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明佚名《雪霁行旅图》
史载王维于唐玄宗身边“待诏”时,已对盛唐的时事政治感到有些忧虑,甚至产生厌倦情绪。同时却又恋栈怀禄,时常胆战心惊,处处小心翼翼,不想也不忍决然离去。于是在天子之侧随流浮沉,长期在朝堂之内过着半官半隐的优越生活。天宝十四载(755年)冬,“安史之乱”拉开帷幕,安禄山攻人潼关,唐玄宗仓皇逃往成都。乱军攻陷东、西两都,王维为贼兵所得,被拘于菩施寺,不得不服药装瘠扮哑。安禄山素闻其才,便强授伪“给事中”职位。一次安于洛阳“禁苑”凝碧池大宴群臣,召梨园弟子前来奏乐助兴。国破家亡,大唐山河异色,梨园弟子泪如雨下,曲不成调。乐工雷海清不胜悲愤,放下乐器,西望长安恸哭。安禄山震怒,将其肢解而处死。王维闻说此事,怒而含泪疾书《凝碧诗》,以寄慨悲时事: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然而正是唐肃宗读到《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一诗后体会到他的忠诚,平叛后才免其牢狱之灾,只作降职处分。这首诗抒发对盛唐帝都沦陷的悲愤和对李唐王朝的思念之情,大概是他传世四百余篇诗作中最为特别的一首吧。
王维,字摩诘。取自佛教重要的经书《潍摩诘经》的“维摩诘”作为自己的号。于名于心都与佛家结下了不解之缘。到了晚年,他益渐消沉,日打坐,诵经文,食长斋,尚素服。据《旧唐书》记载:
在京师,长斋,不衣文采,曰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颂为事。
正如后人尊其为“诗佛”,随便举出几首小诗,已然不同凡响,名至实归。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在他的诗里,无论是名山大川的壮丽宏伟,还是边疆关塞的萧索荒寒、小桥流水的乡野恬静,以及山林川泽的清远渺深,都笼罩一种佛家与世无争、清淡天然的平和宁静。他还精通乐理、绘画,因此他对于天地自然及佛学奥义,有着敏锐而深刻的感悟,诗里常常充盈着清新明快的节奏、韵律以及五彩斑斓的色彩。
从画作的绢质材料及笔墨风格等因素分析判断,《雪霁行旅阁》为明人仿王维旧作。所拟图像似经过剪裁,已非原作的完整面目,现仍能从其章法开合取式,感受到苏轼所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的深远意境。其经营度势之雄伟、构图布置之奇纵、韵致醇粹、造型厚重,形式整饬而气势流荡,物以情移,挥写沉凝。古意出尘,澄明可鉴。
山谷寒凝高耸,盘旋不见天际。劲松杂树丛聚,板桥接连桟道。静水无波,巨岭逶迤,迎着数队旅人哞缓地行进。他们或是去探索陌生又可居的山水,或是在寻访心灵依托的一方净地,或是……作品意境深远,思致渊雅,内蕴含蓄,韵味萧然,荒疏散逸中透出幽远气象。虽着意表现暮雪之景,但并不简单地“借地为雪”,而是用王维独创的“空勾无皴”笔法,通过坡石之层层渍染,笔笔皴擦,营造出“色沉光清”的澄明氛围。清人王原祁说:
画中雪景,唐以前,但取形似而巳,气韵生动,自摩诘开之。
物有托而传,野得人以秀。从一幅传统山水画上,能体现出中国人对宏观宇宙时空、微观自然山川的体认与敬畏,并引申出“阴阳相合”、“天人合一”的观念,正是生成中国画神奇魅力的丰富内涵所在。因为文化传承的血缘基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与文化母体紧密相连。人们生存的空间本身就具有强大的文化气场辐射,支撑着个体精英竞相攀登时代的高点,而且造就了一个个世纪天才。
正如有人说,一滴水能映出太阳的光辉,一幅画也能完全展示作者丰富的内心世界。王维作为时代高点的代表之一,其诗、书、画的才情令人仰望,与众多璀灿的文艺群星闪烁于华夏的昊天长空,同辉日月,光耀古今。后人摹其名仿而作之,想必也在情理之中。看来仿者还是能体会其中三昧,状貌传神颇有意味,将关塞荒寒的境相表现得甚是充分。细致人微地刻画了隐于盘谷中的别业草堂、寺院山房。带有禅意的冬日,涌动着访友论道、参禅谈玄之队队羁旅,使这方冬山欲睡之地,在寒微萧索中显出丝丝生气,为“雪霁行旅”赋予深厚的人文内涵。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心中有山河,流露在画里就是一方乾坤。他与青山相互观望、相互依存。既然在茫茫人世找不到知音,那么来到静静卧着的青山下,坦然坐在它的脚边,相互融人、相互感应,倾听你的心曲,洞悉你的心事,世上怕不再有寂寞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