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这种奇特的条件下,产生了一个既不可思议又合乎逻辑,既怪诞不经又可以解释的现象。凡是被扔到发射体外边的物体,都该沿着与发射体同样的轨道前进,并最终与它一起停止。这是他们一晚上探讨不尽的话题。何况,随着旅行的终点越来越接近,三个旅行者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他们期待着意外和新奇的现象,然而在他们当时的精神状态下,再也没有什么会使他们感到惊讶了。他们那异常兴奋的想象力已超越了发射体,根本没有觉察到发射体的速度已明显降低。不过月球在他们眼里已显得越来越大,好像只要一伸手就能够抓到似的。
第二天,11月5日,早上5点钟,三个人都已起床。如果计算没有错误,这该是他们旅行的最后一天。再过18个小时,到了午夜,正当满月的时候,他们就要抵达光辉灿烂的月球表面。因此早上起身之后,他们便隔着被月光镀成银色的舷窗,满怀信心地向黑夜的天体欢呼一声:“乌拉!”
月亮在繁星密布的苍穹里庄严地前进。再转几度角,它就要抵达太空的某一点,该与发射体会合了。巴比卡纳根据自己的观察预测,发射体将要在月球的北半球着陆,那儿到处是辽阔的平原,山脉稀少。如果月球的大气层像人们所设想的那样仅仅蓄积在低洼地方的话,这种着陆的环境是有利的。
“何况,”米歇尔?阿尔当提醒说,“平原比高山更适合着陆。如果把一个月球人放在欧洲的勃朗峰或亚洲的喜马拉雅山高峰上,那他就不能算完全到达地球!”
“不仅如此,”尼科尔船长补充说,“在平坦的地方,发射体一着陆就能停稳。相反,在斜坡上,它就会像雪崩似的往下滚,我们既然不是松鼠,就无法安然脱身。因此,一切都好极了。”
确实,这次大胆的尝试成功已无可置疑。这时,有一个问题使巴比卡纳忧虑;但他不愿引起两个伙伴不安而对此保持沉默。
问题在于发射体的方向偏向月球北部,证明它的轨道已略微有些改变。按照数学计算,应当把炮弹发射到月盘中心。如果不能到达这个目的地,那就说明方向已有偏差。什么原因造成的呢?由于缺乏方位标,巴比卡纳既想象不出原因,也无法确定偏差的大小。可他希望这种偏差不至于产生其他后果,而仅仅使发射体偏航到月球上半部更适合着陆的地区。
所以,巴比卡纳没有把他的忧虑告诉两个朋友,他只是随时观察月球,力求看清发射体的方向是否又有改变。因为万一炮弹击不中目标,滑到月盘以外,冲入星际空间,那他们的处境就太可怕了。
这时,月球不再显得像一个扁平的圆盘,而是已经使人看出它的凸面。如果阳光斜照下来,这样造成的阴影就能衬托出嵯峨的山势,使高山的轮廓清晰地显示出来。他们的目光也就能看到巨大的火山口深处,分辨出辽阔的平原上一道道蜿蜒伸展的沟壑。但是在耀眼的强烈阳光下,他们还看不清任何地势的起伏。连那些巨型斑点都难以辨认,而正是这种黑斑使月球看上去像一张人脸。
“人脸?就算像吧,”米歇尔 ?阿尔当说,“可我为阿波罗可爱的妹妹感到难过,她长了一张麻脸!”
这时,三个旅行者离目的地这样近,他们不停地观察着这个新世界,再不松懈。他们的想象力引导他们在那些未知的地方漫游,他们爬上高峻的山巅,又下降到宽阔的环形山底。这儿那儿,他们仿佛看到稀薄的大气层下勉强容纳的广阔海洋,望见深山中倾泻出来的激流。他们俯身在深渊上,希望能听到这个天体的声音,然而在寂静的真空里,这个星球保持着永恒的沉默。
最后这天的旅行给他们留下了一些扣人心弦的回忆。他们连最小的细节都记录下来了。然而离终点越近,他们越焦虑不安。倘若觉察到他们的速度已降到多么小,他们还会加倍着急。在他们看来,这样的速度远远不够把他们送到目的地。当时发射体几乎不再“有重量”。它的重量在不断减轻,到了月球引力和地球引力互相抵消的中性线上就该完全消失,于是就会产生一些令人惊异的现象。
尽管操心的事很多,米歇尔?阿尔当还是没有忘记像平常一样准时做早饭。大家胃口都很好。没有比这种用煤气烧出来的浓汤更鲜美的了。没有比这种罐头肉更可口的了。这顿饭最后以饮几杯法国好葡萄酒而圆满结束。关于葡萄酒,米歇尔 ?阿尔当提醒说,在这样的烈日培育下,月球葡萄——如果确实存在的话——应该能酿造出最醇的葡萄酒。不管怎样,这位有先见之明的法国人绝对没有忘记在他的包裹里放几株珍贵的梅多克和科多尔葡萄秧,他特别相信这两种葡萄。
雷塞特和勒尼奥制氧设备一直在准确地工作着。空气保持着完全纯净的状态。没有任何碳酸气的分子抵挡得住苛性钾吸收,至于氧气,正如尼科尔船长说的,“肯定是一级品”。发射体内包含的一点儿水蒸汽混进这种空气,正好减轻干燥。巴黎、伦敦或纽约的许多公寓和剧场也决不会有如此卫生的条件。
但是,这套设备必须保持完好状态才能正常运转。因此,每天早晨,米歇尔都要检查气流调节器,试试龙头,用高温计调整煤气的火力。迄今为止,一切都进展顺利,三个旅行者仿效可敬的J?T…?马斯顿,开始发福了,如果他们的禁锢生活延长几个月,他们就会胖得难于认出了。一句话,他们像关在笼子里的笋鸡一样“长膘”了。
巴比卡纳隔着舷窗观看那只狗的幽灵和所有扔到发射体外边的杂物,它们照旧伴随着发射体。月亮女神瞥见卫星的尸体。不时发出令人伤感的叫声。这些飘流物如同放在坚实的土地上似的,看上去一动也不动。
“朋友们,你们知道吗,”米歇尔 ?阿尔当说,“如果我们中间有个人在出发时反冲力的撞击下死去,我们很难将他土葬,怎么说呢,只好将他‘以太葬’,既然这儿以太代替了土地!你们瞧,这个尸体会在太空里追随我们,像块心病似的一直责备我们!”
“那可太悲惨了。”尼科尔说。
“啊!”米歇尔又说,“我感到遗憾的是,不能到外边去散步。在这光芒四射的以太中间漂浮,在这明净的阳光里沐浴、打滚,该是多么惬意!要是巴比卡纳当初想到带上一套潜水衣和一个打气筒就好了,我现在就可以到外边去冒险,爬上发射体尖顶表演希梅拉和伊波格里夫!”
“嗨!米歇尔老兄,”巴比卡纳回答说,“你扮伊波格里夫不可能扮太久的,因为尽管穿上潜水衣,你身内的空气膨胀起来,你仍然会像一颗炮弹,或者不如说像一个升得太高的气球一样炸得粉碎。所以你用不着遗憾了,别忘记:只要我们在真空里飘荡,那就必须禁止你感情用事地到发射体外边去散步!”
米歇尔 ?阿尔当在某种程度上让巴比卡纳说服了,他承认事情难办,但并不是“办不到”,他从来不说这句话。
他们从这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一直津津有味地谈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三个朋友似乎觉得他们的思想是从头脑里长出来的,犹如春天刚刚暖和时抽出来的新叶。他们感到自己已根深叶茂。
在这天上午互相问答的过程中,尼科尔提出了某个问题,未能立即找到答案。
“啊!”他说,“到月球上去固然很好,但我们怎样返回呢?”
他的两个交谈者以惊奇的神情面面相觑,仿佛这种可能性是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提出来似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尼科尔?”巴比卡纳严肃地问道。
“还没有到一个地方就问怎样返回,”米歇尔补充说,“在我看来是不合时宜的。”
“我说这话可不是打退堂鼓,”尼科尔反驳说,“但我要重提我的问题,我问:我们怎样返回?”
“我对此一无所知。”巴比卡纳回答。
“我呀,”米歇尔说,“倘若知道怎样返回,我压根就不去了。”
“瞧他回答的。”尼科尔叫道。
“我同意米歇尔的话,”巴比卡纳说,“补充一句,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以后我们认为适宜返回的时候,再考虑也不迟。即使哥伦比亚大炮不在那儿,发射体终归在的。”
“多么美好的前景!一颗没有枪的子弹!”
“枪,”巴比卡纳回答,“可以制造。火药,也可以制造!月球深处不会缺乏金属、硝石和煤炭。何况,我们要回来,只需要克服月球的引力,只需要飞行8000法里,就能仅仅依靠重力定律坠落到地球上。”
“够了,”米歇尔说着兴奋起来。“别再讨论返回的问题!我们已经谈得太多了。至于同地球上我们的老同事们联系的问题,这并不困难。”
“怎么办?”
“可以借助于月球火山发射流星。”
“高招,米歇尔,”巴比卡纳用信服的口气回答说。“拉普拉斯计算过,只要超过我们的大炮…5倍的力量,就可以把一颗流星从月球送到地球。事实上,所有的火山都具有超过这个力量的推动力。”
“乌拉!”米歇尔叫道。“这些流星是方便的邮差,而且不用花钱!我们该怎样笑话邮政部门!不过,我想到……”
“想到什么?”
“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我们干吗不在我们的炮弹上挂一根电线?这样我们就可以给地球打电报了!”
“见鬼!”尼科尔反驳说。“长达86000法里的电线,它的重量你就不当一回事?”
“不当一回事!可以把哥伦比亚大炮的火药增加3倍!增加4倍、5倍!”米歇尔嚷道,声调越来越高了。
“对你的计划只有一个小小的异议,”巴比卡纳回答说,“那就是地球自转时,我们的电线会像绞盘上的铁链似的缠在地球上,最终不可避免地把我们拉回到地球上去。”
“以合众国的39颗星的名义起誓!”米歇尔说,“今天我想出来的净是些不能实行的主意!一些与J…?T…?马斯顿不相上下的主意!不过,我在想,如果我们不返回地球的话,J…?…T…?马斯顿就有可能来找我们!”
“对!他会来的,”巴比卡纳表示同意,“他是一位可敬的、勇敢的朋友。况且,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的呢?哥伦比亚大炮不是还埋在佛罗里达地底下吗?制造火棉的棉花和硝酸会缺少吗?月亮还能不再经过佛罗里达天顶吗?18年后,月亮不又会正好回到现在的位置上来吗?”
“是的,”米歇尔一再说,“是的,马斯顿会来的,我们的朋友埃尔菲斯顿、布洛姆斯伯里、大炮俱乐部的所有成员也会同他一起来的,他们会受到很好的款待!以后,我们还要开辟地球和月球之间的发射体列车路线!乌拉!马斯顿!”
很可能,即使可敬的J…?T…?马斯顿听不见向他发出的“乌拉”声,至少他会耳鸣吧。这时,他在做什么呢?无疑,呆在落基山朗峰观测站里,他正在力求发现在太空里运行的这颗肉眼看不见的炮弹。如果说他在想念亲爱的伙伴们,那么应当承认,他的伙伴们。也不欠他的情份,因为他们在一种特别兴奋的精神状态下,也在向他致以最好的祝愿。
但是发射体的旅客们身上越来越明显的亢奋状态是什么引起的呢?他们向来饮酒有节制,这是无可怀疑的。那么这种奇怪的大脑亢奋现象是不是应当归因于他们所处的特殊环境呢?是不是因为他们离月球太近,只隔几小时的路程,所以神经系统受到月球某种秘密的影响?他们满脸通红,像是刚在炉前烤过火;他们呼吸急促,两只肺好似打铁铺的风箱;他们目光如炬,亮得特别;他们声如雷鸣,大得可怕;他们的话语好像被碳酸气顶出来的香槟酒瓶塞,连珠般地脱口而出,他们指手划脚,令人担心空间太小,使他们活动不开。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他们根本没有发觉自己这种极度紧张的精神状态。
“现在,”尼科尔用生硬的口气说,“现在既然不知道我们能否从月球返回,我倒想弄清楚我们上那儿去干什么。”
“上那儿去干什么?”巴比卡纳回答,像在练武厅里似的跺着一脚,“我一无所知!”
“你一无所知!”米歇尔大叫一声,在发射体内引起响亮的回声。
“是的,我甚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巴比卡纳针锋相对地反驳,声调同他的对话者不相上下。
“好吧,我知道去干什么,我。”米歇尔回答。
“那么,你就快说吧。”尼科尔叫嚷,克制不住埋怨的口气。
“等我认为合适的时候,我会说的。”米歇尔大声说,一把抓住他的伙伴的胳臂。
“你应当认为眼下就是合适的时候,”巴比卡纳说,眼中冒火,做着威胁的手势。“正是你撺掇我们参加这次可怕的旅行,我们倒想弄清楚为什么!”
“对!”船长说,“现在既然不知道要去哪儿,我倒想弄清楚为什么要去那儿!”
“为什么?”米歇尔叫道,一跳一米高,“为什么?为了以美国的名义占领月球!为了给合众国添上第40颗星!为了移民于月球地区,在那里耕种,在那里繁殖后代,传播一切艺术、科学和工业的奇迹!为了使月球人开化,除非他们比我们更文明。为了在那里建立共和国,如果还没有的话!”
“要是没有月球人呢?”尼科尔反驳说,他在这种不可解释的兴奋支配下,变得非常爱争辩了。
“谁说没有月球人?”米歇尔叫道,口气咄咄逼人。
“我说的!”尼科尔大吼一声。
“船长,别再说这种混帐话,”米歇尔命令道,“否则我就撬开你的门牙,给你塞回喉咙里去!”
两个对手眼看要扑在一起,这种逞性妄为的争吵有转变为打架的危险,这时巴比卡纳纵身跳过来,进行干预。
“住手,你们这两个疯子,”他说着将他的两个伙伴背对背分开,“即使没有月球人,我们也完全可以不需要他们!
“对!”米歇尔叫道,他不再坚持别的意见,“我们也完全可以不需要他们。我们要月球人有什么用!打倒月球人!”
“月球帝国属于我们。”尼科尔说。
“属于我们三个人,让我们建立共和国!”
“我将是众议院。”米歇尔大声说。
“那我将是参议院。”尼科尔说。
“巴比卡纳将是总统!”米歇尔叫道。
“不是全国人民选举出来的总统!”巴比卡纳回答。
“好吧,是一位议院选举出来的总统,”米歇尔大声说,“既然我将是众议院,那么众议院一致选你当总统!”
“向巴比卡纳总统欢呼,乌拉!乌拉!乌拉!”尼科尔叫道。
“乌拉!乌拉!乌拉!”米歇尔?阿尔当跟着呐喊。
接着,总统和参议院用可怕的声音开始唱著名的《扬基歌》同时,众议院也用雄壮的嗓子大声唱《马赛曲》。
于是他们开始发狂似的跳圆舞,蓬头散发,手舞足蹈,像表演柔功的小丑一样翻筋斗。月亮女神也来参加这场舞蹈,它叫着身子往上一蹿,一直跳到发射体拱顶。传来一阵没法解释的家禽振翅声和公鸡响得出奇的叫声。五六只母鸡飞舞起来,像疯狂的蝙蝠一样撞击墙壁……
然后,三个旅伴在一种不可理解的影响下,犹如喝得酪酊大醉,他们的呼吸器官开始被空气烧毁,肺部组织遭到破坏,他们终于倒在发射体底部,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