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扁引着容澈出了正厅,继而又来到偏厅门前。说也奇怪,这正厅门口反而没有护院把守,小小一个偏厅却阵仗颇大,站着齐整整两列壮实的护院。樊扁一摇手道:“不必行礼了。在这看着就好。”说罢便推开偏厅之门,容澈当先走了进去。
容澈似是对这里十分熟稔,二人一进门,便按动墙上机关,门上轰隆隆又落下另一道石墙,完全隔绝了外间。这小小的偏厅便成了一间玲珑密室,昏暗非常。
容澈的音色低沉,便啜茶边道,说道:“太暗了,点个灯。”
樊扁恭敬道:“是。”
不一会儿室内燃起了烛火,灯影摇晃,不如先前昏暗却更添一丝诡谲。灯影下的容澈鬓若刀裁面如斧劈,似乎还是那懒散散的做派,似乎又有了一丝不同。他眼波不抬道:“叫我来这里有何事。”
樊扁问道:“容公子,不知您这遭去雍国,可有什么收获没有?”
容澈从怀里拿出一卷地图,轻轻一掷丢给樊扁,说道:“看看有没有用。”
樊扁面露喜色,弓着腰背道:“雍宫地图?果然容公子一出手就是不一样。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容澈的眼神冷的让人如坠冰窖般,冷哼一声道:“那起子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居然派了杀手要我的命。这次若不是修白在,我怕早已丧于他们刀下。”
“已经对公子您动手了?那需要我怎么做?”樊扁活到这把年纪,这般识人心思的功夫早已做的炉火纯青。
“给他们点教训,但切勿做的太过,闹出大事来。”容澈抿了一口茶,缓缓道。
“是。多嘴一问,公子这一遭怎么和修白一起回来了?”
“在雍国遇到的,他和一个女子在一起,好像是于他有恩,修白便认她为姊。”
“女子?是何女子?”
“据说是卞国人,来雍国寻亲的。可阴差阳错的又被选进雍宫为妃嫔了。我总觉得这个女子不简单,她叫阮清浅,你帮我查查她的来历罢。”容澈心中一直存着这一疑问,他的直觉向来很准,直觉告诉他,清浅的身份并不寻常。
樊扁应了,容澈便道:“你去罢。”
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脑中精光一闪。清浅似乎对这个霍尹苍颇为在意,看来这个人对清浅来说很重要,若是能替她查到一点什么,那也省了她一直以来毫无头绪的查探了。樊扁正待走时,容澈便叫住了他,说道:“修白说的那个霍尹苍,你也帮我查查罢。”
樊扁点头,一转身便出了门。
却说雍宫里的清浅那日回到沉香榭便嘱咐静言,先瞒下和洛弗瞻相会的这事,只说与采薇采芷两人知了。一是她觉得洛弗瞻未曾有过这样的遭遇,新鲜劲儿还没有过,让人知道就失了兴致;二是她还心有筹谋,另有打算。次日早间早早醒来,便想起了昨夜之事,暗暗地有些脸红,顿时又有些暗暗的负罪感。现下尹苍之事未明,她还不可掉以轻心。种种迹象来看,多半与雍帝洛弗瞻脱不了干系。既已入宫,就免不了等到帝王宠幸的这一天,这于查找尹苍之事上或许还有助益。若是能为尹苍报仇,她为此失身于雍帝倒也值得;可若凶手不是洛弗瞻,她便更不能迷了心智,动了真心。她爱的是尹苍,然而在昨日那样的景致和情境下,她居然有了一丝悸动。怎么可以对另外一个男人的失了防备,甚至几乎淡忘了她来宫中的目的。清浅暗暗责备自己失了矜持,心内想道:定要头脑清醒,莫要被虚妄的情话,无谓的虚荣冲昏了头脑,万不可掉以轻心,更不可用了真心。
接着的几日晚间,清浅都遵照约定与洛弗瞻相会于芙蓉湖畔的乌篷船内。二人或抚琴,或品茶,或说些无关风月之语,倒颇有几分意趣。每当夜更深一些,洛弗瞻便亲自送清浅回柔福宫,日日如此。二人保持了高度默契,对身边人也甚少透露见面之事,为的只是存一分神秘。洛弗瞻从未以如此方式与女子见面,月色笼罩水光潋滟下,更增了几分才子佳人牡丹花下幽会的风流韵味,便欲罢不能地被清浅吸引。见面次数愈多,他便愈加觉得眼前的女子不仅秀色可餐,更可贵的是有一份与他人不同的见识气度,与他极为投契,心内便更添了几分喜爱。清浅虽觉得皇上温柔风趣,却时刻提醒自己要清醒,刻意地与他存了一份淡淡的疏离。
这一日早间晨起,清浅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心下有了计较,便唤来采芷,如此这般地耳语几句。
采芷大惊,面容失色道:“小主,您这可是在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可使得么?”
清浅胸有成竹道:“我知道你在宫里人缘不错,也颇识得几个别的宫的丫鬟太监的,放心去罢。这样的好事谁不想邀功呢,就算是邀功不成,那也除了一个眼中钉啊。不管是谁想要趟这趟浑水,都是自讨苦吃。”
采芷见清浅说的言之凿凿,便一点头应承了。清浅笑意深深,漫至眼角。
这日晚间,清浅并未着宫装,却独独挑了一件翡翠撒花洋绉裙,配上鹅黄琵琶襟小袄,用羊脂茉莉小簪灵巧绾了个柔美的十字髻,秀丽无方,如同邻家少女一般灵气逼人,艳而不妖。等到月上柳梢,看时辰恰好,便领了静言,往芙蓉湖畔行来。
这一夜无雪,也不似那日初见时寒冷,湖面并未结冰,碧波粼粼,涟漪荡漾。清浅轻轻地走上船来,见洛弗瞻已在船内等候。清浅微笑一福道:“暖苏给皇上请安。”
洛弗瞻见清浅穿的清雅,不似个宫嫔,倒是寻常人家的妙龄女子,柔美无俦。心内又是一喜,说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暖苏今日和我居然又是不谋而合。”
洛弗瞻与她单独相处的时日中,总是刻意用了“我”字,清浅知他不想与她隔着尊卑的距离,心下不由得一暖。她听见话中有话,忙抬头看时,见今日的雍帝也未着龙袍,倒穿了件玄色襦衫,腰间束着木槿花镂空缎带,便笑道:“皇上今日倒是一位活脱脱的贵公子了!”
洛弗瞻闻言揽了清浅的腰便坐在船头,刮了刮清浅的鼻子道:“俏丫头必得配贵公子,方能算作一段佳话。”
清浅面上飞红,笑道:“皇上取笑暖苏了。今日皇上朝中事多么?可累得慌?”
“日日都有许多事,但再累,还是要抽空来见你。”洛弗瞻笑意满满,带着盛不住的宠溺。
清浅略略低下了头,睫毛在月光照映下投出长长的剪影。洛弗瞻忍不住要低下头去吻,在她耳边低低道:“暖苏,我打算近日就把你……”
话语未说完,便见岸上亮堂堂一片,有一大队人举着火把黑压压地往这面来了,还有人在高声说着什么,却隔着太远听不真切。清浅心下有数,暗暗兴奋道:终于来了。
那队人走至芙蓉湖边便停下了,当先的是两个女子,清浅定睛一看,不是妍妃与姜常在却是谁。清浅心下冷笑道:“果然就是你妍妃,难为你身怀六甲还来为我跑这一趟,不过对不住了,今日你不会捞着好的。”
妍妃一手搀着侍女的胳臂,一手指着船喊道:“林选侍,今日可被我抓了个正着了罢!这寂寂深宫,想必你久不受宠也寂寞难耐,却如此有情致,选了这么一个妙处来偷人!呵呵,看你今日还如何狡辩!”
清浅听了“偷人”二字,心下一喜,微瞄一眼旁边的洛弗瞻,果然是眉头深锁,似已怒极,这二字果然戳到了洛弗瞻的痛处,她不禁冷笑。
妍妃见船内并无动静,便更大声喊道:“林暖苏!今日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本宫进去搜,你自己选!如此不顾廉耻给皇上戴绿帽子,本宫还怕见到奸夫****脏了我的眼!”
姜常在也趁机添一把火,好让周围的人都听到,她扯着嗓子大喊道:“好一对狗男女!莫不是衣衫不整,怕我们进去时,你侬我侬,两相交缠,谁的心肝儿谁的肉肉,也许呀,这林选侍的肚兜还挂在那奸夫的脖子上呢!”
众人听了这一番话,顿时一片哄笑。清浅能感觉到洛弗瞻的怒气越来越盛,骨节亦攥得发白。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洛弗瞻亦是一样。清浅深为明白这一点,便轻轻掸了掸衣袂,昂首站上了船头。
妍妃一见清浅出来了,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叫道:“哟。果然是与众不同啊,没想到你居然好这口。穿的葱黄柳绿,跟朵小野花似的,变着法儿地讨你的情郎欢心么?原来这竟是你惯用的狐媚手段!”
清浅略略一笑,也不作答,先是恭敬一礼,盈盈拜到:“妍妃娘娘安好。姜常在安好。”随即便未理会妍妃,冲着她身后的姜才人微笑扬声道:“姜常在,这月黑风高的,说话可防着闪了舌头。”
姜常在冷哼一声,拿着帕子捂嘴笑得花枝乱颤道:“瞧瞧,都死到临头了还耍嘴上功夫。你那好哥哥呢?快叫我们大家伙见见,看看俊是不俊?”
妍妃笑得直捂着肚皮,道:“姜妹妹,你这张嘴呀,也忒有趣了。林暖苏,你放着好好的小主不做,偏要搭上不知哪里来的野男人,你这又是何苦呢?若是寂寞,可以跟本宫讲呀,本宫宫里可有大把的公公呢,个个儿都身强体壮的,虽则不能人道,但至少能抚慰抚慰你嘛。”
此语一出,二人身后众人哄笑。妍妃和姜常在这夜半一闹,附近宫里的宫人都纷纷出来瞧热闹,看妍妃怎么唱完这一出。宫里顿时乱嚷嚷的,有好事者要瞧清浅出丑的,更有冷眼旁观的。静言跪在一边,虽则心里有数,但听到这种话还是怒火中烧,她冷眼只等着瞧这戏的结果,到底是谁笑谁哭。
清浅笑道:“多谢妍妃娘娘盛情,暖苏已有心上人,娘娘还是自己留用的好。”
姜常在有些不耐烦,不想再与清浅打这嘴仗,便插话道:“少在这转移咱们的注意,莫说那些有的没的,只叫你那奸夫出来,让我们瞅瞅你究竟给皇上编了一顶多绿的帽子!”
“是啊,龟缩在船里头,出来都不敢出来,偷得了娘们儿却做不了男人的东西!”妍妃啐道。
清浅正待还嘴,一只有力的手揽上了她的腰际,暗暗用力提醒她莫要慌张。一回头,正是洛弗瞻,他已大步迈出船舱,站在了清浅身边。
黑暗中亦看不太真切。妍妃见出来的男子身量高大,却做一身平民打扮,便冷冷嗤笑道:“哟,怎的奸夫禁不住骂声出来了?林暖苏,你果真好眼力,你这姘头还挺壮实啊,是侍卫还是太医?哼,狗男女,没羞耻的东西!”
姜才人眼力更好些,见那人气度雍容,身姿更是熟悉,定睛一看,不由得大惊,身上汗毛根根竖起。慌忙拽了拽便妍妃的衣角低声说道:“娘娘,那好像是皇上!”
妍妃还未待反应过来,洛弗瞻便站在船头沉声道:“妍妃,朕若是奸夫,那你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