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个人成长的道路上,总会有一些刻骨铭心的瞬间占据着我们心灵深处最宝贵的位置。因为时常是这一瞬间,使我们突然意识到了某种责任,懂得了一些简单而深刻的道理,从而深深地影响着我们的一生。
在我二十一岁时,在两张欠条上写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责任”两个字的深刻含义,心理上变得成熟起来。
我的老家在黔北山区的一个小山村,祖祖辈辈都是地里刨食的农民。当年我考上大学后,为了支付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父亲母亲被迫跑到贵阳,从事着在当地人看来是最低贱的工作——收破烂。
大三暑假,我在大学后第一次回家,父亲母亲明显地比三年前老了许多,但看到我回来,脸上都荡漾着说不完的喜悦。
那是一个黄昏,我们一家人正坐在院坝里吃晚饭。突然,两个比我大七八岁的一高一矮的年轻人出现在我们面前。父亲母亲显得有点紧张,急急忙忙招呼他们坐下来,拿出碗来准备叫人家一起吃饭。凭我的直觉,这是两个不速之客。
母亲悄悄把我拉到一边,细声说道:“小明,你先到隔壁邻居家去会儿,爸爸妈妈和这两个客人有点儿事情。”我没有去邻居家,而是直身走进屋去,躲在门背后偷听他们的谈话。
开始的时候,那两个人都还很客气,大叔大婶地称呼我父亲母亲。接着,语气变得越来越强硬,最后差不多快争吵起来了。
我也听出大概是怎么回事。原来,一年前,我母亲在贵阳生了一场重病,急需一万元去医院,当时父亲没有那么多钱,就只好分别向他们借了五千元。由于急,当时也没有写什么借款字据。这次父亲母亲回老家,没有事先通知他们一声,他们还以为我父亲母亲想一走了之,不再回贵阳了,所以便特意大老远找来了。
父亲一边解释,一边和他们商量着说:“这钱是我们借的,绝对不会赖账,可是我手头现在只有四百多块。要不,我先给你们写张欠条,一有钱就给你们送到家去,好吗?”高个子男人突然大声吼起来:“你瞧瞧你自己,都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靠你收破烂挣那几个钱,何年何月才能够还得上?你写欠条等于白纸一张,顶个屁用,今天无论如何得给我们一个说法!”父亲半晌没有再说一句话,只顾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母亲端着饭碗坐在桌子边,筷子捏在手里,头埋得很低。
这时候,我拿出杯子,倒上两杯茶,端过去放在他们面前,然后说道:“两位大哥,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爹妈的确是不能还这笔钱了,可是他们还有我这个儿子,我能!父债子还,如果两位大哥信得过我,就让我来写这两张欠条,我保证在我工作以后半年之内还清……”我的突然出现,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那两个人看到我的学生证,知道我正在读大三后,才让我代替父亲写下了两张各五千元的欠条。
当我握着笔在纸上写下“今欠某某人民币五千元……”时,我才发觉,那几行简简单单的字,写起来竟然是那样的沉重,仿佛双手正被什么东西紧紧拽着。在最后的落款上,他们还叫我按上了手印。
送走了这两个不速之客,一家人坐在饭桌前,都默默无语,母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还是父亲先说话:“爸妈没本事,非但不能够让你安心读完大学,还叫你没毕业就先背上了一万元的债务……”
我打断了父亲的话:“爸,我是你们的儿子,你们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还这笔钱,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爸、妈,你们尽管放心,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相信我,只要有我,就有好日子等着你们!”
虽然离开学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但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回西安的火车。因为我已经告诉父亲母亲,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给我寄一分钱了,我要打工供自己读书!
此后,每当遇到困难时,我就会想起那年暑假的那个黄昏,想起年迈的父母孤立无援的样子,立时我便有了战胜困难的勇气——从那一刻起,我已经长大成人了!为女儿感动常在文章中看见“逆反心理”几个字。有人说它是一种生理现象,表现在16岁的女孩子身上尤其严重。在过去的一个月中,我充分领教了女儿的这种“逆反”,喊她干什么,硬和你对着干,晚上很晚睡,早上睡懒觉,忍不住就看无聊的电视,然后便大谈歌星。我不是个严厉的父亲,却是个唠唠叨叨的大人。女儿出国前的一个月,我们之间并不是很愉快,发生过的激烈争执,数量相当于她长到16岁的总和。老实说,我们都很失望。
我一次又一次失态,有一天,竟然动手打了她。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战争。自从女儿出国定下来,我一直在为她操心,起码自己觉得是这样。在父母的眼里,孩子永远长不大,我们不停地要求这样,要求那样。作为父亲,我不明白为什么只看到女儿的缺点,女儿会弹钢琴,一次又一次考上重点学校,这次又以出色成绩,获得出国留学一年的机会。她毕竟只是个中学生,我不明白自己还希望她怎么样。我为她在异国他乡的遭遇烦神,有个美国朋友来作客,他正翻译我的一部长篇小说,挺真诚地说:“你的女儿英语很好!”一个来旅游的英国女孩,在我们家住了一个星期,用英语和她整晚聊天,谈喜欢的流行音乐,谈男生女生,可是我对女儿的英语程度还不放心,老是和尚念经一样地让她再背些单词。我知道自己在女儿的眼里很可笑,很愚蠢,越是可笑愚蠢,越要老生常谈。女儿出国前的10天,有机会去上海与曾经留过学的中学生联欢,她很希望我们全家一起去。我一口拒绝了,理由是有稿子要赶。女儿很失望,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很没有情调的父亲,所以都没想到坚持。
我总是让女儿再用点功,要她记日记,要她看一两本名著。在这一个月中,我完全失控,一看到她看报纸的娱乐版,把频道锁定在无聊的肥皂剧上,嗓门立刻大起来,动不动就把她弄得眼泪汪汪。有一天,她去买东西,丢了一个帽子,我竟然很生气地让她去找回来。我不是心疼帽子,而是她什么东西都不知爱惜,出国后会为此吃苦头。这是很无聊的大动肝火,我平时很宠女儿,因为无原则的放纵,妻子总说我把孩子给宠坏了。也许担心她出国不能自理,也许担心她出国会过于放纵,我突然失去了理智,变得连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可憎。不仅我不讲道理,女儿也变得非常蛮横。我们成天吵,吵得大家都伤心,不仅伤心,甚至寒心,以至于大家都希望早日成行。终于到了8月9日,去上海机场送她,临上飞机,她悄悄塞给母亲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她的母亲已经在伤心流泪,看到小本子上的这些信,更是泪如雨下。
我做梦也没想到女儿会留下如此美丽的印记。她希望我们在思念她的时候,就翻翻这小本子。作为父母,总觉得女儿不懂事,可日记上的内容,分明让我们明白,真正不懂事的,是一些自以为是的大人。其实,何止女儿有点逆反心理,扪心自问,我们自己的心态也早就失衡,变得不可理喻。我曾经一再感叹,觉得女儿没什么爱心,因为现实生活中,差不多都是父母在为她服务,帮她叠被子,帮她倒水,半夜里起来帮她捉蚊子,强迫她喝牛奶。也许因为这些本能的爱,我们已经有些畸形,却忽视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这就是女儿已长大。她不再需要婆婆妈妈的唠唠叨叨,需要的是另一种关爱,是理解。我不得不说自己深深地为女儿感动,女儿日记中表现出的那种爱,那种宽容,那种对父母的理解,让我无地自容。
征求了女儿的同意,从她临行前的日记中,挑出三分之二的篇幅,让读者阅读。我想,这些书信体的日记,不仅是写给我们看的,也适合其他的父母,它代表了一大批孩子的心声,这中间有委屈,有倾诉,有矫情,更有源源不断的真情实感,它有助于我们了解自己的孩子,解除两代人之间可能会有的那些隔膜。过去总以为只有父母才是爱孩子的,其实孩子更爱我们,父母的爱可能有时很自私,因为自私,会走向反面,会泥沙俱下,充满杂质;而孩子的爱是一股清澈的泉水,透明,纯净,美好,更接近爱的本义。漂泊的灵魂幼年的时候,你几乎不认得父亲。每年一次这位高大英俊的“叔叔”带到家里来的,除了异域的糖果和玩具,还有满溢家中的欢声笑语,连小四合院里扶疏的花草,掩映的藤萝,也立时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只有你不乐。
晚上临睡前,母亲会把你带到这位并不离去的“叔叔”面前对你说,他是爸爸,叫啊。你站在父亲的面前,双眼看着别处,不肯叫他。直到父亲去世后,母亲还要常常说起你幼年的时候,三四岁,很是执拗,多半是不吃糖果也不叫爸爸,只是有点儿冷漠地看着,很不高兴有人闯入这个小院这个家。也难怪,每年只能回来一个月,还没等到女儿和父亲相熟呢,他就又要起锚远航了。
到你六七岁的时候,你才认可了这位高大英俊的叔叔,明白了他就是“爸爸”。八九岁,你开始盼着父亲回家了。在看见同学们牵着父亲的手来到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在孤独中感到小院静谧又甚觉寂寥的时候,或者就在吃饭的时候,母亲说,你常常会突然之间停住筷子,痴痴地盯着她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母亲就会牵着你的手来到小院里,指着院墙四周茂盛生长着的迎春说,待到迎春花开的季节,爸爸他就会回来了。
从此以后,大人们总是看见你放学回了家,就提了小桶一遍一遍给迎春浇水,还常常听见你唱着自编的儿歌:迎春迎春快开花,开花爸爸就回家。
进入少女时期,你已经亭亭玉立。读中学后,就常有一些男同学女同学有事没事邀你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春游去看梨花。人人都是喜欢和美丽的女孩接近的。但是,母亲对你们姐妹俩管教很严,加上你恬静的天性,喜欢独处的性格,总是习惯于独来独往,自自在在飘涉如孤鸿。其实,你已经开始在内心深处依恋着父亲,崇敬着父亲,遐想着父亲。高大俊伟、英姿勃发的父亲,那位远洋轮上威风凛凛的船长。那巨大的轮船、那高矗的桅杆、那雪白的制服、那极目远眺的风神,虽然你都是从父亲所带回来的照片上看见的,却都已经成为你少女心底里的偶像——朦朦胧胧的,却是一往情深。
有一次,你听见母亲在轻轻地叹息,而且泪水涟涟。你看见她手握一卷王宝钏苦守寒窑18载的折子戏本,你也泪水汩汩。你已经开始懂得了像母亲那样受过传统教育的大家闺秀,性格中最大的特点就是含蓄,把那份深深浓浓的眷恋和情爱,深埋心底,即使是和自己的丈夫独处一室,也不肯轻易表露。
又是迎春花绽放的季节,父亲回来了。在几乎都是穿着中山装的人流里,母女3人迎来了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父亲。16岁的你读高中一年级,真正是一个大女孩了。走在1.80米的父亲身边,你已高过他的肩膀,修长而秀美。你把右手插在父亲的左臂弯里。姐姐在父亲的右边,她牵着母亲的手。20岁的姐姐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懂得了矜持。而你不,你很亲密地依傍着父亲,和他并肩前行。稚气未脱尽的大女孩,很想让世人知道你身旁的这位雄姿英发的男人,就是你的父亲。
孩子们都已长大,父亲的大皮箱里较少有糖果和玩具了。他从箱子里给女儿们拿出来的是各国的图书和四季的衣服。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镶花边连衫裙,那一条条宽宽长长与衫裙颜色相谐的异色腰带,可以在前后左右打成各式各样的结,长长的,飘逸又潇洒;短短的,利落而精干,把女孩儿那种独特的妩媚挺拔亭亭玉立,展现得仪态万方,美好无遗;父亲还给你们带来各种款式的毛衣,粗线的、细线的、中线的,织花的、绣花的、挑花的,全素的、带条的,色彩纷呈,一律宽宽大大。
父亲说,这是当外衣穿的,不单单是为了御寒。姐妹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大穿衣镜一件一件地试穿,心里的幸福喜悦满足快乐洋溢在她们的眼底眉尖。后来,姐妹俩各自选择了自己所中意的一套穿在身上,并肩站立在衣镜前:米白色的粗线平针毛衣,淡蓝色的紧身灯芯绒长裤,左胸前的那朵挑花玫瑰,也是淡蓝色的,飘逸脱俗,惟见清纯——这是妹妹;米白色的粗线平针毛衣,深紫色紧身灯芯绒长裤,左胸前的那朵挑花玫瑰,也是深紫色的,高雅华贵,略显成熟——这是姐姐。
当这样一双出色的女孩站在父亲母亲面前时,二老顿觉心旷神怡,满室生辉:一水的眉清目朗,清韵悠然,一样地把乌黑油亮浓密的3尺长发梳成一条独辫,一根淡蓝色的缎带由妹妹的辩根呈螺旋形地缠至辫梢,从右肩拖至胸前,姐姐的发带则是深紫色的,恰与她们胸前的挑花玫瑰互相辉映,一样地精致灵动,一样地雍容典雅,一样地青春俏丽。
难得相见的父亲,感觉中仿佛是一眨眼间,女儿们就神话般地长大成人了,而且,她们又是多么民族化的一双东方女孩!见多了金发碧眼、黑白分明的域外女孩,他觉得他的女儿们举世无双。他非常动情而又非常欣赏地盯住女儿们,赞叹道,真正是冰雪般的两个女儿啊,摹然,他那洞悉每一方海域的双眼竟是这般地雾水蒙蒙,仿佛在这一刻里,已经浓缩了他一生里对女儿们的宠爱怜惜,和对妻子的浓情蜜意。
他也常常惭愧没能护侍过他的爱妻娇女,而此刻尤甚。他温情地转过身,呼唤着女儿们的母亲——他的妻子,感谢她把女儿抚育得这样好。他握住了妻子的手,甚至还轻轻地拥抱着她——这种洋派的举动,竟让刚及不惑之年的母亲快快挣出了父亲的怀抱,非常羞涩地嗫嚅着:她们也是我的女儿呀。一抹红晕润泽了母亲的双颊——可敬可爱温婉而有神韵的母亲啊,她那么美丽。
在你所有的记忆中,这是最为美好的一个月,刻骨铭心的一个月,永世不忘的一个月,滋润了你们母女3人终生啊。
父亲归家两周,你和姐姐相继开学。姐姐住校,星期六方可回家,而你走读。因此,你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就多了许多,以至于好多年以后,姐姐还在说,那时可是非常嫉妒你啊。
记得开学后第一天吃早餐的时候,你慢吞吞地拖延着时间,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母亲催促,要不就迟到了。你答应着,却仍然不快。正在喝早茶的父亲心有灵犀地看着你,忽然就笑了起来。“雪儿,”他唤你,“今天爸爸送你去上学,好不好?”嗨,你欢快地跳了起来,抢过母亲手中的书包拉着父亲就跑。母亲连忙阻止你,笑说:“这孩子,从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自己走,如今都读高中了,反而要让大人去送,也不怕人笑话?”你一面拉着父亲快走,一面喜悦地说:“我得让爸爸补给我呢,从幼儿园的时候补起。”
这是你平生第一次牵着父亲的手走在上学的路上。一向独来独往的你,今朝却主动地向路遇的同学们打了招呼,并把身边的父亲介绍给他们——“我的爸爸!”在同学们特别是女同学们惊羡的目光里,你们父女走过了大操场,父亲要把你送进教室,内心里你还希望老师们也能认识父亲呢。父亲看着容光焕发的小女儿,竟有阵阵心痛掠过,他和你道了再见,并答应晚上放学的时候再来接你。看着喜上眉梢笑容灿烂的女儿,父亲爱怜地拍拍你的肩,送你进了教室。看着女儿落座在自己的座位上,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父亲才缓缓地转身离开了教室。猛然间,竟有一种深深的不舍,撩乱了父亲的心。
人生,原本就是不如意事十八九啊!转眼之间就到了父亲又应该起锚远航的前夜了。那一晚,一家人竟是前所未有地恋恋不舍,谁都不肯睡去。
母亲在准备早餐,那是一种绵绵长长而又往复不断的面条,希望牵住亲人的心灵,通过这种非常传统化、民族化的食品表露无遗。冰雪般的两姐妹一人牵着父亲的一只手,嘈嘈切切地说着私房话。母亲忙完了,也来和他们父女3人坐在一起。
不知是真心的,还是为了安抚自己的妻子、女儿,父亲答应她们,满45岁的时候,他就申请到陆地上来工作。但是,父亲没有等到年满45岁。他在43岁的时候,和一位大副同时遇难大西洋。那一年,你17岁,刚读高中二年级。你后来常常忏悔自己的稚气。你怎么就没有想到母亲也需要多和父亲亲近在一起呢!你怎么就不多留些时间给母亲呢!一个月的时间竟让你霸去了大半。16岁无意之间造成的过失,够让你悔恨终生的了。从此,你们母女3人没有再见到父亲,连父亲的遗骨都没有见到。
也许是苍天见怜,正是因为连遗骨都没有见到,竟给你们母女3人留下了终其一生都没有消失的美好幻觉——忽然有一天,迎春花绽放的季节,幽雅清静的小院的院门被笃笃地敲响了,母女3人争相去打开大门,站在眼前的,赫然就是返回陆地的父亲!
中国有传说,人离世后,魂魄必须要把生前的脚印一个一个地都捡起来,无论是船上、车里、海上、湖中、山上山下、街头巷尾、家里家外,全部捡起来,然后才能超生。啊,父亲,父亲,你的足迹几乎遍布世界的四大洋,要你独自去一个个地捡起生前的脚印,该是多么地辛苦,劳碌奔波而又多么地遥不可期!你生前已经在海上漂泊了20多年,离去后怎能让你再度去漂泊!我们母女3人决不允许!你的妻子女儿请你的魂魄速速返回上海港,你就是在那里起航的,你一定会认得那条回乡的路。我们将一起赶到那里去,你将不会再感到孤独寂寞和大海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