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没进电影院。票擩到手里,我吃了一惊。
50元!一张电影票,好几天的工资呢。
罢、罢,看电影是为了找个平和。甭管花多少钱,买份高兴就值!
谁知蹬自行车到了影院门口,一双手牢牢抓住我的车座,扭头看,见是一个半大的男孩儿。
“姨呀,”他急急说开了,“俺妈快不行啦,不见钱大夫不动手术……”泪水汪在孩子眼眶里。
我有点感动。摸出一张钞票塞给他。孩子不是演员,怕不能随时招呼喜怒哀乐吧?
片名是《霸王别姬》,巩俐、张国荣、张丰毅主演。乳白色的壁灯泛着柔和的光,一个个如同“姬”般美艳的领位小姐笑容可掬。我静下心,踏踏实实地享受豪华影院创造的艺术氛围。
《霸王别姬》说的是戏人故事。炼狱般的生活把师兄师弟铸成了大角儿,可也使他们成了同性恋人。后来师兄成婚,师弟则因失情而痛不欲生。
身后有人很响地咳了一声。然后就毫不掩饰地把咳出的痰,重重地吐在地板上。之后,又是叭的一声。
我不回头,使劲拉紧自己的思绪跟着电影情节跑。
消停一会儿,身后那片观众席又发出嘈杂声。
“妈呀,亲嘴咧……”
“吵甚,你个灰货!”……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突然,有谁在我肩头重重擂了一拳。随后响亮的女声打到我脸上:“咋看咋像你嘛,好你个郭子!“
两条长长的胳膊隔着行抡过来。借着银幕上的一个亮镜头,我看清了,是25年前与我同到内蒙古插队的女伴!电影院不是叙旧说笑的地方,我笑笑小声说:“你好啊,程琪!待会儿散场聊!”
这程琪是一位敢说敢干的女子。那年去了内蒙古后,我俩同睡一条炕。三个月后,她不辞而别,睡到邻院当地小伙的炕上了。她在全旗知青中开了生育的头一例。两年后知青上调,她就闹开了离婚,五年后我离村时,她还没离成。
我重新进入了电影情节中。
“……师父说过一句话。”师弟说。
“哪句?”师兄问。
“从一而终!”师弟逼视着师兄的眼睛。
也许,这就是师弟生命的灵魂。为“从一而终”,他生存,他演戏,他戕害自己,毁灭自己!
“郭子!”两条胳膊又抡过来,“戏里这灰货是二异子不?……”
身旁的观众恶狠狠地咳嗽,有位吼了一嗓:“有完没完?花钱听你们侃哪?!”
电影总算放完了。
我掩着赤热的脸颊找到程琪。她旁边站着那位老实巴交的内蒙古汉子,还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
我赶紧和当年那位邻院小伙握手,他俨然已经成为头发花白的老汉。
“这是我小三儿!”程琪照孩子头上亲热地打了一巴掌。
“你知道不,我当姥姥了!上个月,大闺女生了小子……”程琪心满意足。
说话间走出影院。程琪拉着我不由分说往一辆封闭式货车里钻。我挣脱出来,指指远处的自行车。
程琪命令司机:“二子,全聚德!”
“这车是你的?”我奇怪程琪的本事。
“风里雨里拉货,北京大同呼市跑,一家子奔买卖,还挣不下一挂车?”程琪快人快语,句句在理。
“老姐妹儿,咱俩是缘分。”程琪死拽我,“你今儿得请客,人家说你当教授了。”
我笑起来。
“得得,”她不依不饶,“反正你教大学不是?喂喂—”她突然扭头吼道,“四子,你个灰儿子,这半晌你不看电影,死哪圪垯啦?”
远处走来的正是刚刚向我讨钱的家伙。
历史绕了一个多么大的圆圈!程琪从北京知青变为内蒙古农妇;程淇全家又从内蒙古乡村倒流回她的老家。可程琪脱离了“青年”的称谓就也丢掉了她曾经拥有过的“知识”吗?程琪子女本应受到的教育呢?知青的第三代也要沦为文盲吗?
“从一而终”,仅仅是戏角儿的悲剧吗?人们是不是对历史的安排也心甘情愿地“从一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