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奇怪的房间。
房间面积很大,足有百平米,陈设和装饰却极为简单。大理石地面,素色墙纸,两排书架,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除此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尺寸大大小小,笔触也不尽相同,挂了满墙的油画。
年老的管家轻轻敲门通报之后推门而入,由于对房间和主人的熟悉,第一眼便确定了他想找之人身在何处。
主人正坐在一把面对着墙的舒适的软椅上,静静地注视着满墙的油画。无数斑斓的色彩和场景拼合在一起,令初见这面墙的人眼花缭乱,瞧不出章法来。然而老管家例外,这里的每一幅画中记录的场景,他都历历在目,如数家珍。
比如老管家现在正对的一幅画,主体是黑发蓝眼的典雅美人和狮子般英武骄傲的金发青年,两人身着华丽的婚服,深情对视。他们身后还有一男一女分别是伴郎和伴娘,伴娘生得与新娘简直一模一样,大约是新娘的双胞胎姐妹,只是看上去比新娘更加娇怯;伴郎大约是新郎的弟弟,一头长而柔软的金发,灿烂地微笑着,斜挑的眉梢显得十分迷人又有几丝轻佻。背景是举行婚宴的花园,可以看到很多人在欢声笑语,还有年轻时的管家,正在指挥侍者们为客人服务。
老管家开步向主人走去,现在他面朝的那幅画是一个金发的小小女孩和一个黑发男孩认真对弈,上一幅画中的新郎的身份显然转化成了父亲,一脸慈爱地坐在两个孩子身边指点棋局。
微微侧头,这一幅是身着家居长裙的黑发美人坐在温室中插花,金发小女孩站在一边,对插花没有兴趣,于是左顾右盼,对着耐心剪枝的黑发弟弟做鬼脸。
下面那一幅,是金发小女孩被父亲举到肩上,父女俩的金发在风中飞舞,闪烁着阳光般的光泽,还有一样的天蓝色双眼,都充满笑意。
经过了一幅又一幅画,就像重新回顾了一遍昔日逝去的时光,老管家已经缓步走到主人身边。
“老爷,您的信,来自亚培历斯。”他轻声说,双手将盛放着信封和小刀的托盘稳稳递上。老管家知道,从今天中午起,老爷一直独自待在这个房间里,外面的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只等老爷一声令下,但是老爷还要等,等一封通过特殊的绝密渠道,从远在罗维西亚的亚培历斯学院寄来的信。现在这封信到了,该做出决定的时刻也到了。
老爷无声地拿起信封,灵巧地用小刀割开特制的蜡封,抽出信纸。他已生华发,曾经阳光般灿烂的金发已然褪色,可蓝色的眼睛还像年轻时那么锐利闪亮。他缓缓读着由密文写成的信件:“瑟洛齐阁下……东方仙人出现在亚培历斯……与转世有关……或可解你我之惑,然暂时无法确定其真实意图,关系重大,望慎重决定。另已写信将仙人之事转告奥菲尔……”
老爷放下信纸,揉着眉心,陷入沉思。老管家静候在一边,等待老爷的指示。片刻之后,老爷只是将信封放在托盘上,说道:“烧掉吧。”
“是。”老管家退了几步,转身走到书桌旁边,将信纸与信封引燃。他对老爷还未做出最后的决定有些不安,因为如果顺利的话,这封信应该只是个简单的表示同意的回复,可现在这封信中却显然多出了什么意外的信息。
虽然心中不安,但合格的管家依然要在表现镇定,不动声色,给主人最大的空间来决策和思考。
信的灰烬缓缓飘落。
老爷忽然出声:“凯迪尔还好吗?”
老管家恭敬地回答:“凯迪尔少爷和其他六位继承人一切安好。”
“是吗?”老爷轻轻笑笑,凝视面前的张张油画,眼神透出几许空茫:“他们又找了东方人做朋友,你不觉得和二十年前很像吗?”
猝然之间,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老管家觉得自己苍老的身体几乎无法承受这种狂跳。他明白了,他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横生枝节!然而他还是迅速镇定了下来,作为家族的管家,他与家族一起经历得大风大浪从来就不少,而结果总是平安度过,这一次也定是一样。老管家想了想,低下头,恭谨地回答:“经过二十年的准备,总会有所不同。”
“但愿如此。不过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沉默稍许,老爷的目光渐渐凝聚,目光坚定如铁,终于站起身来,冷冷下令:“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出发。”
“是。”
老管家简短地应答,抑制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此前精心准备的计划将在这一锤定音后开始运转,一旦开始就无法中途叫停,不论结果如何都无法补救。
然而他只有兴奋,没有犹豫。
暴风雨很快就会来了。
离开这个房间之前老爷都没有回头,他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一个下午,不需要更多的道别。但是老管家在关门之前默默凝望了一下:或许要很久之后,他才能再次见到这个房间,又或许,这个房间内的油画重见天日的时刻不远了。
最后一眼,老管家的目光落在面向书桌的那面墙上,不同与其它墙上油画那成熟而绮丽的画风,这面墙上的画作
起初笔迹稚拙,不过是简单的静物,后来画技越来越成熟,内容也越来越丰富,有各式各样的人物、环境,甚至还有很多历史和传说中的场景。
其中场摆在墙面正中的一幅画,临摹自大陆通史,文化教育卷中收录的魔法师温梅尔·金的画作,百年前的亚培历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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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琳娜·塞尔温赤脚走过地板,推开窗子,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微风吹拂她散落在肩膀上慵懒的金棕色卷发和身上宽松舒适的长袍,令她觉得无比放松和惬意。
这是久违的,家的感觉。
她伸了个懒腰,继续回头整理房间。这是她的卧室,虽然不是很大,但布置得雅致、舒适,一切陈设都是她熟悉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她只是出门转转,随时都会回来。
但事实上,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回来过这里了。踏进这个房间的感觉恍然如梦,仿佛回到了少女时光。
她坐到梳妆台前,慢慢翻动着抽屉里的东西。抽屉里放着好些个精巧的盒子,分门别类地放置着项链、胸针、发网等等她曾经心爱的小饰品。她取出一件发饰对着镜子比了比,镜子里的脸年轻美丽,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即便戴上少女时的发饰,也并无不妥。
世上的女人大约都会在某一日惊觉衰老的迫近,从此开始害怕自己青春不再,年华渐老。记得在二十岁上下韶华鼎盛的某个早晨,她也是这样坐在镜子前梳妆,突然想到再过几年,自己的容颜便要一日老过一日,当时简直觉得恐惧得无法忍受。
她抚一抚自己的脸颊,如今她真的到了该日复一日加速衰老的年纪,她却拥有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不老容颜。她对着镜子笑笑,有些迷茫和怅惘。如果真有一个女人永葆青春,而旁人都在老去,大概只会当作怪物吧。也许若是有人陪着自己慢慢变老,衰老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可是时间对她来说已经定格,她没有家庭,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同龄女人该有的一切生活,她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这就是代价,追求力量的代价。既然她生性好强,不肯如平常贵族女子一般嫁个富商或者贵族平淡一生,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承放弃和割舍。
凯瑟琳娜微微叹了口气,将发饰放回盒子里。继续整理着抽屉,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偶尔找到一件旧物,让她重新拾起某些珍贵温暖的回忆。虽说时光一去不返,这样的感觉还是让人欣慰。
她在一个抽屉里惊喜地发现一叠用丝带捆得整整齐齐的信件,于是一封封拆开读了起来。
这是在亚培历斯学院上学期间的信件,包括与家人、朋友的通信和学院的通知,其中最多的还是来自两个人的信件——雅西尔和奥菲尔。
她翻开一张:
“关于腓特烈算式引入三元魔法阵进行的流量计算的议题……”
后面是大段的猜测与证明。凯瑟琳娜不由笑笑,他们三个都是如此地对魔法着迷,那时他们信中讨论的最多的便是各种各样的魔法知识,再有便是假期前往各地游历的见闻。唯一的区别是自己更喜欢研究理论与实验,而雅西尔胜于应用,对人和历史更有巨大的兴趣,每个假期都要去往大陆各处旅行。
她继续读下去:
“昨天我们见到了柏多拉,谈到生命体和元素体的共性,这是我们都非常感兴趣的问题。柏多拉对此的研究比我和奥菲尔更进一步。我知道你对这方面没有兴趣,所以还是点到为止吧……柏多拉送给我们一些特利西帝国出产、非常珍贵的实验材料,我们决定转送给你,你一定喜欢。
“我和奥菲尔已经在返回亚培历斯学院的路上了,希望我们早日相见。爱你的,雅西尔。”
这是在亚培历斯学院上学的第二年假期,雅西尔和奥菲尔前往北方特利西帝国时的事。柏多拉对诸神同样有极深的兴趣,三人经常交换有关与此的各种消息,寻找诸神时代留下的各种神迹。以至于日后他们开始动身寻访真正的古神遗迹“亲爱的凯瑟琳娜,我在前往精灵之森路上,也许有一段时间无法给你写信,也无法收到你的信了。”
她揉一揉眉头,这是临近毕业的前一年雅西尔给她写的信。应该就是那时候,雅西尔认识了当时还是公主的精灵女王卡拉西卡,并且一同前往精灵之森深处的古神遗迹。奥菲尔也远赴游牧草原深处寻找另一处古神遗迹。不过由于学院的毕业试炼即将开始,所以没过多久他们就回校了。
凯瑟琳娜叹了口气,如果当年雅西尔和奥菲尔没有对众神的事和遗失的历史如此好奇,探索得越来越深,或许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凯瑟琳娜迅速起身。门外是在塞尔温家工作了四十多年、深得凯瑟琳娜尊敬与信任的老女仆。
“您有一封紧急信件,小姐。”
凯瑟琳娜接过,有些疑惑。塞尔温家族的大部分家产她都已经交给表弟打理,她自己鲜少回到庄园。是什么人,知道她在这里?
看到信封上细细长长的字体,凯瑟琳娜一惊。
这封信,来自于亚培历斯学院院长,神降师西斯多奇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