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姐没事吧?”
“随行的大夫说是伤了筋骨,索性有护心镜和软甲,修养一个月就好。”
“嗯。”
“大哥的赤炭……还好吧?”
“包扎了,不会死。”
“哦,那就好。”
赵养卒和赵拔岳隔着一堆篝火默默坐下,两人都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周围双方的同伴都好似这兄弟两人一般,彼此泾渭分明的分开坐着,赵养卒的身后清一色的是李家人和郭家家将,赵拔岳身后则是聚在一起烤火的盘龙军,一时间攻杀虽然停了,可气氛远远谈不上和睦,离相逢一笑泯恩仇更是遥远。
赵养卒眯起眼,他一直在观望大哥背上那杆被削断了大半截的狼牙箭,他就这么的插在赵拔岳背上,此刻创口已经不流血了,可是,就这么插着,早晚会出事。前世作为医科大学的高材生,赵养卒对于这种简单的外科手术,并不放在眼里,只是以如今双方的立场,赵养卒总感觉一种淡淡的隔阂,第一次出现在这两个一年不见的兄弟面前,让他每每想要张口,话到了喉间,又难受的咽下去。
马吉利不知何时出现在火堆旁,这实在是个令人惊奇的人,每每遇险大战的时候,这个中土来的小贩就好像练会了某种绝学,瞬间移形换影消失了,可每每到了休息吃饭的时候,他又好似洞穿了宇宙的法则,一个瞬移就那么凭空出现在你的身边,让人不得不感慨,这个小人物纵然你瞧不起他,可这手趋吉避凶逃命的本事,让你自叹望尘莫及。
马吉利伸着头,他一直在打量那个坐在赵拔岳对面的少年,他刚才听幸存的盘龙军说,这就是赵家大少爷的幼弟,也就是自己要医治的目标,他借着火光,看不出他面色,但刚才他躲在岩石后,分明看清这个少年于乱军中挽强弓射中了大少爷那匹价值万金的汉血名驹,这样的人看起来虽显瘦弱了些,可怎么样也不像生了重病的啊。
一时间马吉利的心悬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答应为这个少年医治到底能不能治好,万一治不好,以这群刀头舔血的暴徒,铁定长枪一刺就把自己给突突了,然后挂在那些失去了水分的枯树上,用自己的头骨作为商旅辨别方向的路标,这是北疆上对于背叛者和欺骗着的惩罚。
马吉利后悔啊,后悔的肝胆乱颤,他想溜,可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碰到歹人,就是野兽,他也得完,他刚才可是隐约打听到,这里在自己等人来之前,曾被狼群袭击过,说不定那些狼群就在周围还没有离去呢。狼这种东西马吉利还是知道的,他们家乡一直流传关于中山狼的传说,一旦你害了一只狼,狼便盯上你了,不死不休,更何况这些暴徒杀了那么多狼,犹豫了半响,马吉利还是决定暂时先晃点一下那个少年,等待机会再偷溜,毕竟调理身体可是年深日久的事情,哪能一蹴而就呢,一想到这,马吉利在见到正主担忧的心情,稍稍褪了些,拼了,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马吉利整了整衣襟,像一个“神医”一样,带着高深莫测的深沉,走向他的“马”,赵养卒。
真正走近赵养卒,马吉利才有点发愣,连他这样的见识,也意识到了这个少年的不同,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会觉得这个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一件黑鲮甲,里面白色的布衣上溅上了几滴刺目的血,他坐在那里,时而看看火焰,时而又看了一眼篝火对面低头不语的大少爷,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整个人温和的像杯无害的白开水,适合每个人,褪去了一身光芒,平庸的像个邻家斯文的小女孩。
马吉利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那个女儿,也如这个男孩一样,像个小大人。心里微微一叹,马吉利突然起了一丝悲悯之心,他知道自己本没有这个资格的,至少只要这个少年一句话,怕是就有很多人愿意来取自己的首级,可这样的悲悯却毫无理由的生出了,无可阻止,他让他想起了家乡宿州每逢梅雨之际,那些行走在苍山绿玲乡野小道上,骑着水牛,牛角上挂着诗书袋的孺子们。这样的年纪,其实更应该在学堂书舍中听夫子郎朗唱“君不见黄河之水……”甚么的,而不是早早在战场上你死我活,说起来,也是一苦命的孩子啊。
“马先生,”赵拔岳注意到了一脸肃穆走过来的马吉利,忽然招了招手,指着篝火对面抿着嘴的赵养卒,“这是我三弟。”
“我听人说了。”
马吉利一副神棍的模样,鼓起胆子淡定的看向少年的眼睛,可是他甚么也看不见,尽管他看到少年在朝自己礼貌的笑笑,可他望到只是无尽的黑渊,那是纯黑色一眼看不见底的瞳仁,能隐藏一切悲欢喜乐,让人猜不透,隐隐中就有些不安。
“你好。”赵养卒笑着朝马吉利点点头。
“三公子和赵将军一样英勇。”
“三公子?”
赵养卒咀嚼这三个字,他很少听人如此喊他,以往赵氏族人见到他,总是偏过头当作没看见,这样便不必给他见礼,久而久之,三公子这个称呼遥远的像江南的杏雨春花,总是觉得很美好,却不属于自己。
“桃符,这是大哥为你找来的中原良医,他说他能治好你的旧疾。”
赵拔岳重重拉了马吉利一下,一下子把马吉利拉的身形不稳,“扑”的一下坐在地上,那落地的声音如同马吉利放了一声沉闷的“马屁”,再配上马吉利那明显被赵拔岳突然的暴力举动吓呆了的表情,实在能令人莞尔一笑。至少不少看见这灰孙子样的人都笑了,其中有赵氏,也有李氏、郭家家将,笑声中,那艰涩如同寒冰的冷漠隔阂,悄悄溶化了一些。
“你能治我的旧疾?”
赵养卒表现出了深重的怀疑,就这个灰孙子模样一副小贩模样的家伙,也能搞定自己的旧疾,上辈子虽然主攻的是外科,可对于一些内科疾病却不是一无所知的,至少以“徐牧云”医科大学高材生的身份,愣是没弄清自己到底出了啥毛病,第一时间,赵养卒觉得眼前这老家伙可能是个庸医,一想到自己要当庸医试手的“素材”,赵养卒的笑容僵硬了。
“然也,”马吉利捏了捏自己并不存在的山羊须,“不信你问问郭家大爷,他家老爷子命就是小老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赵养卒看他信心满满的样子,似乎确实不曾说假,可赵养卒就是有一种古怪的错感,这老小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小贩,那微微眯起的老鼠眼,唇上象征着奸商的纯黑八字胡,再配上无良的笑容,赵养卒心存疑虑的看向了自己大哥。
“这个,死马当活马医。”赵拔岳无奈的挠头。
“大哥……”赵养卒翻了个白眼。
赵拔岳嘿嘿笑了笑,不过这个玩笑多多少少让两兄弟尴尬缓解了。
“大哥,你身上的伤?”赵养卒借着这个机会,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赵拔岳面色一变,好像想到了甚么,一下子站了起来。
“不好,我忘了,定边十八骑正在往这边赶。”
听到定边十八骑,赵养卒也有点吃惊了,“这个,大哥,你们怎么会惹上定边十八骑?”
“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赵养卒顺嘴接上。
“你啊你……”
赵拔岳一下子笑了起来,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喜欢捣怪的幼弟,简简单单的,赵拔岳就把自己的事说了,只是在说到双方交战时,被赵拔岳简简单单一句“不敌”略过了,典型的春秋笔法,可当中的凶险还是能让赵养卒想象的,越想就越心惊。
一百多赵家精锐不敌十八人,剩下的更被这十七人撵的如同一群兔子一样乱窜,就连那么骁勇的大哥,在说到不敌那个叫张定边的青年首领时,苍白的脸色也没有一丝变化,似乎除了些许遗憾,一点羞耻都没有。
“真的那么强?”
“那是一群狮子。”说这话,是旁边一脸唏嘘的马吉利。
“可是李家受了如此大的损失,根本不可能原路返回,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赵养卒苦着脸,暗骂流年不利,“况且,大哥你背上这箭要是再不拔出来,一旦生出铁锈就头疼了……而且我听说定边十八骑的箭头都是铜的,磨得极其光滑,射出去在阳光下泛出金黄色,草原上有崇拜定边十八骑的武士称之为‘黄金箭’,一旦箭头生成铜绿,溶入血液中,到时候,大哥怕是性命不保。”
“真的有如此严重?”
“当然,”赵养卒苦笑道,“这种铜毒学名叫‘铜绿假单胞菌’,它溶进血液里,能引起败血症,在如今的情况下,很难搞定的。”
“铜绿假单胞菌?”马吉利眨了眨眼睛,“这是甚么,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知道个屁。”
赵养卒也有点火了,他越看越觉得这眼角里还残存着大块眼屎的家伙,不像大夫。
马吉利本来就心虚,经这么一喝斥,立马偃旗息鼓,装作有君子之腹,不和赵养卒计较。
沉默了一会儿,赵拔岳重新坐了下来,“桃符,这次又要麻烦你给我做那个‘外科手术’了。”
随即赵拔岳呀一咬:“现在就做,总要赶在定边十八骑到来之前。”
“大哥……”
“嗯,怎么,难道你不会做?”
“不是,我只是希望大哥能答应我留下来一起抗敌,”赵养卒不敢去看大哥的眼睛,“算是我为大哥医治的条件吧。”
“如果我不答应呢?”
赵养卒沉默了不说话。
深深看了自己幼弟一眼,赵拔岳笑了笑,“看来一年不见,桃符长大了,知道朝大哥提交换条件了。”
赵拔岳站了起来,离开了篝火堆,翻身上马,就要离开。
赵养卒一下子冲到了赵拔岳面前,拦住了马,头低下下去。
“大哥你别生气,就当桃符刚才的话从没说过。”
“这才像话,”赵拔岳坐在马上满意的哼了哼,“你知道你大哥的脾气,最受不了人威胁了,哪怕是我的命。”
“桃符知错了。”
赵养卒赶忙朝大哥认错,赵拔岳满意的又下了马,只是他没有看见自己的幼弟眼里闪烁的莫名的深意,那是一种叫做心计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