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十六年孟春,正月初一亥时一刻,父王驾崩。
父王临终的时候,我就陪伴在他身旁。
他走的很安详,口中一直念着我和母后的名字,最后那一刻,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似乎是看到有一扇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那门后站着的,想必是等待他多年的王后,我从未谋面的母后——齐姜。
他是笑着走的,而我已哭晕在旁......
那时虽是夜里,但宫里宫外却是灯火通明。
白幡挂满宫墙,天下皆为缟素!
所有的宦官和侍从们都手忙脚乱地准备着葬礼的器物;百官在得到音讯后披着素白麻衣,来到王宫外伏地哭嚎;留守在京的虎贲封闭了所有城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国人们听到了丧钟九十九响,皆是面色悲戚地扶着房门,泪眼看向王宫。
父王的葬礼被安排在了四十九日后的二月廿日。
这些日子他躺在冰封的七重棺椁里,接受百官及万邦使臣的祭拜,而醒觉后的我则一直守候在他的棺椁旁,不言不语,日夜哭泣。
宗周历代先王的陵寝都集中在骊山。
骊山西面有一处可并排通行四乘马车的巨大洞口。从洞口进入,一直往下行走九百五十丈,便可以看到一个长九里宽五里的天然洞穴。
先祖武王曾在那里建了一座墓城。
墓城依洛书九宫与周易八卦而建,内部设有一个阵法,取名为九天八卦阵。穆王之后,便再无一人懂得破阵之法了。八处敞开的城门,可随着城墙依暗河变换方位,任何人进去都会被困死其中。
即便是我,送父王入葬时,也只是站在墓城门外,看着八匹御马拉着父王的棺椁,缓缓消失在墓城中。
周王无定墓,马最终累死在城中何处,何处便是坟茔了。
不论是父王的葬礼,还是三月初六新王即位的大典,我都是在一种木然无神地状态下度过的。
太宰虢季病倒了,太师尹吉甫代天为我赐王弁。
诸侯中哪些国家来的是主,哪些国家来是臣,我也全然记不清了。
唯一记得的便是,经过太宰和三公们的商议,他们为父王定下了谥号,这是对他一生最庄重的总结。
三月廿八,这是父王牌位进入宗庙之日,他的牌位被安奉到了第二穆庙。
那一日举行了盛大的典礼,但在我眼中却是一片虚无,只听到大病未愈的虢季用颤抖地声音,昭告四方:
“先王姬静,圣善周闻,能布令德,哲惠昭布,重光丽日!得天之授,享谥为宣,讳称宣王!吉时入庙,庙位二穆......”
子长对我没用什么好的言辞来评价,却对父王的评价十分中肯。
他在《史记》中曾写道:“宣王姬静,脩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
......
这一年的夏天很是燥热,自孟夏开始便是烈阳横空。
仲夏五月初九,虢国公、宗周太宰虢季,薨。
虢季是父王的肱骨老臣,在一个炎热的午后便随父王的脚步而去了。
我将太宰的位置交给了他的长子虢公翰。虢公翰如今已至不惑之年,敦厚本分。每当与他交谈,我都能想起那个整日与父王商议政事的老臣虢季。
或许这就是父与父、子与子、君与臣的一种延续。
孟秋七月卅日,褒国来信。褒侯,薨于六月初三。
听到消息后,我感到脑子又木然了很多,也不知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洪德。
洪德终究是要知道这个消息的,不仅是因为褒侯是他的父侯,另外的原因则是,他需要回褒国继任国君之位。
姒给我写的信中充满了悲戚之色,她很不舍这个一直把她们母子俩护在羽翼下的义父。同时姒也很害怕,即便这一点她未曾在信中表露,但我却能感受得到。
半年多来,我收到了姒很多封信,一封比一封长,有的是说褒国的新鲜事,有的是说望儿最近的成长,有的是说她对我的思念,却唯独没有说出安慰我的话。
我清楚,她懂我,她不想让我一直沉浸在失去父王的伤痛中。不过,除了望儿,我依旧什么都给不了她。接下来的三年,我不能做出什么不孝或者出格的举动。但这些不是礼给我们的枷锁,而是它为我们划定了团圆的期限。
仲秋八月十一,尹国公、宗周太师尹吉甫,薨。
尹吉甫病逝的消息传来时,我正枯坐在王座上。
我疲惫得摆了摆手,让禀告的宦官退了下去。第二日,我命尹球接任了太师的职位,而自己回到宫中独自低吟着尹吉甫作的那首《岁值千秋歌》。
宗周上下悲伤的氛围没有消散,反而愈加浓郁。
季秋九月廿七,太保张仲,薨。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中剧痛,猛地吐了一口血,那些曾经辅佐父王的老臣,如今竟只剩下了太傅姬友及太史伯阳父了。
当然,这一年也并非全是丧事,也有几件大事发生。
夏季的烈阳留下了赤地千里,周原闹了旱灾。
我将虢石父命为了卿,让其兼领小司徒。这并不只是他跟随我多年勤勤恳恳的缘故,更主要则是因为他想出了几个好主意,可以帮助宗周国人度过残酷的秋冬。
大夫叔带被我命为太保,统管宗周军队。与西垂秦军每半年的轮守演武还在继续,在与戎人的交战中,张宜率军立了大功,协助嬴开大胜义渠戎人,斩首八千。我遂把张宜封为了大司马,让他继任叔带之位。
诸侯那边发生了一件大事,令宗周在诸侯心中的威望一夜抬高。
姬仇终于完成了复国大计,在秋末重登晋君之位。他复仇的兵力是郑国联合其他数个中小诸侯国拼凑出来的,所有举动全是来自宗周的授意。姬仇为了感谢宗周的复国之恩,亲自携带了大量贡品来到丰镐跪谢王恩。这一举动让一些诸侯的逆臣之心淡了许多,也让初登王位的我坐得更加安稳。
这一年孟冬十月,雒儿满两岁。
十月十八,申姜抱着雒儿来到我处理国事的政殿。
当时我正在埋头写着给齐侯的回信。
“父王,父王......”连续而又清脆地童稚声传进了我的耳畔,让我写字的手都为之一颤。
墨从笔锋中被抖了出来,在帛书上留下一片污渍。
我有些迷糊地抬起头,看到了微笑的申姜和她怀中瞪着大眼睛看着我的雒儿。
“父王,父王......”雒儿在申姜的鼓励下又唤了我几声。
笔,掉到了帛书上;泪,也划过了脸颊。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他终是走了。
那个为宗周呕心沥血的父王走了,那个为我加冠的父王走了,那个能与我喝酒到天亮的父王走了,那个给我讲礼讲道的父王走了......
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想回到过去,再回到曾经可以每日见到他的时候,再让我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父王”,再让他开开心心地叫我一声“湦儿”!
可如今,任凭我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唤他,他也不会再听到,更不会回应了。
我满眼泪水,双手颤抖地从申姜怀里接过孩子,看着躺在我怀中想为我擦泪的他,我笑着,轻轻地应了声:“雒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