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元至正七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夜,冬夜峭寒,自有一股冷冽的气息。
二百里外的赵家营地.
高高燃起的篝火,驱散了北疆冬夜的苦寒,篝火上撒上了名贵的檀香,青烟袅袅的弥漫在整个赵氏营地,沁人的檀香直透每个赵氏族人的心底。赵首丘搁下紫毫,满意的看着案前自己写下的春联。
“拔岳,腾蛟,走,我们父子三人去把它贴起来,就贴在我赵氏营寨辕门的最高处,要最高处。”
“明白,父亲。”
两人躬身上前,各自捧着上下联而去,赵首丘一展自己的横批,哈哈大笑,大步而出。
片刻后,赵首丘父子三人,连同袁珙、姚广孝和一应赵氏族人站在辕门前观赏那上下联。
“上联:大丈夫无须待兔。”
“下联:有志者必定腾龙。“
“横批:跃马归来。”
赵首丘负手满意的打量着自己的大作,他偏头朝袁珙望去,神色慵懒惬意,虽没说一个字,只是那得意的眼神却一点不加以掩藏的裸.露在外。
袁珙咀嚼数遍这份对联,想象最近赵氏的变化,便大致明白赵首丘的心情了。大丈夫无须待兔,有志者必定腾龙,看来他对自己主动出击一举拔掉李氏得以非常,手段虽不高明,但这一笔确实惊才绝艳,同样亦毫不留情,数十年兄弟情谊说抛就抛。挟灭李氏之盛,反其道而行至,将夹杂在李氏和赵氏四周的一些小部落通通扫荡一遍,收归己有,短短数日,赵氏骤然间竟翻天覆地,实力猛增,如今绝对是北疆一霸,袁珙想,下一步,赵首丘的目光应该会看向他另一位兄弟,解决这么多年来的恩恩怨怨了吧。
“赵族长这幅对联豪气有,霸气也不缺,但最让贫僧眼前一亮的倒是那四字横批,跃马归来,细细默读几遍,想及赵族长的身世,很值得玩味啊。”
姚广孝拍拍手,他对赵首丘从来不曾有过好感,现在也一样,但赵氏部落近日来的变化也让他受益匪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但出手,必全力以赴,绝不存儿女私情,妇人之仁,从这点上说,赵首丘是个做大事的人,善决策。
“又是一年过去了,再有些时日,这北疆的雪就要化了,到时候整个北疆都似换了天地,额尔齐斯河的冰甲消融,大地苏醒,一派生机勃勃,那时候是北疆最美的时候,最适合远方的客人欣赏沿途的风景,袁兄,不知以为然否?”赵首丘双眼平视着横批,似笑非笑的说着毫不相关的话题。
袁珙脸上不出意料的现出一丝苦笑:“首丘是怪我始终不肯告诉你尊者驾临之日吗?非我不说,实是不知。尊者整日里奔波天下,联系八方,筹谋天下,行迹少有人知晓,不过他说过要来,便一定会来,尊者从不失言。”
“那就好。”赵首丘不置可否,淡淡的回道。
“父亲,不知……姨娘最近可好?”赵拔岳低着头问着。
“还好吧,”赵首丘瞥了一眼自己的大儿子,“甚么时候关心起这个了。”
“拔岳这是代桃符问的,再见时,儿子也能告诉他姨娘的近况,您知道,桃符是姨娘的命根子,姨娘又何尝不是桃符牵挂不下的人,一路上,他三番四次嘱咐我这做大哥的,要把姨娘最近的近况告诉他,所以孩儿才有此一问。”
赵拔岳锁紧眉头,当他一路奔跑,披星戴月赶回部落后,还没坐稳,就被一名盘龙军兴奋的告诉,说,家族一举将李氏从北疆除名,同时强行收拢了附近的一些小部落,如今实力大增,实在可喜可贺。赵拔岳听闻此事的时候,又惊又怒。他“腾”的一下站起来,怒火腾腾的冲了出去,那名盘龙军一脸不解,待他走出帐篷的时候,却发现自家大公子并不曾走远,赵拔岳站在雪地里,像个木头人,毫无声息。那名盘龙军凑前一瞧,却见自家大公子仰着头看着天,脸上说不出的复杂,时而恼怒,时而鄙夷,时而高兴,很是纠结,他不敢打搅自家大公子,就在一旁彷徨的站着,许久过后,那个赵氏子弟都觉的自己快在北风里被吹成冰坨坨了,大公子才回过神来,轻微的叹了口气,重新走回自己的帐篷,只留下一句让他似懂非懂的话:“桃符,你要原谅大哥啊。”
“啊,桃符啊,最近……还好吧。”赵首丘想了好久才想起这个几乎被他从记忆里抹去的名字,他淡漠的问一句,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看来成了别人家的赘婿,让他长大不少,现在已经知道问问母亲安好了。”
赵拔岳张口欲言,可看着父亲冷削的侧脸,他乖乖的闭上了嘴,还有甚么好说的呢,就是把自己归途中听说的关于桃符的所听所闻都说出来,也难打消父亲多年来的心结,毕竟对于他这样骄傲的人来说,桃符给他带来了一辈子洗去不掉的耻辱。
“贫僧道衍,见过大公子。”
赵拔岳一偏头,抱拳回礼:“大师有礼。”
姚广孝目光灼灼的看着赵拔岳,唇边勾起一抹笑意,这份赤裸裸不加掩饰的直视,让赵拔岳有些不太自在。
“大师为何这般看拔岳,莫非之前见过拔岳。”
姚广孝摇头,神秘莫测的矮身退了下去,甚是恭敬,倒好像面前站的是一位未来的皇帝,等退避到袁珙身侧,他仰望星空,喃喃低语:“今夜,斗数之主紫薇的光芒比以往盛了。”再看赵拔岳时,姚广孝的笑意越发深沉了。
“放鞭炮,开席。”
一声令下,鞭炮齐鸣,大家开始入席吃年夜饭,虽说李家已灭,但赵首丘也不曾亏待李龙城的二妹,毕竟她还是赵拔岳和赵腾蛟的亲生母亲,不看僧面看佛面,这笔帐赵首丘比谁都明白。
大部落的年夜饭光饭桌便有数百桌,而赵家的议政毡包里,主桌上不出意外的坐着赵首丘,李氏、袁珙、姚广孝、赵拔岳、赵腾蛟、张自在、苏长忧居于下座,让人意外的是,一贯礼佛很少露面的二夫人杨喧妍也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被请了出来,落坐与末座,手上那串长年不曾离手的佛珠,轻轻的拨动着。
“今夜是一年的最后一夜,合家团圆之日,满饮此杯。”赵首丘难得爽朗一笑,举起酒爵,四顾而笑。
“请。”众人抱爵一饮而尽,杨喧妍微皱娥眉,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掩袖饮干,让一直观察她的赵首丘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夫人,请。”
赵首丘作为家主,首先夹了一片羊肉到李氏碗里,只是李氏自嫁给他那日便痴痴呆呆的,她呆呆的望着碗里的羊肉,像是小女孩欢呼一声,直接用手抓起来就往嘴里送,赵首丘也不曾生气,竟是别样柔情的掏出随身朴素的布帕,细细的将李氏手指上残留的油脂抹去。
赵拔岳和赵腾蛟坐在下首看着自己父母恩爱甜蜜,他们不愿意去想父亲那馨柔的举动几分真几分假,这个时候,就连暴戾的赵腾蛟都安静下来,看着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看父亲,阴郁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晴朗的笑容。
杨喧妍的手放在桌下,别人看不到地方,拨动佛珠的速度越来越快,鲜见女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父亲、母亲请用。”
赵拔岳和赵腾蛟依次夹了一块牛羊肉到父母碗里。
赵首丘摆摆手,枯木冷削的脸上无声的笑着,眼神里透着的那份暖意,在这一刻,和世间其他父亲没有丝毫不同,看着两个威武的儿子,笑眯眯的,满是欣慰自豪。
“真是一家人啊,弄得老朽这个孤家寡人都后悔当初独居,早知也该娶妻生子啊。”袁珙看的酸酸的。
赵首丘不温不火的道:“袁兄时至今日,莫不是童男子吧。”
袁珙一滞,苦笑的摇摇头:“免了免了,心胸小的人真要被你气死。”
“我部落里今日添了不少美貌的舞姬,若袁兄有兴趣,不妨就此乐一乐,也没甚么不可。”
赵拔岳和赵腾蛟相视一眼,看来父亲的心情真的不错,否则以他一眼一板的性子,断断不会调侃这位袁大相士的。
“我还是喜欢和这个小和尚睡,晚上起夜方便,都不需点起烛火的,这光光的脑袋,映的整个帐篷都亮堂。”
“哈哈哈……”
一帐篷的人被说的慨然大笑起来,值此新春佳节,被袁珙如此调戏,姚广孝只能认栽,狠狠的瞪了仰后大笑不止的袁珙,那眼神,妩媚如刀啊。
一场年夜饭吃的波澜不惊,赵家一派兴旺,众人也变得欢声笑语一片。
若说沉默的也有,那就是坐在末座,赵首丘对面的二夫人杨喧妍,在一片欢声笑语里,便如一个陌生人,表面上一贯的镇定安详,至于心里如何作想便不曾知了,无声无息的好似一缕悠远的香气,也许这一刻,女人很希望儿子能在身边,哪怕看一眼不说话也是好的吧。
酒足饭饱,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了,赵首丘突然做了一个意外的举动。
他夹起一片酱牛肉,站起来,探出身子,隔着整张桌子,轻轻的放进对面杨喧妍那个仍然空空如也干干净净的碗里,然后重新坐下。
男人一句话没说,故作老神在在,好似甚么也不曾做过。
可众人分明感受到一股情绪在空气里默默的流淌,和之前温言给李氏夹菜相比,后者反而更显真情流露,更像是一贯冷漠的赵族长作派。
赵拔岳低头喝酒看不到表情,赵腾蛟则狠狠的咀嚼嘴里的菜,一脸的不甘、愤怒和屈辱,为她的母亲。
杨喧妍低头看着白净的碗里那块辣红色的牛肉,不知为甚么,纤纤玉指,第一次拿起筷子,带着点不可察的欣然,吃了年夜饭到现在,唯一的食物。
姚广孝偏头,不知是不是错觉,隐约,他看到这位赵族长嘴角动了动,很难看,但不难看出,他在笑。
真是一顿有意思的年夜饭,姚广孝想。
……
……
七百里外的西疆,杨家。
“洞房不败?”
“是东方不败,”杨登龙不满的看着父亲,“怎么你们都念成洞房不败,连爹爹你也一样,就不能不往那里想?”
杨燕云黑色的瞳仁冷冷的看一眼自己唯一的儿子。
那一眼的锋利,像是一把刀子递到了眼前,今夜杨氏唯一的客人李苦禅在旁边看着,都微微有些不自在,可杨登龙却好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丝毫不在意。
“你说这名是谁取的?”
“独孤求败。”杨登龙立马回道。
杨燕云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真名。”
“独孤……”
“真名。”父亲又重复一遍。
“赵养卒。”杨登龙朝父亲吐了吐舌头,唉,怎么还是那么怕父亲呢。
杨燕云摸了摸独子的脑袋:“你喜欢他吗?”
“当然喜欢,”杨登龙瞪着眼,那神色和杨燕云小时候如出一辙,“我昨晚做梦还梦见他呢,梦见他是我哥哥。”
杨燕云静静的点点头:“那改日,我让她母亲做你的母亲,那他便是你的哥哥了,你说好不好?”
“真的啊?”杨登龙一下从除夕饭桌上跳了起来,抱着杨燕云,在他父亲虬髯密布的脸上结结实实的亲了一口,“爹爹最爱我了。”
“因为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啊。”
杨燕云扭断过无数脑袋,染过无数鲜血的手,在儿子的乌黑的头发抚摸着。很轻。
“没想到,杨族长还有这一面,”李苦禅眼含笑意,略带自嘲的指着自己,“哪像我,从小就无父无母,爱好佛学,甚至一度想出家。”
“那就出家好了,那样天下又少了一个祸害美女的混蛋,”杨登龙瞪着李苦禅,很是不爽,“最讨厌好看的男人了。”
李苦禅哑然。
杨登龙小脸蛋上挂着的笑奸诈可爱,转过头,嘿嘿拍着父亲的马屁道:“还是父亲这样的人最有男子汉气概了,天下的女人都该喜欢他。”
杨燕云举杯的手微顿,轻轻道:“过了这个年,登龙,你该娶妻了。”
杨登龙眨巴着大眸子。
李苦禅却不知怎么了,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微皱了一下眉。
……
……
不知多少里外的李家营地。
“你们有谁身上带有乐器的,琴瑟萧笛,但能出声音就好。”赵养卒对着围坐篝火旁的李氏子弟大声笑道。
“这个……我这里有一个小闷笛(俗称皮哨子),”叶阑珊犹豫的递上去,又不忘嘱咐道:“你可不要弄坏了,这可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弄坏了,叫族长把自己赔给你就是了。”人群中有人坏笑出声。
“哈哈哈……”
篝火旁围坐李氏子弟乐的东倒西歪,嘴里嚼着东西一下子笑的岔了气,一个劲的打嗝。
叶阑珊眉角风情万种,一拨垂在额前的刘海,冲赵养卒媚声道:“听见了吧,弄坏了,把你赔给我。”
“我活了十几年,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廉价,就一皮哨子的价钱。”赵养卒笑道,“不过你既然想要,尽管拿去吧,反正怎么样我都不吃亏。”
“表小姐要亏血本了哦。”人群中一片掌声喊声。
叶阑珊哼哼地冲赵养卒做一个鬼脸,琼鼻微皱,煞是可爱。
“他们在说甚么啊?”李绵蛮迷糊的冲苏张二位哥哥问,“我怎么听不明白。”
两人悲哀的看了女孩一眼,心中喟叹,这样的甜蜜,本该是属于她的啊。
“他们在说笑呢。”
“哦……”李绵蛮长长的“哦”了一声,好像是明白了。
“不知族长要吹甚么曲子,要不要我们舞枪以助族长杀伐金戈之气。”
“只是一首以前除夕夜常听的小曲,哪有甚金戈之气。”赵养卒笑了。
他拈起这个皮哨,缓缓走着,走到篝火火光覆盖的边缘,背对着所有人,一振长袖,笛声曼曼而起。那笛声悠悠绵绵的,像是母亲对摇篮里的小宝贝轻声呢喃,一时间李氏营地除了篝火里木柴偶尔发出的轻微的爆裂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静心聆听,一切的声音都被笛声压住了。
笛声稍歇,歌声顿起。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
无论天涯与海角;
神州万里同怀抱;
共祝愿祖国好,祖国好;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
无论天涯与海角;
神州万里同怀抱;
共祝愿祖国好,祖国好;
共祝愿,祖国好;
告别今宵,告别今宵;
无论新友与故交;
明年春来再相邀;
青山在,人未老;
青山在,人未老;
共祝愿,祖国好。
歌声随风飘远了,赵养卒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在这一刻,他脑海里翻动着太多的东西,它们缠绕在一起,让他不知从何感慨起。
“很奇怪的调子,但是……很好听呢。”
李绵蛮呆呆望着那个少年的梦影,即使失忆了,她的目光还是不自觉的追随着他。
“大家和我一起唱吧。”
“好哦。”
七百年后,那曲春晚上必唱的经典,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横亘,在北疆的除夕夜里悠悠的飘起来,极轻、极美、极温、极柔。
子时到,李氏营地的所有人都站在篝火旁,在他们面前的是年轻的族长。
“大家……新年好。”
“族长,新年好。”
明天会更好的,这一刻,这群即将走入乱离的人们始终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