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孩子可没现在精。那是20世纪50年代。
“看戏?你想看戏?”院里的大人听我这么说,乐得前仰后合,“赶明儿单给咱们闺女搭个大戏台!”
我才5岁,信了真,就巴巴地等着。
一天,保姆梅菊买菜回来,兴冲冲地朝我喊:“拉洋片的过来了,快街上瞅去!”
我不懂“拉洋片”是吃的还是耍的,任梅菊三把两把套上新棉袄,就飞跑出院。
那天刮了北风,满地净是黄树叶。当街站的大汉却只穿单裤单褂。他身后,贴墙立着一溜儿大木箱。禁不住我们央求,他笑笑,就唱起来。一会儿工夫,就惹来一群无事的大人和孩子。
我仰脸瞅着他。他前头是个齐胸高的木架,架上搁着鼓,鼓下是铜镲。身旁的大人夸奖他:“能耐能耐!一个人干仨人的活儿!”大人指给我看,鼓架上下绕着线绳,脚踩线绳,就拽起一片镲,脚起脚落,镲起镲落,于是镲打镲,发出脆生生的响儿来;手拉鼓架上端的绳时,线绳就着鼓槌,一下一下,照鼓面扑棱棱地敲;大汉还腾出一只手来去拉洋片。
我听得似懂非懂,小小心眼里只关心那四个交过钱的孩子,不知他们从大木箱的小孔里看见了什么?
大汉手脚并用,鼓镲红红火火地响,他扬扬眉,又说又唱:“拉洋片拉洋片嘞,看完那片看这片哟。这片说的是白蛇私闯人间哪……”他手拉绳索,每换一片,就唱一段。
一场戏下来,四个孩子都劝我快看。
要给大汉五分钱。那时的五分钱可以租五本小人书;买一个芝麻烧饼;看一场电影。我就交了。站在上学后方知道是装有凸透镜的木箱前,看着大汉拉换的一张张画片。我看的戏叫《三不愿意》。
那戏特别好看。小姐先是说:“我不愿意呀,我的大、大、大老爷呀!”而后又变成了:“我不愿意呀,我的老、老、老大爷呀!”大汉的声音时粗时细,时高时低,我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那天真好,我看了一生中的头一场“戏”。
再看戏竟是20世纪60年代末了。我插队到内蒙古。村里过大年图喜庆,搭起大戏台。
也是冬天。凛冽的寒风中,全村老小搬着自家的凳子看戏,坐了黑压压一场院。这是本村人自己唱,年年唱,穷人自有穷人的乐趣,穷乡僻壤也有不绝根的老戏文。
那年头不准演旧戏,村里人就整出儿地唱下了晋剧《红灯记》、《沙家浜》。连唱五天,没的唱了,就让知识青年唱。于是我们抬出了拿手的舞蹈《抬头望见北斗星》、合唱《长征组歌》,本打算“镇镇”不见世面的老乡,没想到人家倒“镇”了我们。
被批准参军的乡村小伙惹眼地坐在头排。我们一上场,他们就鼓掌,鼓得排山倒海。看看掌声弱了,我们刚要张嘴唱,那排山倒海的掌声就又响起来了,原来是鼓倒掌,鼓得我们开不了口,只有灰溜溜地下台,他们的掌声就更热烈了,还夹杂着得意的笑。于是,仍是村里人自己唱,新戏唱完了,队长嗑嗑烟灰,知趣地去研究农业学大寨问题,演员就欢呼起来,慌着换装唱旧戏。什么《樊江关》、《武家坡》、《柜中缘》,轮番登场。
《柜中缘》表的是南宋故事。女主人公刘玉莲年方十六,父亲早年去世,她与母亲、哥哥相依为命,平素在家纺线织布。一天,有位后生逃到小院,向玉莲解释:“小生岳雷,我父岳飞,只因被奸贼所害,差官前来捉拿与我,还望小姑娘搭救。”此时,公差捉拿声已经在院外吼起。情急之下,玉莲将岳雷藏在柜子里,执棍打走了公差。哥哥刘春回家取钱包,一掀开柜子,正见岳雷。刘春大怒,将岳雷绑在柜子上。幸得刘母回转,弄明原委,立叫给岳公子松绑。刘母感念“岳元帅杀退金兵”,“全家才得安全”的恩德,又知岳公子尚未婚娶,便做主将玉莲许配于他。
《柜中缘》是个老戏,自清代以来,为各剧种所爱,村里剧团唱的是晋剧。出演刘玉莲的是大队妇联主任凤雁,一位红遍十里八村的俊俏女子,20岁,已经说下婆家,还未出嫁。凤雁是村剧团的台柱子,演李铁梅、阿庆嫂、樊梨花,都是她。村里人最发愁凤雁出嫁以后再也看不上她的戏,因此总是拖拽她的婚事。凤雁确是有本事,文化不高,可领悟力强,出演李铁梅、阿庆嫂时,一副铮铮铁骨形象,可到《柜中缘》时,却变得柔情似水。数说道白时,她扭动腰身,眉也挑,眼也动,难以想象她率领铁姑娘挑灯夜战的景象。戏里,她对岳雷说“哎哟!把人都吓死了!那个人嘞!人家走了,你再走嘞”,此时,想必撩拨了所有场下后生的心,我敢说,参军小伙都是在等待这个压轴戏,因为妇联主任一谢幕,参军小伙就齐刷刷地站起来,说熬不住要回家歇息了。
我明白了,是即将离乡的人念着乡土,念着心里的偶像,想再多听几遍乡音。
如今,拉洋片的早没有了,但北京街头那好听的“拉洋片嘞,看完那片看这片哟……”的说唱声,至今我还不曾忘。
这来自乡村野土、城市街巷里的民俗文化,会被声势浩大的卡拉OK吃掉吗?依我看,未必呢.都是俗文化,然而各有各的韵味,各有各的观众,又何必扶了这个,踩了那个?民俗文化,犹如荒郊大地下的野草,风一吹,草籽撒一地,今天不生明天长,生命力强着呢。
听说“天桥乐茶园”现在又有了老戏、拉洋片、大鼓书、杂耍。不过,门票不是五分,而是几十元,还有风味小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