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李龙城的私人帐篷里。
老人泼墨,临桌书写。苏秦淮、张仪表悄无声息的走进帐篷,他们本来在帐篷里无事闲聊,突然来人告知说族长要见两人,虽心有忐忑,但也是无奈,只能收拾一下妆容,赶忙跑了过来,此时两人立在一侧小心的看着老人的侧脸,惴惴不安,也不知到底有甚么要找自己。
李龙城也不看两人,笔走龙蛇,一刻不停。沙沙声不绝于耳,张仪表首先忍不住踮起脚,凑上前就想看看,却发现老人恰在此时抬头,正对上张仪表好奇的眼睛。
“想看就来看,怕甚么。有胆子连我李龙城的外孙女都敢打,怎么,现在连上前一步的气量也缺了?”
张仪表尴尬的笑了笑,低着头一声不吭,旁观的苏秦淮退了一步,和张仪表并肩,表示有责难,两人愿意一起承受。
李龙城“啪”的一声放下了狼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除了打阑珊,还在演武场里悄悄的把栅栏锯了,要不是今天族人们练武,一个人被逼到角落,撞在那块缺口上,我还不知道我们李氏的演武场有一个半人高的狗洞呢,真不愧英雄年少,这脑袋瓜子还真是灵气的很。”
张仪表心里一凉,明白自己和苏秦淮的所作所为,大概逃不过老人的眼睛,现在只希望不要牵扯到养卒,毁了大好的局面。
“你们从来没有练过枪,冒险对你们一点好处没有,”李龙城敲着桌案,看不出喜怒,“如果我猜的不错,是赵养卒指使你们做的吧,好一个赘婿啊,还没有入我李家门,就干起了小贼的勾当,怎么,这种下作的事在赵家他也常做吗,如今死性不改,把这破性子也带到李家了,正是英雄出少年,好大的胆量。”
“这不关……养卒的事,是我……我锯的。”苏秦淮挺步上前,鼓着嗓子说着。
“你一个人,其他两人都不知道?”李龙城冷哼了一声,“如此简单的托辞,把堂堂李家的族长当三岁稚儿了吗?我看你们是不想在李氏待了。”
话音落地,张仪表一惊的抬起头,他看见老人的眼里隐含怒气,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浮上心头。他们如今作为外人身在李家,已经把自己陷入不可退之境,今后的遭遇全看李龙城的态度,此时李龙城若要追究故往之事,把两人驱逐出李氏,茫茫天地,只怕再没两人立身之地。赵养卒千方百计才接近叶阑珊,搭上了李家大小姐这条线,此次只要功成回来,在李氏的地位必然大升,张仪表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牵连好兄弟,此时心里孤凉万分,他长这么大也不曾求过甚么人,即使自己的父亲也不曾例外,此时努力的面对着李龙城,那股和赵养卒如出一辙的倔强的天性撑着他,他知道离开李家,在这茫茫北疆自己怕是连命都没了,却仍不低头。
“噗通!”
身旁的苏秦淮跪了下来,少年诚惶诚恐的给李龙城叩头,结结巴巴的把所有责任都拦到自己身上了,“李……李老爷,一切都是我这个结……结巴做的,真的,是我晚上一个人偷偷的锯的,我虽是瘸……瘸子,可也有常……常人一样练武的奢望,就想饱饱眼福,这只是我一……一个人做的,和其他人没关系,全……全是我……”
张仪表呆住了,他呆呆的看着苏秦淮跪在自己的身前,一股酸酸的味道充满了胸腔,只感觉一股流动的东西在上涌,他上前拉起苏秦淮,掉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说:“李族长,我们兄弟两人离开李氏,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老人在后面冷笑:“吃我李家这么多日的米粮,又偷看了我李家枪,就想如此一走了之?我李家一粒饭一粒米都是族人挥刀洒血换来的,岂能如此离开?”
“那李族长要怎么样,是要剖开我的胸膛,挖出我们兄弟的心肝来陪你吗?”张仪表悲凉的说着。
“这倒不用,”李龙城哼哼道,“赵养卒在我面前保荐说你们二人,自幼熟读百家,不能武却能文,我李氏的财务一项不清,以后你们就分管我李氏一年的收成,记账入库,也好做整日里窝在帐篷里无所事事,混吃等死。”
“真的?”
“真……的?”
张仪表、苏秦淮瞪大眼睛,振奋的几乎跳起来,不敢置信的看着老人。
李家也是个不小的部落,上千户的人家,又没善文案之人,这财务之事两人自认手到擒来,可如此紧要的职位,放在片刻之前,两人是想都不敢想,他盛怒下扇了叶大小姐的耳光、又伙同苏秦淮锯了李家演武场的栅栏,能不被提出李氏就已是万幸了,却是实实在在不敢想象还有这种馅饼砸在自己的头上,而且还是一砸就砸两块。
“现在说不会管账,已经晚了,那样我非让那个保荐的赵养卒吃不了兜着走。苏秦淮、张仪表听着,”李龙城把书写好的文卷扔了过去,“拿着这份问卷,上面有我的亲笔签名,从今天开始你们两人就管我李家的财物,若有缺少遗失、贪污纳垢,休怪老夫无情!”
两人镇定心神,捡起那落在地摊上的任命书,他们终于知道老人刚才在写甚么了。
“出入呐出,推陈出新,我们一定会做的让族长满意的。”张仪表悄然改变了对老人的称呼,这个细微的改变收在老人眼里,老人满意的点点头。
“我们是养卒的兄弟,不……不会怀了他的名……名声的。”
老人的脸色悄然融化了,“你,张仪表打阑珊耳光,我是真的心中有气,不过你三人兄弟情义也是让我放过你的原因,要不然,你以为李家大小姐打了就白打了?”老人哼了一声,随后摇摇手:“刚才我也是试探你们一下,看看你们心性如何,结果还算不错,没有把责任都推到赵养卒身上。”
老人说到这里幽幽的别有意味,眯着眼睛出神,“我这辈子最恨最痛的就是那些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不顾兄弟情谊的人。”
“族长是说赵族长吗?”张仪表小心的问道,“我以前在部落里听过赵族长以前做的事。”
“这也是我这些年始终不肯答应他的要求,联合起来吞并杨家,”老人冷笑,“我怕啊,怕杨家一灭,下一个就是李家了。三家鼎立的局面,很好,不是吗?”
“天道自衡,可……可平衡也总有被打破的一天,”苏秦淮皱着眉毛,“就如历史上发生的,都要在历史上消灭一样。三家鼎立的局面总有一天会破灭的,当其中一家强大或者觉得自己强大了,起了争胜之心,那这个平衡就破了。”
“哦?你懂得还不少嘛,”李龙城的兴趣被勾得更高了,“还知道甚么,说说给我听听。”
“这个平衡很快就会破的,”苏秦淮断言道,“赵李杨三家休养生息这么多年了,有没有强敌压境,按照以往的历史,当没有外乱,内乱也就不远了。”
苏秦淮见李龙城脸色悄然严肃起来,突然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的道:“我……我胡说的。”
“不,孩子,”李龙城的眼神出奇的严肃,“我一直忽视了这个问题,我以为三家实力差不多,这种平衡就一定稳如泰山,却忘记了我虽这么想,可别人未必这么想。我那个赵老弟,可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啊。”
“那他会对我们李家不利吗?”张仪表的惊呼声在老人话音刚落就突兀的响起了,李龙城一怔,随后有点欣慰的上前摸了摸张仪表的脑袋,“孩子,你的话让爷爷很欣慰,爷爷很高兴你能认同李家,把自己当作李家的一份子。”
张仪表脸一红,冲着老人呵呵一笑。
“我们李家和赵家是十几年的同盟,他要动手也是对杨家,”老人很有信心的道:“二弟不会那么愚蠢的,得罪了杨家,再来招惹我们李家,把自己陷入两难之地,再说,我和二弟相交相知数十年,他这个人虽有点薄情,但还是念旧的,我二人到底是数十年的老友,他不会害我的,我相信他。”
苏秦淮和张仪表对视一眼,彼此安慰着。
老人说那位赵族长薄情他们举双手赞同,说他念旧,两人就不赞同了,在两个孩子的眼里,他们可是丝毫看不出自家族长有甚么恋旧,就是有,怕是随着时间也被野心啊雄心壮志啊甚么的消磨了吧,他们想建议一下李龙城还是防范一下自家的那位族长吧,可是,这种略带挑拨的话,两人估计老人也不愿听,他们也不想刚刚获得好印象被这句话毁了。
可是在这两个出自赵家的少年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担忧的。毕竟,人心这东西,会变的,可不止是女人。
“但愿,平衡,不是由别人的手来打破吧。”
……
……
顺帝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离除夕之夜还有八天了。
苏秦淮、张仪表一大早就捧着账本走在李氏部落里,两人昂首挺胸的,一身的精神头,一一的核对着部落里为过年准备的年货。
开始的时候李氏族人还有些不愿意,等两人把各家过年的货物分配的妥妥当当,家里面男人立了甚么功,在外做雇佣军做了多久,一一报出,分毫不差的计算出所应的事物,概无丝毫出错的时候,着实让这群拿起笔杆子就发软的族人们佩服不已,大赞族长有有眼光,相中了千里马,弄得苏秦淮、张仪表差点没有仰天长啸,今日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
两人来到管理旗帜的帐篷,把那些旧的旗子封存起来,核算着明年要换多少新的大旗,作为李家子弟迎接新的一年的好兆头。
等完成了差不多的时候,苏秦淮说我们歇歇吧,不急,离过年还有些日子。张仪表当然同意。
两人坐下来聊了会儿,大致不离赵养卒这趟祸福,想象着赵养卒回来,风光大娶李家的小姐,到时候在李家举足轻重,三兄弟的日子会美好的像此时的太阳,如日中天的。
张仪表捡起一把略显破旧的旗子,把旗杆下的钢质枪锋扎在脚下,唏嘘道:“这面枪与棍交叉的大旗,现在怎么看怎么比盘龙旗好看。”
“就……就是,那哪里像龙,分明便是蛇。”
“说得对,腾蛟为龙,狗屁,与蛇虫为伍才是。”张仪表也乐呵呵的笑着。说着怀抱着手里的大旗,把脸贴上旗面上:“被人信任的感觉,真好啊。”刚说完,张仪表突然不动了。
“怎……怎么了?”苏秦淮见张仪表脸色发青的一动不动,有点担心的推了推他。
“出大事了。”张仪表如梦初醒地站起来,“赶快去找族长。”
“到……到底怎么回事?”苏秦淮被张仪表的神色吓住了。
“有大批人马正火速的往这里来,越来越近,最多不过五十里,我现在的心好乱,赶快去找族长!”张仪表手中紧攥旗杆,飞快跑开了。
等张仪表跑到李龙城帐篷里的时候,却被告诉老人不再,少年的心顿时一片冰冷,直觉告诉他,要出大事了。
……
……
“爷爷,小蛮漂亮吗?”
李绵蛮穿着紫色的纱裙在老人面前转着,一脸的喜意。
“真不知道,那个赵养卒有甚么好的,”老人嫉妒道:“你听我说开春让你们成亲,就笑的这么开心,爷爷嫉妒了,小蛮以前都没有这么笑给爷爷看的。”
“爷爷……”女孩拉着老人的袖子撒起了娇,“以后我和养卒哥哥,会永远永远孝敬你的。”
“光孝敬还不够,你得早点让我报上玄孙啊,”老人鼓着眼睛,逗着孙女,“我连我未来的玄孙名字都想好了,当然再好的名字他都得姓李,到时候抱到你公公面前,气死他。”
“爷爷……”女孩一脸的不依,“养卒哥哥的姓多好听啊。李,离,难听死了。”
“女生外向,还没有嫁人就这样了,唉,白养了哦。”李龙城假装一脸的叹息,又惹得女孩大发娇嗔。
老少两人在帐篷里说说笑笑,而危险已经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