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对于那他觉得如此确实地为他自己而做,而他又不由自主地视为由他所做的东西,总不能不据为己有……他禁不住要把那如此密切地适合于他个人的东西侵占过来;而在财产的名义之下,语言也把那适合于某人又完全使他满足的东西的观念,和这某人的自己的所有物的观念混杂不分了……波特莱尔呢,虽则他被《诗的原理》之研究所启发,所迷住,或者还不如说,正因为他被它所启发,所迷住——却并没有把这篇论文的翻译放入爱德加·坡的作品中去;但是他把其中的最有意思的部分,差不多没有改头换面并颠倒字句,引用到他的《奇异的故事》的译本的序文中去。如果抄袭者不像我们在下面可以见到的那样自己告发出来,那么这种抄袭还可以有得辩:在一篇关于代奥费尔·戈谛艾的论文中,他把我所说的这段文章完全重录出来,而上面又加了这几行太明显又太使人吃惊的话:
“我认为,我们可以引用自己的话以免多费笔墨。所以我再说一遍……”接着就是那段借用的文章。
那么爱德加·坡对于诗的见解是怎样的呢?
我要把他的观念用几句话简括地说出来。他分析一首诗的心理条件。在这些条件之中,他把那依系于诗作之篇幅长短的条件放在第一位。他把一种特殊的重要性给予那对于它们的长度的观察。在另一方面,他考察这些作品的质地。他便容易地证实,有许多诗装载着那散文很足够容载的概念。历史、科学、教训等,用灵魂的语言去陈述并不更好。教训诗、历史诗或伦理诗,虽则因那些最伟大的诗人而得名垂久远,却把推理的或经验的知识之论据,和内心的创造以及情绪的力量混合在一起。
坡明白近代诗应该应和那看见活动的方式和领域日益明显地分判的时代的倾向,他明白诗可能期待实现它自己的目的,并且多少在纯粹的状态中产生。
这样就是诗的极乐的诸条件的分析,绝对诗的经过排泄的定义。——坡指出了一条道路,他传授一种很诱人又很严格的学说,在这学说中,一种数学和一种神秘是联在一起的……如果我们现在看一看《恶之华》的全部,如果我们小心把这个集子和同时代的其他诗集比较,那么我们就会毫不惊奇地发现,波特莱尔的作品是非常和坡的教条相符合,因而便是非常和浪漫派的作品相异的。《恶之华》既不包含历史诗,也不包含传说;绝不以一个故事为依傍。我们在那里看不到哲学的长篇大论。政见也绝对不在那里出现。那里描写很少,而且总是有涵义的。但是那里一切都是魅力,音乐,强力而抽象的官感……豪侈,形式和极乐。
在波特莱尔的最好的诗句中,有一种灵和肉的配合,一种庄严,热烈和苦味,永恒和亲切的混和,一种意志和和谐的极罕有的联结,这些都使他的诗句和浪漫派的诗句判然有别,一如使它们和巴拿斯派的诗句判然有别一样。巴拿斯派对于波特莱尔是并不过分柔和的。勒龚特·德·李尔非难他诗才枯竭。他忘记了一位诗人的真正的丰饶并不在于诗句的数目上,却在于它们的效果的广阔中。只能在时过境迁之后才能加以判断。我们现在看见,经过了六十多年,波特莱尔的这部篇幅很少的唯一的作品的反响,还充塞着整个诗的范围,还在人心灵中无法忽略,为许多作品所加强——这许多作品都是从它那里支分出来的,并不是模仿,却是成果,因此,为公正起见,我们似乎应该把许多第一流的著作,以及诗所从未着手过的最深刻最精细的一整批探讨,都归附到《恶之华》这本薄薄的集子中去。《古代的诗》和《蛮夷的诗》的影响是没有这样繁复,这样广阔。
然而我们也应该承认,上述的影响如果及于波特莱尔,那么也许会劝他不写或不保留他集中所碰到的某一些很松懈的诗句。在《入定》那首商籁体——集中最可爱的诸诗之一——的十四句诗之中,我总感到惊异,算算有五六句确实有弱点。但是这首诗的最初几句和最后几句却有着那样大的魔力,竟使中间一段不觉得拙劣,而且容易被当作虚无而不存在。必须一位极伟大的诗人,才能有这一类的奇迹。
我刚才说过魅力的产生,而现在我又刚说出了奇迹这个名词;当然,这些名词,为了它们意义的力量和它们的用法的便利,是应该谨慎地使用的;但是我只能用一篇分析来代替它们;那分析是那么长,而且也许是那么可议,所以我要告罪,让要做这分析的人免做,也让要硬着头皮听这分析的人免听。我将留在空泛之中,只限于暗示出它可能是什么。我们应该指示出,语言包含着一些和它的实用而直接有含义的特长相混的情感的资源。诗人的责任、工作、职务是把那在日用语言中和日常表面生活的传达符号及工具相混的,这些抑扬顿挫和魔法的力量,这些感情生活和精神敏感的兴奋剂,都显明出来,发动起来。所以,诗人致力并鞠躬尽瘁于在语言之中建设一种语言;而这语言的实验——它是久长、困难、微妙,它需要心灵最繁复的特长,它永远不会完成,正如它从未曾确实可能——倾向于构成比任何实有的人在思想中更纯粹、更有力而更深刻,在生活中更强烈,在语言中更优美而美满的人物的词章。这种异乎寻常的语言,可以从那支持着它的韵律和和谐为人所知而为人所辨认出来;那韵律和和谐一定是那么密切地,而且又甚至是那么神秘地联系于它的生殖,竟至于音和意不再能分开,而且在记忆中无限地互答和应了。
波特莱尔的诗的垂久和至今不衰的势力,是从他的音响之充实和奇特的清晰而来的。这个声音有时退居于辩才之下,正如那一个时代的诗人们所屡见不鲜的那样;但是它差不多永远保持着又开展着那使它与一切散文有别的,一种可佩的纯粹的旋律线条和一种完善地持续着的鸣响。
由于如此,波特莱尔很成功地反抗着那自从十七世纪中叶以来在法国诗中可以看到的散文风度的倾向,可以注意的是,这位使我们的诗得以回返到它的本质去的人,也就是热烈地关心于那本义的音乐的最初法国作家之一。我之所以提起这由于论《唐霍艾塞尔》(Tannhauser)以及《洛汉格林》(Lohengrin)的著名的论文而表显出来的好尚,是为了音乐对于文学的影响的后来的发展……“那被命名为象征主义的东西,可以很简单地总括在好几族诗人想从音乐收回他们的财产的那个共同的意向中……”
为了要使这对于波特莱尔的现实重要性的解释的试图更不模糊一点又更不欠缺一点,我现在应该提起一下,他作为绘画批评者是怎样的。他认识德拉克洛瓦(Delacroix)和马奈(Manet)。他曾试着把安格尔(Ingres)和他的对敌的相互长处权衡,正如他能把古尔倍(Cnurbet)的作品和马奈的作品在他们极不相同的“写实主义”中比较一样。他对于那伟大的陀密(Daumier)有一种后代也有此同见的敬佩。也许他把龚斯当丹·季(Constantin Cuys)的价值夸大了一点……但是,在整个上,他的那些总是有根据而且附有对于绘画的最精到最坚实的见解的批判,总仍旧还是艺术批评这极其容易因而是极其烦难的样式的模范。
但是波特莱尔的最大的光荣,正如我在这次演说的开端所使诸君预感到的那样,无疑就是他产生了几位十分伟大的诗人。
魏尔伦(Verlaine),马拉美,韩波(Rimbaud)等,如果未在有决定性的年龄读了《恶之华》,那么他们也许不会有这样的成就。在这个集子中,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指出一些诗来,这些诗的形式和兴感,都预示出魏尔伦、马拉美或韩波的某几首诗来。但是这种应和是那么地明显,而诸君注意的时间也就要终结,所以我也不细说了。我只想向诸君指出,魏尔伦作品中所发展着的亲切的感觉,以及神秘情绪和官感热烈的有力而骚乱的混和;使韩波的简短而猛烈的作品变成那么有力又那么有生气的,那种登程的热狂,那种为宇宙所激起的性急的动作,那对感觉及其和谐的共鸣的深深的觉识,这些在波特莱尔的作品中都清楚地存在着而可以辨认出来。
至于马拉美呢,他的最初的诗句是可能和《恶之华》的最美最浓厚的诗句相混的,他在爱德加·坡和波特莱尔的最精微的结果中继续作那些形式和技术的探讨,因为爱德加·坡的分析和波特莱尔的论文以及解释传授了这种探讨的热情,又指示了它的重要性。魏尔伦和韩波在情感和感觉方面继续了波特莱尔,马拉美却在完美和诗的纯粹的领域中延长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