶嵌着金银珠玉,在灯火照耀下很是辉煌,让人心生好奇,也不知里面是何兵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