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城欲摧。
泠钗忽然想到了这句诗。
可此刻并没有城,只有波涛翻涌的蔚蓝色海面,在重重低垂的铅云下仿佛即将被摧裂。头顶的灰,身下的蓝,延绵无尽,荒芜而压抑。每次独自身处于海天之间,泠钗都觉得自己是处在一个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的混沌世界,万物静止无声,在无始无终的时间中消磨殆尽。而她就像一缕游魂,被排斥在外,在这样苍茫寂寥的世界里飘荡。
但此时,她其实并非孤独一人,飞云舟还在海面上随波飘曳,反射出银色的光点。那里有她最好的知己,也有她新认下的妹妹,等待着她的保护。
无数玄妙的金色符文从她手中流泻而下,构成一道全新的屏障,将其下的飞云舟笼罩其中。
第三道禁制。泠钗独自悬浮于高空之上,碧衣鼓舞,黑发猎猎,心中默默计数,准备布下第四道禁制,真元力不断从身体中抽离而出。
天地依然寂静,然而这是灾难来临前的平静。泠钗朝下俯瞰,发觉普通人早已回到飞云舟,只有数名修真者仍御剑飞行,与舟内的人配合,控制飞云舟升入空中。忽然发现若翩鸿也在舟外,对秦琅说了一句之后,不顾他的反对,径直飞到自己身边。
“海浪没来,所以我就来了。”若翩鸿与泠钗并肩而立,手中不停,十指变幻,捏出法诀,“衔钰由瑶瑶照顾,你放心。”略略扫了一眼:“才三道禁制,可真是慢。”
“慢?你来试试?不见得比我快多少。”泠钗对她去而复返丝毫不感意外,不客气地瞪她。
“那可未必,不然我们就比比看。”
“哼,先说说输的人怎么罚。”
……
飞云舟已升入半空,但此时仍无法避开海浪的冲击。海面陡然震动,若翩鸿与泠钗对视一眼,轻喝一声:“来了!”两人联袂俯冲至飞云舟边,问道:“还要多久?”
飞云舟形状小巧,但由于材质特殊,要比一般的船重了许多。又因为与海中的古仙人禁制同是以阵法为动力,一旦阵法激发的力量与海浪中蕴含的古仙人禁制之力共鸣,后果不堪设想。修真者们想将飞云舟飞到高空,只能单凭自身力量托举,十分困难。
“至少要一刻。”围绕在飞云舟旁的修真者面露难色,这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若翩鸿与泠钗微微点头,便不再说话,分立在飞云舟两侧。与在码头时不同,此时已经没有海岸作为阻隔,海浪骤然到来,逼近的浪之墙瞬间遮天蔽日,将视线阻挡。不等众人再做出应对,飞云舟猛然一震!金色的符文光芒大盛,如水般流动起来。若翩鸿和泠钗事先将禁制布置成流线形状,依附于飞云舟之上,卸去了不少冲力,但仅仅是这一次冲击,已让最外层禁制霎那破碎。
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修真者之力毕竟无法与蕴含着古仙人禁制之力的海浪抗衡。若翩鸿和泠钗已经尽力布下数道阻隔,但事实上远远不够。能否支持到一刻,完全依靠她们在之前的禁制全部崩坏后,她们是否还有有足够的真元,以及重新布下禁制的速度。
水声轰鸣,一时之间耳中听不清任何声音。这次脚下已然没有坚实的大地,也没有码头上的大规模防御阵法,众人全然没有了当时观潮的惊奇,只有满心恐惧,只能尽力将飞云舟托起。若翩鸿与泠钗面无表情地凝视海浪,仿佛完全与周围的环境隔离开来,只有双手还在不停掐诀。
短短的一刻时间,在此时变得漫长无比。
海浪澎湃,现在只过了不足半刻,但若翩鸿与泠钗布下的禁制只剩下了摇摇欲坠的最后一道,早已不堪冲击。二人相视一眼,冲对方轻轻点头,为今之计,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攻击。
咬了咬牙,若翩鸿右手抓住泠钗左腕,二人双手相扣,另一只手执剑挥出。剑光纵横如电,将水体撕开狭长的裂口,最后一道防御轰然破碎,巨大的冲击力将二人硬生生撞得横飞出去,正在托举飞云舟的修真者被海浪迎头拍下,浑身湿透!
飞云舟摇晃了一下,然而并未移动。若翩鸿与泠钗依然紧握着彼此的手,足尖在飞云舟顶一点,重新并肩立在舟前。秦琅紧抿嘴唇,终于忍下了前去帮忙的冲动,只是扭过头,继续与其他两名修真者奋力托举。舟上的修真者虽不少,但真正修过元婴期的只有五人,这五人若肉身毁灭,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其他人却是绝对没有了,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涉险。
抹掉嘴角的血沫,泠钗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快了。”
“再坚持一会儿。”若翩鸿微微点头,眼中闪烁着金属般冰冷而坚硬的色泽。
手中不停打出法诀,这次二人轮番上阵,不断用大型的法诀将靠近飞云舟的海浪轰碎。飞云舟越升越高,海浪对其的影响也越来越小。
终于,海浪从众人的脚下掠过,细碎的水花溅湿了众人的衣角。五人都松了一口气,欣慰地相视而笑,两名真元不甚深厚的修真者放松之后身子晃了晃,几乎从半空摔落。此时已经没有危险,飞云舟内的数名修真者连忙出来帮助五人,让飞云舟保持悬浮。
“姐姐!”最先钻出舱门的却是脸色苍白的衔钰,孩子的下唇咬出血来,一见到泠钗和若翩鸿就立刻扑了过来。
“姐姐没事。”泠钗与若翩鸿相视微笑,泠钗将衔钰抱起,温柔地替她擦去唇边的血迹。
若翩鸿拨出玉簪,将凌乱的长发重新绾起。秦琅到近前笑了笑,关切地问:“两位姑娘感觉可好?真是多亏二位相助,大家才能平安度过这次险境。”
“没什么,应该的。”两人都笑道。
“两位道友的实力令人佩服,冒昧问一句,二位出自那个门派?”另一名修真者也过来问。
若翩鸿与泠钗微笑不语。秦琅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二位姑娘可是散修者吗?”
泠钗微微一笑:“是。”
“原来如此。”那名修真者理解地点了点头。
修真者多数都有门派,但一种散修者,他们没有明确的门派,闲云野鹤般或三两人,或独行,云游四海,隐身世外。遇到有缘人,便传以修真之法,彼此之间也不拘于师徒之礼,时机一到,便飘然远去。诸如蜀山、昆仑之流的大门派,外面看着光鲜,内部免不了互相倾轧,反倒是名不见经传的散修者,能专注于修行,历尽红尘悲苦,终成大道。再者某些不愿意透露身份的高手也常以散修者之名行走世间。
看她们二人见识广博,又收养了衔钰,种种行为,与散修者倒也相宜。
几人很快便结束了交谈,专心恢复自己的力量。接下来的时间,众修真者轮番上阵,托举飞云舟。天色渐晚,到日暮时,海面已平静如常。
飞云舟重新乘风破浪,船身在半边深蓝、半边金红的海面划出一道长长的波纹。众人站在船舱外看海,只见海上的残阳比陆地上的更加大而圆,更加艳红。在西方海与天的交界处,晚霞如血,海水犹如熔金,那是他们将要到达的地方,一个神秘的大陆就在那里等待着他们。而遥远的东方,他们的来处,已被夜色的深蓝逐渐笼罩。
“翩鸿姐姐,西方是什么样的世界?”船头响起衔钰清脆的童音,有好奇,也有一丝对未知的畏惧。
“西方大陆是魔法与剑的世界,也是诸神统御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很特别。”若翩鸿为衔钰整理了一下衣领,夕阳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色,她侧目望了望向西方的海洋,淡淡地微笑,回答道。
“姐姐为什么一定要去西方?”
衔钰好奇地问。
若翩鸿深深地看了一眼泠钗的背影,浮起一丝不明底蕴的笑意,“为了找一件东西,还有一个人。”
“是姐姐的朋友吗?”衔钰追问。
“是。多年前他去了西方,就再也没回来。”眼底浮起高深莫测的神色,若翩鸿凝视着陷入夜色的东方尽头,淡淡道:“我们要找到他。因为……”
“到时间了。”船尾的泠钗忽然回过身,走了过来。她一贯带着柔和笑容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静静望向若翩鸿深暗的双眼,又重复了一遍:“快要没时间了。”
“如此盛景,可惜却是颓落前的辉煌。”若翩鸿回首望了望海上落日,又回望着泠钗,轻笑,“放心。黑夜到来之前,我们必能让一切水落石出。”
泠钗微微点头,沉默不语。暮色渐渐黑沉,夕阳西下,冷月高悬。飞云舟划过静谧的海面,留下一道黑暗的划痕。今夜此时,凝望这一弯冷月的,又不知是哪几双眼睛。
在遥远的西方大陆,某个不知名的所在,古树葱郁,夜莺歌唱,幽深的树影如鬼影重重拱卫着巍峨的建筑,尖塔林立,直刺天空,浮雕静默,如在沉思。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大理石地砖上投下绚烂迷离的色彩。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坐在黑色高背椅上的人默默地凝望着变幻的色彩,忽然无声地笑起来,喃喃自语,声音低如梦呓:
“二十年了,对于诸神而言只是短短一瞬间呢,可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类高手如今已全部老去。命运之轮重新开始转动,耗尽一生来准备的放手一搏,即将迎来最后的审判……结局又会是什么?”
“……你们都将归来。然后,再次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