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镇。
一弯碧水在春日的阳光下静静地流淌。
在东方大陆的极西境,这样平缓的碧水随处可见,像蜘蛛网一般覆盖于植物丰盈的大地之上,蜿蜒几十米或近百米,汇入湍急的大运河的支流里,最后随大运河一道奔涌不息,注入大海。
而在碧水之上,最常见的就是一种两头尖尖的狭长小船,船身修长、灵活,正适合在狭窄的河道内行进。当地居民几乎每家都有这样一只小船,以便往返于临近的住家和村镇之间。
此刻,便有这样一艘小船在碧水中慵懒地随波漂流,隐约有低柔悦耳的歌声随着船行,散落在两岸之上。船行得近了,便听见歌者哼唱的是一首南朝的《采莲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乘船的既不是当地人,也不是船夫和客人,而是一长一幼两名女子。年长的女子二十上下,身着水绿罗裙,斜倚着船帮,以手托腮,一面露出一截皓白的小臂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水面,一面轻声哼唱。正是昨日出现在小村的泠钗。船尾坐着一名精致女童,七八岁模样,大大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两岸的景物。
船行了近百米,水流渐渐急了起来,带着小船冲入运河的支流。此时用这样的小船显然不合适了,行于此处的船只触目所见,都是一些体积较大的白篷船或者画舫。
数艘画舫与白篷船接连过去,泠钗依然放任小船随波逐流,目光却流连于过往船只,细细搜寻。眼神一亮,似乎终于找到了目标,身着水绿罗裙的女子朗朗地起身,望向迎面而来的画舫里的人。
自上次在天之涯分别后,大概有三年没见了吧?昔日的知己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子?虽然作为修真者,心境早已如古井波澜不惊,但看到对方身影的这一刻泠钗心中还是不禁浮起几分期待,几分惊喜,甚至还有几分忐忑。然而待画舫近前,所有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化为一声平平淡淡的招呼和一个熟稔的微笑:
“翩鸿,久候了。”泠钗抬头微笑,衣衫青丝随风飘转。
“泠钗。”画舫上的女子亦是微笑,没有多余的话语。移步前来,脚步轻盈无声。
隔着珠帘便见一名女子修长优美的剪影,看不清容颜,姿态之美已令人眼前一亮。
月姊曾逢下彩蟾,倾城消息隔重帘,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
挑帘走出,白衣女子的气质清雅高华,宛如神仙中人,眉宇间却透出潇洒不羁之色。一开口,却是笑谑,“夤夜未归,你去哪里快活了?害我空等。”
“好酸好酸。”泠钗失笑,足尖在船头一点,抱起船尾的孩子,轻巧地落在舢板上。
泠钗放下手中的孩子,揽住孩子小小的身体,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是微笑:“这是我新认的妹妹,我自然快活得很。”
若翩鸿挑眉,微微勾起唇角。她知道泠钗不会无缘无故将话题绕开,果然随后泠钗便用灵识与她交流,把昨夜的救下着孩子的经历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这些事情她也见得也不少,虽然东方大陆上的修真者为数众多,得道成仙者千万年来也不在少数,更有少量仙人浪迹人界,萍踪难寻,但这样的迷信事件还是时而出现。
她和泠钗都是修真者,想必昨日泠钗也是借助修真者的身份顺利救出这名小女孩。
“衔钰,这是翩鸿。”泠钗低下头对小女孩柔声道,“日后我们两个都一样,都是你的姐姐。”
“翩鸿姐姐好。”乖巧地问好,约七八岁的小女孩容颜精致如瓷人儿,黑发如锦,双眸仿佛墨玉,好似有层层叠叠的幽暗雾气在她眼中氤氲。若不是她的表情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冷漠,简直是人见人爱。
泠钗这简简单单一句“我们都一样”,等于硬拉上若翩鸿当衔钰的义姐。若翩鸿只是微微一晒,颇为好笑地看了泠钗一眼,便俯下身轻轻握了握小女孩的手,送上一个微笑:“衔钰真漂亮。”
“妹妹当然漂亮,因为姐姐漂亮。”
泠钗一边理所当然地说,一边带衔钰坐到桌边,拈了一只海棠冻石蕉叶杯给衔钰倒了杯水,又为她挑了几块桂花糕,嘴角浅浅一抹微笑柔若春风,极尽身为姐姐的温柔。她一边照顾衔钰,一边抬头看向若翩鸿:“三年不见,你可好?”
泠钗凝望着对方的面容,翩鸿还是没变,与三年前一样,长发简单束起,别无它饰,肤色白皙,越发衬得眼睛深暗莫测如黑曜石,整个人有种凌霜傲雪的高洁。
若翩鸿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酒香极淡,香味却清冽至极,沁人心脾。她淡然道:“还能如何?老样子。”
所谓老样子,自然还是像以前一样云游四海。泠钗心下一定,吸了吸鼻子,忽然发现酒香萦绕鼻端,忙捡了一只杯子放到若翩鸿面前:“你馋我。”
若翩鸿满上一杯,却在泠钗伸出手前狡黠一笑,夺过杯子一口将酒喝干。
“喂!”泠钗恼怒,劈手就要强抢。
若翩鸿斜了她一眼:“难道你不想给妹妹做个好榜样?”
泠钗哼了一声:“算了。这次不和你计较。”
看着泠钗为了妹妹忍气吞声,若翩鸿心中好笑,为防对方恼羞成怒,面上依然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我已经买好船票,今天下午我们便能登上飞云舟。至多半个月,我们就能到达西方大陆。”
“西方!”泠钗本来还有几分不甘心,听到后来,却半是感慨,半是叹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但愿我们能顺利地找到那件东西。”
若翩鸿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转向衔钰,问:“去往西方大陆要漂洋过海,槎浮万里。到时或许会遇到很多危险。衔钰,你怕不怕?”
“不怕!”几年的流浪生活早已让衔钰喜怒不于形色,连说话也是低声的,但此时忽然抬起头来,坚定地低声道,顿了顿,又小声说:“只要……不离开姐姐。”
想起衔钰过去的经历,泠钗爱怜地搂住衔钰,柔声说:“只要你还需要姐姐,我们绝就对不会离开你。无论如何,我们三个总在一起。”
“嗯。”衔钰往泠钗怀里偎了偎,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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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钗与若翩鸿闲聊了几句之后,舱内又有几个人走了出来。
泠钗侧头好奇地看过去,发现同船的几人各有特色。一个是扶桑武士,佩带着时刻不离身的武士刀和肋差;还有一个高鼻深目的西方人,商人打扮;五个年轻的修真者,四男一女。这七人与泠钗和若翩鸿一样,目的都是去与东方隔海相望的西方大陆。
西方人叫亚当,由于长相与东方人不同,也判断不出年纪。他学过斗气,酷爱出海旅行,还颇有经商天赋,为人大方,画舫里的所有茶点都是他买来分享给众人。众人十分愿意与他交谈,以练习一下自己的西方大陆通用语。
扶桑武士叫德川海,他的汉语说得还算不错,不过他的西方大陆通用语实在生硬。听说扶桑人说的西方通用语只有扶桑人自己能听懂,众人都暗暗觉得此话不假。
扶桑人很是谦虚,有种近乎虔诚的认真热切,说道:“我已经学习完了博大精深的汉武术,马上就要去感受西方的武学了。”
一边那个年轻的修真者姑娘横了德川海一眼,不满地低念道:“哼,汉武术你学明白了吗?”
旁边的一名大概是师兄的修真者有些责备地看了看那姑娘,姑娘吐了下舌头,娇嗔着扯了扯师兄的衣角,却听话地不再多说了。
这五个修真者都是蜀山派,是师兄弟,遵从师命带着师妹去往西方寻找师叔,其中大师兄名叫秦琅。至于其他几人的名字,泠钗并没刻意去记。
如若翩鸿所估计,画舫行了一上午的时间,下午便到达了运河的末端,海口码头。
海口码头顾名思义,是东方大陆极西境的出海口,每年都有难以计数的商人和旅者从全境各地赶来,乘小舟,换画舫,最后登上巨大的木兰舟,漂洋过海,前往遥远的西方。从海口镇出发,途经蓬莱诸岛,穿越西海,终到西方大陆的东南边境博特城,是由东方大陆到西方大陆的著名航道,被称为“海上丝绸之路”。它的洋流稳定,且罕有巨大的海兽出没。
其中商人运送货物,乘坐巨大平稳的木兰舟,花费数月去往博特城,而修真者和部分需要尽快赶往西方大陆之人,则选择乘一种名为“飞云舟”,以修真者的阵法控制,由灵石提供动力的特殊交通工具。行走在为停靠飞云舟专门修建的码头上,泠钗牵着衔钰,与若翩鸿并肩而行。泠钗此前从没来过这里,不由好奇地四处张望,衔钰小脸紧绷,似乎对码头的拥挤人群感到紧张,只有若翩鸿波澜不惊,一派从容悠闲。
稍微侧头,便能望见停靠在另一个码头的木兰舟,难以想象的庞大船体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在码头上投下大片的阴影。木兰舟长四十丈,阔十五丈,代表了东方大陆造船的顶级工艺,宏伟壮丽,令见者震撼不已。
与木兰舟迥异,飞云舟呈梭形,船体全封闭,由不知名的银色金属制成,线条轻盈锋锐。极其便捷,至多十日便可到达西方。一只飞云舟可载近二十人,此时在码头前便停靠着十只,有约两百人分列成队,等待登舟。
泠钗等人也自动排成一队,在专人指引下走向修得高出海平面许多的码头。修真者都有随身的储物空间,所以她们根本不用照管行李,只管上船便是。
众人都满心激动地四处张望,对大海的壮阔感到敬畏,对人类达到的工艺水平自豪不已。虽然对码头展现的炫目神迷的繁华和在内陆从未见过的新奇景象也感兴趣,但此时更吸引泠钗的,是面前的西海。
无边无际的蓝色,广阔,澄澈,实际却深不可测,波谲云诡。泠钗喜欢这种宁静空无的感觉。泠钗的目光离开海滩,渐渐溯到海与天的交界,那里是世界的彼端,也是她和若翩鸿一直想要到达的地方。
“奇怪。”眉头悄然皱起,泠钗忽然停步,扬了扬下颌,对若翩鸿道,“看云。”
短短一句话,令若翩鸿瞬间警觉起来。
日光清淡,岁月静好。蔚蓝色的海水潮汐涨落,波光静谧,卷云从天边漫来,风送微云,大地浮光掠影。然而细看却发现,水天相接处,那些优美的卷云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涌来,只是由于距离极远,所以看来极不明显。约一盏茶功夫之后,那些卷云渐近,此时不仅泠钗与若翩鸿,众多修真者也发觉不对。
他们终于看清——那从天边涌来的,竟是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