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伏案,听见激烈的狗吠声。隔着窗玻璃望去,见楼下一干人在堵截狗。没养过狗的人,决听不出那凄厉叫声中的惨痛。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冲下楼。
分开众人,我看见一幅悲哀的场景:箩筐下扣着一只白色的叭儿狗,那狗左冲右突,用头猛烈地撞击着藤条,胸腔里发出暴怒的嘶吼。我惊呆了,那狗不是本儿吗?
它的性格极温顺,极乖巧。见了人,只要你说,拜一拜,本儿!它就立即站起来,不管是否认识你,都会伸出两只前爪,友好地朝你拜上一拜。我就是这样认识它的。后来,只要我对它笑,不开腔,它也会轻盈地跳起来,朝我拜拜。再后来,只要看见我,大老远的,就会踩着一阵风飞来,极其兴奋地跳啊跳,不舔我手一下不罢休。
本儿的主人,是一位老学者。我不知道他姓甚名何,不知道他的经历资格,甚至不清楚他住在哪儿。只晓得,每天我晨练时,小区林荫道的尽头,就会走来老人和他的狗。老人习惯高昂着头,以致脸庞总是微微仰起,于是,这常常使我想起“风骨”、“气节”一类词。那时,本儿瞅见我,就会没命地蹦跳,直到老人撒开手里的皮链,本儿就会拖着蛇般的一截链子窜进我怀里撒娇。当我和狗嬉戏完,老人也就到了。而后,我们就谈天气,谈国事,谈北京城,谈梁思成,谈马寅初,一直谈到本儿哼哼唧唧地闹着要走,我们就笑着分手了。说起来,我们虽不互通姓名,但也算是熟人了。
现在,老人在哪儿?本儿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我急急地摇着箩筐,高声叫道本儿!那活生生的小精灵立即扭过头,停止了狂吠,喉咙里送出咿咿呀呀的哀诉。它那一身雪白的绒毛已经染成了黑灰色,凸出的鼻头撞出了血。它如同遇见救星,两只前爪伸向我,拼命地挠啊挠。我马上抓住箩筐,就要往起提。
没想到,人群爆发出众口一词的呐喊:别打筐!
我惶惑了,起身环顾四周。我以为,会发现一个领头的坏人。我准备说,我就是狗的主人。我痛恨人类虐杀生灵的残暴,我怨恼人们熟视无睹的麻木。
没想到,迎接我的竟是许多双眼睛。那不是看客的眼睛,不是木讷,愚钝,或者无所谓什么的。过了很长时间,我还难抹去这一刹那间的记忆。人们的眼神分明透露出一种责任,焦灼,忧虑,关切,也许还有别的。一位女士告诉我,狗儿的主人病了。
哦,我才发现,老人就躺在路旁!
几位行人蹲在他身旁,一人把脉,一人掐着他的人中。
突然,那位身着白绸衬衫的把脉人说,好了,过来了!他明显地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硝酸甘油小瓶塞进老人口袋里。
老人缓缓地睁开眼睛,先是一愣,既而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他伸出苍老的手,无力地摆动两下,是在向人们致谢。
一股和煦的语浪在人群中荡开。有人轻轻说,那一刻好怕人啊。幸亏啊。
白绸衬衫直起腰,很权威地宣布:大伙让一让,病人需要空气!
囚禁在箩筐下的本儿更急地吠起来。
散开的人群漾出笑声。白绸衬衫说:你可别咬我,没人害你主人!本儿恨恨地汪汪两声,作为对白绸衬衫的回答。白绸衬衫笑道:嗬,看把你能的!你光守着主人就能救活他啦?还不许人靠近呢,你差点没误大事,小东西!本儿又汪汪两声,对白绸衬衫仍旧怒目而视。
那位与我说过话的女士把手伸向老人的肩头,轻轻抽起他。
我提起箩筐,本儿便如疾飞的利箭,眨眼就贴进老人怀里。那一刻真感人。老人闭住双眼,下巴紧贴住本儿湿淋淋的额头。那是心与心的对话,那是情感与情感的宣泄,那是腾越了功利苦海的最质朴最真挚的人世动物情感的融合。本儿扭动着娇小的身躯,发出幸福的呜咽。他俩都流下了眼泪。
忽然,老人急急地推着本儿叫道:快快,拜一拜,本儿!本儿仅仅是为了听话,跳下地,不问方向地作了个揖,就又扑到老人身上去了。
老人说,嗨,你给我拜什么!散去的人们边回头边笑,友好地招着手。
老人一骨碌爬起身,左右张望,慌慌地叫:医生、医生!
没有。
老人困惑地问我:医生,哪里去了?才这么会儿工夫!
我也不知道医生去往哪里了。
我说,老人家,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也许是医生,也许是老师,您只在心里记住有个好人,有群好人就是了。
老人不甘心,仍旧四顾,良久才垂下眼皮叹息道:点水之恩,当以泉涌相报,更何况救我一命呀!
老人拴好本儿,上路了。他的头颅重新昂起,脸庞微微仰着,走两步,回头对我说:此一时,彼一时也。今天不是昨天呀!
今天不是昨天。昨天我还和老学者议论着黄河岸边发生的一件堵心事。有位壮士跳河救人,人被救上来了,他自己却没了上岸的力气。可惜岸边站着几百乡亲,竟无一人伸出援手!壮士死了。当他的家人负债办理丧事时,被救人却心安理得地在恩人家旁的河里打捞着自己失落的物件!中原人咋啦?啥时丢弃了自己敦厚的品格?可惜我们的评说还无法以地域作论,我们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家园,近年来不是发生过太多的堵心事吗?
但愿那一桩桩堵心事永远被葬在历史里。今天是今天。老学者的被救,在弘扬精神文明的今天,既不是第一件,也不是最末一件。因此,我不愿用“幸运”两字评说老学者此刻的遭遇。“仁者爱人”,“积爱成福”,“从善如流”,“先天下之忧而忧”……老祖宗的教诲无论被抛弃多少次,最终也会成为凝结炎黄子孙行为一统的意志内核。
感慨万千的老学者走远了。风儿吹起他高昂头颅上的白发。本儿拖着一截如同游蛇般的皮链,幸福地跳跃在它主人的前后。人的幸福标尺未必很高,可维系它却不易,有时也许还要借助他人,乃至群体的力量。
我想起幼小时唱过的一支歌。那是老歌。即使今天的歌星由于无歌可唱而刨出许多被人们遗忘的老歌,却也没有翻拣出它。歌词大意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祖国是一个大家庭,同甘苦,共呼吸,全国人民最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