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子畅想得很过瘾,卫新元却摇头说道:“公孙府被抄家的头一晚,七皇子曾微服潜入公孙内院,见过夫人。七……皇上那日,是去求夫人随他走的。”
卫若子又一次睁圆了眼,张大了口:原来老皇帝真的想过要搞了一出偷龙转凤的戏码来换得美人入怀金屋藏娇啊。
不过,卫若子震惊的不是老皇帝当年的好盘算,她震惊的是那位夫人的选择。
夫人最后当然是被推到午门斩了首了。如果刑场上死的是真正的夫人的话,那么这个结果说明了什么呢?这个结果说明:那日七皇子的诚意挽留,夫人给出的回答居然却是:“不。”
卫若子从来都不相信,这世上有为了爱情不要命的人。呃,少不更事热血冲头的中二少年之类的就不用去管了,那是细节。但那位夫人,她不相信人家能够不成熟到那种地步。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是完美的理想主义者。换句话说,这是幼稚期还没过的中二病患者们的行为准则。
卫若子认为,做为一枚成熟的社会人,面对着正常的命运选择题,交出的答卷一般会是这样的: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性命计,二者皆可抛。
这才是思维正常三观端正的正常人该做的人生选择嘛!你丫的又不是在玩言情穿。放着生的机会不要,却要玩儿殉情?前辈你是不是穿越病发作了?
好在卫新元那里,很快就将她徜徉外太空的思路及时拉回了正轨:“正是因为有夫人拖住了七皇子,那日我们才能得着机会,拿你福伯的儿子,将五公子给替换了出来。”
哦,原来如此。偷龙转凤还是偷龙转凤,不过只是换了下内容而已:此龙非彼龙,此凤非彼凤。
落梅轩的卡西莫多,哑巴花农,福伯……亦或是忠伯?原来又是一个心甘情愿奉献家人的牺牲品,殉道者。卫若子心情微黯:怎么一个两个全是这样的破人,这样的破事!
莫安之那丫果然是踩着血肉长城活过来的。背负着这样沉沉的累累的血债,他若是不思报仇甘为狗腿,卫若子觉得连自己恐怕都会忍不住生发出类似于“代表人民谴责他”这样正能量爆棚的道德冲动。卫若子心中暗叹。
卫新元抬头看了一眼直立在烛灯前,提笔待动,沉静如一的女儿,觉得这姑娘面上的平静,瞧着实在有些反常刺目。他直看着卫若子,若有所思,隔了半晌才开口又道:“将军受刑之日,京中暗卫黑骑四处搜罗五公子行踪。阿忠带着五公子无处可藏,只能乔了装,隐在围观行刑的万千百姓当中。将军一片一片被人切割而死,夫人含笑被人砍下头颅,公孙府里大大小小男女老幼一一斩首……这一切,安之那孩子都在台下人群之中,看得真真切切。”
卫新元长叹一声,道:“孩子,你想想,那日刑场上死的若不是夫人,安之区区一个五岁孩童,是靠甚么去支撑着他挺过之后的千里奔逃亡命求存?又是甚么支撑他挺过陈七手下的换面之痛?你可曾替他想过,十余年,是甚么激着他,让他能隐住仇恨,委身于我这个杀父杀母灭门灭族的仇人的庇佑下,甘充义子,磨心志,练本领,步步为营,步步谋算,才得逃过皇帝的眈眈虎视处处猜疑。他瞒天过海,方得机会训影卫为已用,聚江湖之材为私佣,再盘下这天下商络……你以为是甚么逼着他,才令他得收今日这堪堪与那人一抗的力量?”
卫若子再一次地睁圆了眼,张大了口:她一直都不敢低估那位夫君大人的本事。但现在听起来,她似乎,还是,低估了?
卫新元眯了眯眼,沉吟说道:“不过终究还是差着些时间,差了些火候。”
他这时显然已经从遥远的回忆当中抽离了出来,回到了当前现下。这个中年男人,又重新做回了那个处心积虑谋划恩仇的卫丞相:“去岁江南商乱一起,皇上应该便起了疑心。虽然治江南,收方家,一直是皇上暗中给安之定下的调子。我知道那孩子借着这番授意,很做了一些布置。但还是……太急了。虽然那次猝然发难令方家反应不及,之后一连串方措应对也都及时得法,所有善后事宜也都处理得干净利落,教人找不出一丝不妥。但,就是因为太干净,太利落了。那些事,仅仅只靠一个户部,一群隐卫,又哪里做得到?太急了,唉,还是太急了。”
他低声自言自语着:“不过,若非这次商乱,连我都不知道安之那孩子隐在江湖市井当中的力量居然可以如此恐怖。那几年他跟着神机仙师四处游历,我道他单单只是去学本事……嗯,咱们原就不该小瞧了这孩子。”卫新元脸上浮上一层欣慰:“是了,他是殿下和夫人的孩子,又怎么简单得了。”
他思吟着又自语道:“皇上这次真正想搞清楚的,恐怕还是想看看,关于当年,关于四皇子,关于他自己,安之这孩子究竟知道多少。”
“这些年,他将这孩子用到了极致,用了这么些年,用得如此顺手得力,若真要弃了,多少还是有些舍不得罢?”
“若只当他是将军的儿子来用,便要简单多了。”
“可若当真是四皇子的孩子,皇上他,却是断断容不下的。”
卫新元揉着额角,沉思良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着又道:“只要安之将我亲手押解,亲自临斩,亲眼看着我如当年的将军一般,片片割肉,凌迟现骨,皇上才会信他,才会信了安之是公孙之子。皇上虽然多疑善虑,却一向自负,一旦是认定了的人和事,便很难让他再有改观。”
“我自公孙门下而出,自小追随在将军左右。不论是忠也好,叛也好,我这整个人,整条心,都已被烙上了‘公孙’二字的刻印。皇上自用我之日起,便在防我。我卫新元费尽心机救下的孩子,调教出的孩子,当然,只能,是将军的孩子。”
他神色一苦,轻声又道:“如此多好!当初借着指证将军谋叛之罪,一步一步爬上高位,如今终于因为此节,步上将军后路,同享凌迟之法。那些老家伙们看着我被一刀一刀剁成碎肉,想必定会拍手称道大呼痛快。如此多好!让那些老家伙们将这些年来憋在胸中的那一口口恶气怨气怒气郁气,通通借着我这一次,发泄出尽,多好!”
卫若子记起很久之前的那一幕:
封闭的马车,僵硬的,一动也不能动的身子,被扣在铁掌之中的下巴,被迫大睁着瞪得干涩的双眼……
迷蒙的雨幕,如飞的血雾,白生生颤微微整整齐齐列着的,那一片片人肉……
人群中的莫名兴奋,一阵一阵的欢呼喝彩,夹杂在嘈杂当中高高低低的惨呼,绝望的眼神……
就在她身侧脸旁,静静地看着她的那一双黑沉的幽深的冰冷的眸子……
虽然为了今晚的谈话,为了不让自己要命的孕吐打扰到自己与卫新元的正常交流,卫若子一早就叫司砚给她备了许多许多生姜片,好时不时含嘴里止上一止。虽然卫若子的自控能力早就被这些年这些人这些事操练得无比强悍无比变态……她还是,吐了。
一发不可收拾,哇哇大吐。
吐得摧枯拉朽肝肠寸断,吐得风云变色天地无光。
……
司砚听到动静,急奔了进来,一看少夫人这架式,吓得脸都白了。她小手儿一挥,一大帮丫环婆子们蜂拥而至。
……
……
总算是消停了。
……
……
……
众人退散之后,卫新元看着自己的女儿,若有所思:“我知道安之一直在楼下候着。刚刚这一闹,他想必很想进来看看你的情况。”
看着床上剧吐之后倍显虚弱的女儿,卫新元脸上突然浮上一层痛苦之色:皇帝一旦确定了安之的身世,肚中这孩子……可还保得住?这孩子是安之的孩子,是殿下和夫人的血脉!在这么微妙的时刻,皇帝若是起了疑心,那这孩子一定会第一个被拿来试探安之。这是皇帝一惯的手段。
与那个人,与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忠心”了一辈子,“臣服”了一辈子,也斗了一辈子,卫新元深深知道,那个不露声色的皇帝陛下,从来就不是表面看起来那般容易被蒙蔽。
不管怎样,哪怕只是为了这孩子,自己这条刑场之路,也得去。哪怕自己这一死,仅只能帮安之拖得一点点时间,仅只能拖得一拖,也是好的。只要能拖得一拖,安之这里便能多一分从容,多一分准备,多一分胜算。
卫新元慈爱地看着女儿,温和说道:“好好将孩子生下来罢。安之会,舍了命来护着他的。”
看着卫若子嘴角又是习惯性地往上微微一挑,卫新元心头微动。他逼视着女儿,盯着她墨瞳底下的情绪波动,正色问道:“若儿,你告诉爹爹,你心中,可有安之?”
卫若子猛地僵了一僵,咬了咬唇,然后微微抬眸,回了个柔顺无比的微笑给他。
卫新元眉尖轻轻皱起,面色慢慢沉了下去。他轻声道:“不管你心中有没有安之,但教我知道你日后再对他不住……”说到此处,想是突然记起自己的“日后”似乎有点余额不足,话头竟硬生生停在了此处。又是一段良久尴尬的沉默过后,却是苦笑说道:“你日后再如何对他不住,我却是看不到了。”
他突然哈哈一声,起身推门,就此大笑而去。
有吟诵的声音远远飘传而来:“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哈哈哈,道是无情却有情!”
卫若子很无语:看来那位穿越前辈,也很喜欢把那些颠三倒四的诗啊词啊什么的,乱七八糟玩一通混搭之后,再拿来欺负古人。
真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