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阿索林
一美赛第达丝
我能够忘记美赛第达丝·阿雷恰华拉吗?我可能说起那些青春的小伯爵夫人,而忘记美赛第达丝·阿雷恰华拉吗?美赛第达丝并不是伯爵夫人;也许美赛第达丝对于我们这些并无丝毫贵族身分的市民,并没有一点微小而俏丽的鄙视的表情。美赛第达丝是一个温柔,婀娜,聪明,恳挚的古巴女子……美赛第达丝是颀长,丰满,娴雅,有点苍白,生着黑色的头发,而当她穿上了南美洲女子们那么喜欢的,那种有着白色,桃色的花饰,有着白色的狭条纹的,有点豪华的青色的衣衫的时候,你就会相信,在你眼前的是一幅你们曾在被遗忘的照相帖中,我是在关闭了长久的客厅里所看见过的古旧的照像;一幅你所不认识,不知道生活在何处,并不知其姓氏,但却引起你一种微妙而深切的同情的妇女的,褪色而稀淡的照像。
“美赛第达丝,请你唱《拉·多士加》,第二出的……”
于是美赛第达丝,苗条而庄严地站在钢琴边,便用有点低沉的,温和,柔妙,娇媚而宛转的声音,唱着,唱着那堪想的曲子,而同时,在长榻的一角,那些青春的小伯爵夫人们仍然是羞怯,沉默,好像受了那心和智慧的另一种不朽的贵族的兴盛似的。
二玛丽亚
我说玛丽亚·爱斯德邦高朗德思。
“玛丽亚,你为什么有这种悲哀的小手势?”
于是玛丽亚缄默了,因为她不知道怎样回答。
“玛丽亚,微笑吧。”
于是玛丽亚微笑了。而你是不能想象出那些本能的是忧郁的妇女们所有的,那种神秘并有暗示性的光辉的。
在那两姊妹——玛诺丽达和玛丽亚——之中,玛诺丽达是活泼的。而玛丽亚却是端庄的。一眼望去,你就可以看出她们的不同的气质。玛诺丽达是细微,婀娜,线条匀整;玛丽亚是更丰满,而她的态度是更舒缓。当玛诺丽达坐下来弹钢琴弹错了一个音的时候,她并不停下来,但却继续弹着,继续弹着,跳过一切,有点疯狂似地,欢笑地;当玛丽亚犯了一个错误的时候,不论那错误是怎样的轻微,她总要停下来又重新弹起,非到错误已完全矫正了不止。
玛丽亚既不高声说话,也不哈哈大笑,亦不爱触目的装饰。
在十点钟,当客厅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玛丽亚吻了一下伯爵——她的父亲,于是就上楼去睡了。但是玛丽亚并不睡觉。她的卧房是贴近我的卧房。一小时之后,当我上楼去的时候,我看见在她的房门下面有一条细细的光。玛丽亚在做什么?写信吗?读书吗?玛丽亚读的是什么书?玛丽亚写信给谁?不,你不要想象玛丽亚是在读一部情诗,也不要想象她是在写一封荡气回肠的长信。玛丽亚并不是浪漫风味的。有的妇女是生就做情人的,有的是生就做女尼的,有的是生就做无悔的独身者的,有的是生就做妻子的。玛丽亚·爱斯德邦高朗德思是生就做了妻子的。
你和玛丽亚结了婚(你不会有这样的运气,这是一个假设);有一天,在你结婚之后一个星期,或是两个星期,或是一个月,你在她面前站下来,有点窘迫,一边抓着你的头,说道:
“玛丽亚,今天晚上我不回来了……”
于是玛丽亚,既不表示悒郁,也不微笑,出于自然地回答:
“好吧。”
不久之后又一天,你又忸怩而战战兢兢地说了:
“玛丽亚,明天我不得不整天在外边。”
于是玛丽亚又带着那同样的可爱的自然态度,说道:
“好吧。”
于是时间过去;你有着你的家庭的烦恼:有些债务不能即时偿付;反之,有些契约的履行是万不能延迟。你是板起了脸儿,烦恼着。玛丽亚看出了你的焦急……
“玛丽亚,”你对她说,“我们不得不买某一件东西,可是我们现在没有钱。……”
于是玛丽亚静静地站了起来,打开了一只箱子,拿出一只盛满了她所一点一点地,一天一天地节省下来的钞票和钱币的盒子来给你。
这就是玛丽亚·爱斯德邦高朗德思。
三两个人
我什么时候都看见这两个人:他是异常的苍白,她也是异常的苍白。他慢慢地走着,穿着一套浅色的衣服;她缓缓地走着,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和一条青色的裙子。两人都是又瘦又高;两人都默不作声,并排着;两人都在门口平地的一棵树下面坐下来;两人同读着一本书,而他们的深深的目光几小时地盯住在书上。
他们是兄妹吗?他们是夫妇吗?我不知道:我看见他们时时刻刻在一起,沿大路走着或是坐在树下。于是我猜测出他们之中的一种单调的,苦痛的共同生活。于是我在我的心灵中感觉到他们的长长的沉默,他们的不安的态度,他们的疲倦动作。有时这两人之间有了一个短促的谈话。他们说什么?从他们的嘴唇里出来的是什么神秘的话语?他,把肘子靠在摇椅上,挺直了上身,对她兴奋地说着话;她也用同样的兴奋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向她说话了……接着她站了起来,细致,婀娜,优娴,走向屋子去,而过了一会儿又从那里回来;而他呢,垂头丧气,帽子向后侧着,前额上挂着一缕黑发,把肘子支在大腿上,又把头捧在两手间……
(载《华侨日报·文艺周刊》,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