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人们总误以为自己是在创世纪。在他们看来,漫天的飞花从历史的深洞中扑散而来,像孤独者深山中的冒雪行走。那两个孪生兄弟般的叫做时间与空间的存在,目光涣散,形状诡异,兀自地或行进或流淌,四周一片静谧—人是动的,石头是静的;人是鲜艳的,石头是苍白的;人有生命,石头无生命;人主宰着石头的命运,石头只是人创造生存的一种工具!然而从宇宙的大空间、从历史的漫长时间的视角看来,情况却完全可以反过来:石头是动的。从开辟鸿蒙的远古时代,历史就是一个石头活动的过程;石头是鲜活的,是有顽强生命的,是造物之初的本质,是主宰着人的发展与生命迹象的存在。人,反而是静的、柔弱的、苍白的、一瞬间的、被主宰的,是石头历史中的最微小的叶片与尘埃。如果石头们长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有思想,有笑容,有心,在他们看来,那些密集的人群无非是一群滚着团的黑压压一片扑火飞蛾,在历史深处盲目地突奔和旋转,焰火般茂盛,或者落花般凋零,生命正在毫无意义地进行。
这是一个有趣的角度—以人的角度,而不是石头的角度。因而有人说:人的审美行为是审美客体的主观反映。以这个角度观照宇宙,就有了人性化的解释。尽管我们也常常忘记这些解释,忘记自己,忘记自己与石头与世界的因果关系。中国东部沿海第一缕阳光照射的地方浙江温岭的“长屿硐天”,可以重温人与石头的几种关系。
在这里我们看见人在自然面前的征服感和优越感。“长屿硐天”隐藏在山岭的深部。它的外形可见开辟鸿蒙的震撼。内部幽深神秘,呈现迤逦的蛇状延展。有28个洞群,有1314个洞体。或孤立,或串联,或相叠,或环生。如一个魔女的洞府的深处,妖娆地裸体。她或许在某一天忽然幻化为泡沫,留下斑纹的蛇皮,带着颜色和裂痕。它们干枯之后,就形成了现在洞体的魔幻形态,留下谜语般的碎石乱雨。
据说,人类的开采,是从地层的表面对深部逐步探究,层层剔除,朝下130多米。因此人在洞中俯瞰或者仰视,皆有宏阔的空间。谁的一只茶杯偶然坠落,当啷啷的凄厉声响渐小到消失,像魔咒般流行于人丛之间,足可见石壁之高、石洞之深、空间之神秘—自古以来,不知道向下开掘一米需要多长时间,开掘130多米能够换算多少年—这个落差,可以换算为时间和年轮。岁月可以米数计算。这个时候,我们在空间中看见时间;在静态的石上看见时间行走的痕迹,这个时候,我们也在静态中看见动态。在这些背后,是人们面对自然的无力感和仓促感。
某一面石壁,如一面墙上一树花的丹青泼墨。那些诡异的花朵,四处散落。蔓藤样的枝杈,延伸到石头向上的尽头。石缝中的力,没有停止,直伸到眼睛看不见的石头深层的底端!这一种震撼,正在暗暗地发生。因此人在自然面前,自有一种渺小感和压迫感。石头放大到整个天,人渺小到沙砾一样的微尘,消失于土壤尘埃。
自古至今,那些人一代一代流散了,但石头还在。人与石头,是暂时与永恒的对照。
他们当然也有着和谐的合作关系。长屿硐天是不同的年代不同的人群无意识的艺术合作。人一钎一锤,自然在壁体上形成树木枝蔓的图案,相互效力,鬼斧神工,人与自然之间的游戏感与参与感,正在慢慢地呈现和进行。所以叫做“虽由人作,宛若天成”,迄今1500多年,岁月作证。
钱钟书在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里说:门是人的进出口,窗是天的进出口。内部的石窗洞开,光线洒落,空气阴冷,可以看见太阳,也可以看见雨幕,可以看见天空的一角。也就是说,石洞的天窗是天的进出口,也是太阳的进出口,也是雨幕的进出口,因此别有洞天,石破天惊。这时候如果人被囚禁于底部,四壁如铁,确如井底之蛙,无能为力,如同人生中某一个时段的某一种处境,局限于一个盲端,无法攀升、无法超越。使人联想现代生活中的矛盾与悖论。
温岭的石,人与自然的明证。在中国大陆新千年、新世纪阳光首照地,在第一屡阳光的海风和石塘之间,埋下一个人与自然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