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二十五人的小队静静的成半月形矗立在雪原的一边,五十名长枪骑士虚隐在阵后,列成箭形。方阵中,叶阑珊骑在他那匹小白马上,马尾辫在风中飘摇,女孩一手持枪一手高高举起枪与棍交叉的大旗。
赵家的烈马在雪原的另一侧不安的刨着蹄子,地上的堪堪的白雪被抛开,露出黑色的土地,赵家子弟们用力约束着战马,手中的盘龙棍卸下了棍身套着的厚厚的铁皮,只留下结实的棍身,他们散乱的排布着,赵养卒并没有让他们列任何阵形。
中央处赵养卒勒马,在他的身后是高高举起盘龙旗的是苏秦淮,张仪表则兴奋的抓紧他手里的小红旗,那是用来调度指挥用的。
赵腾蛟皱着眉头回望了身后一眼,又看了看昂扬立马的叶阑珊,他知道自己这次不能放水,这不仅关系赵养卒个人的成败,也关系着赵家的颜面,心高气傲的父亲嘴上说把他当作儿戏,可是赵腾蛟知道父亲心里是很在乎,赵首丘时常对他说的那句话他一直记得。
“做人如赌博,不输的才是赢家。”
况且,赵腾蛟也绝不允许自己输,哪怕对手是她,理由很简单,他是赵腾蛟。
在那一阵笑声过后,赵养卒就平静下来了,他没有去看其他人,只是细细摩挲着手里的佩剑,在这一刻,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仪表,我今天才发现,权力真是个好东西,拿住了,就不想再放下了。”
张仪表心中一动,他侧头看向自己的好兄弟,赵养卒也看向了他,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流动,身后的苏秦淮抬头望着顶上飘动的盘龙旗也是一阵恍惚,随后握的铁紧,“战旗所指,无…无数人因你而动,感觉真…真好。”
在这一刻,赵养卒、苏秦淮、张仪表,三个少年的心像是蜕变了一般,一下子变得不那么单纯了,他们握紧了自己手里的剑与旗,再抬起头时,眼睛里火热一片。
……
……
“一个打出枪与棍交叉的大旗,一个打的是盘龙旗,没想到李赵两家的战斗会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提前发生,虽然本身就是一场儿戏,但也超乎我的预料了。”
苏长忧幽幽的唏嘘着,眼睛里闪烁未明,“我想族长同意这场斗兵,也是为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树立信心吧,毕竟年轻一辈的表现,也能反映出老辈们一些情况。”
“长忧,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少说,”张自在皱了皱眉头,“你这样的话很容易泄露我们的计划。”
“除非有人事先洞察天机,否则我的话只会被当作寻常,被所有人遗忘,”苏长忧摇摇头:“自在,你太谨慎了,太谨慎的人会缺少勇气的。”
“小心驶的万年船,毕竟族长的计划太过……无情,我怕会前途多舛,况且话说回来,真正需要鼓起勇气的人从来不是我。”
张自在的话让苏长忧看向了静立在前冷眼旁观的那个男人,“家主的心其实也是痛的,毕竟要杀的是他一生敬佩的老大哥啊。”
“我们打个赌,”也许感觉这个话题太沉重,苏长忧突然笑道,“也算是苦中作乐,赌赌谁赢谁输。”
“我不知道。”张自在沉默了一下,“那个孩子太普通了,我看不出他有赢的迹象。”
“正是不知道才有趣呢,”苏长忧嘴角流出一丝笑意,“虽然我不太看重秦淮,但他能赢,我也是开心的。”
“希望吧。开始了!”
……
……
赵首丘手里的马鞭被他高高的抛起在半空中,早晨的朝阳给黑色的鞭子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如一条光线划过天际,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根马鞭,直到它落地,陷入雪中。
斗兵开始了。
“直冲本阵,擒拿赵养卒。”
女孩的娇喝声暴起,李家整整一百匹战马同时人立而起,那么娇弱的一个少女却单手的举起枪与棍交叉的大旗,放声的叱咤起来,而在她话音未落之时,骄悍的李家子弟已经冲出了一个马身,积雪如破碎的玉一样散开,在马蹄下高高溅起,百余名骑兵瞬间集合成一道“箭”字形洪流。
小丫头这是反将一军,用了赵养卒的战法,一箭直射敌军心脏。
苍茫的雪原上,便看见一只长箭射向赵家骑兵。
“李家儿郎,还是那般骁勇啊。”赵首丘叹了口气,眉头紧紧,表情并没有如赞叹那样高兴,阴阴沉沉的。
赵家的子弟还是静如止水,或者说面对着骑兵的全力冲锋,赵养卒并没有下任何命令,只有阵后放下了盘龙棍拿起了步弓的赵家子弟,虚虚的引着弓,缓步向前推进,那箭矢已经去了锋镝,对面的李家人手中的长枪也卸了铁头,齐齐变成了没有枪头的长杆,斜斜的冲刺而来。
骑兵已经冲了七百步了,转眼还差三百步就冲进了赵家的队伍中,可在叶阑珊的眼里,她依然没有看见赵养卒下令,赵家骑兵还是那么散乱着,下意识的女孩子皱紧了眉头,她觉得那个放出豪言的家伙应该准备了甚么在等着自己。
“直插中阵,拿下主帅。”
叶阑珊再次娇喝起来,随着她的喝声,李家战马神骏的力量此时才真正爆发出来,这群李家的年轻人们在常人看去已经冲到了极速中又一次发力,率先的骑兵们挥舞着手里的长棍,向着当先的人挑刺而去。
“碎星!”
赵养卒冷静的说道,呼啦啦的红旗被张仪表挥动,几乎本能的,赵家子弟演示起了昔日已经排练不下百遍的战法。
“糊涂!”赵首丘冷哼一声。
随着“碎星”,赵家子弟云雾一样散开,李家如箭一样射进去,却射了一个空,大队骑兵奔驰中是无法如小兵一样灵活,因此没有一个赵家骑兵受伤落马,但这样一来,中阵赵养卒就彻底暴露在箭矢锋芒之下,岂不是圆了叶阑珊的直捣黄龙的战法?
“放箭。”
中阵前的人一起放箭,这些跟随赵首丘的赵家子弟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几乎无一落空。射人先射马,箭虽然去了锋镝,可是射在马腹上还是一阵的生疼,顿时战马长嘶而起,李氏的“箭”微微一顿,骑兵洪流起了一丝慌乱,时间很短,不过对赵养卒已经够了。
“断流!”
那些散乱的赵家子弟两厢错马,已经到了李氏骑兵的侧面,此时一接到令旗,也来不及等其他人,立马按照军令切入李家的骑兵洪流中。
一个人切入便如一个坠入深潭的石子,霎那间淹没其中,可当数十人云雾般一起切入李家的长流中,立马这道长流瞬间崩溃,而此时最前方的叶阑珊距离赵养卒还有近百步。
赵首丘下意识的摸起了自己下巴上的山羊须,他看出了一点门道,可是也就是这样了,以叶阑珊和身边十余个李氏子弟的骁勇,拿下几乎没甚么防御力的“帅旗”堪称易如反掌,帅旗既失,如同战败。
“起盾,鱼鳞。”
二十五名赵氏子弟忽地散开了,齐齐抛弃了手里的长弓,加入到新的阵形中来。他们手里换了盘龙棍,拿起了圆盾,却在所有人瞠目结舌中瞬间扔出了二十五个圆盾,然后二十五杆长杆劈面砸来。
二十五面圆盾散落在地上,层层叠叠,叶阑珊带着十余骑一一踏上了盾面,这二十五面盾像是临时造就的雪橇一样,马腿踏上去,在雪地里微微滑向一边。
这种瞬间出现的像鱼鳞一样层层叠叠的障碍,连叶阑珊也无法避免,胯下心爱的小红马也在避过两三个盾牌后,稍稍一滑,失了平衡,而射箭的二十五人,分成了五队,五人一队,组成梅花瓣一样的战阵,压了上来,一层层的交错起来,五队互为攻守,凭着长兵器的优势,组成了失蹄骑兵无法突破的旋转花瓣。
“云聚!”
赵养卒嘴里迸出了这两个字,就见那些切入李家骑兵洪流中中的赵家子弟,本来一穿而过后就在外面游曳着,此时接到指令顿时拔马向回跑,云聚般汇聚到苏秦淮手持的帅旗下,只这一次战法,李家骑兵大队的冲锋被打乱了了,陷入了散乱中,而云聚一起,所有归来的赵家骑兵反倒把想要直捣黄龙的叶阑珊给反包围了。
“表小姐,我们上当了!”一个李家子弟几步冲过去帮着叶阑珊格开长杆,“那个庶子真够狠的,把自己当成了诱饵,他派人扰乱了我们的后队,然后火速回军,反包围了我们。”
“想赢没那么容易!”叶阑珊咬紧牙关,“我们还没输,我的帅旗还没倒,你们掩护我!”
叶阑珊知道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想要突破这个包围是徒劳的,不需要多久,自己就会被活捉,自己带过来的那些亲兵担忧着自己只能在赵家的包围圈外游曳,不敢突进,但是一个念头撑起了女孩的斗志,她指着盘龙旗下的赵养卒:“那个人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所有人都明白了,只要冲到赵养卒面前,他们一样反败为胜。剩下的十多个人齐齐抽动战马,战马长嘶下一下冲进了梅花阵中,梅花阵因为十来匹战马的践踏而避让,而在此时,叶阑珊从梅花阵分开的空间中越了过去。
已经退到后阵的苏秦淮和张仪表都傻了,这个女孩真是头母豹子啊,他们看见了叶阑珊在马背上不可思议的动作,过马突破的瞬间,这个女孩居然把刺向自己几根长杆都绞在一起,夹在腋下,借着战马的力量让赵家子弟全部武器脱手,让后扔出长杆,被她仍中的人,立刻倒在地上,失去了战斗力。这个彪悍的女人像一根针一样刺向帅旗下那三个没有任何战斗力的年轻人,确实如她临战前所说,“直插本阵,擒拿赵养卒。”只不过最后冲刺的只有他一个人。
“之前我说错了,李龙城这个外孙女不输须眉男儿。”赵首丘看的也微微愣怔,不能不赞叹。
苏秦淮和张仪表被叶阑珊冲锋的气势震撼了,最快的马速,同伴的牺牲,和赵养卒毫无战斗力的巨大弱点是叶阑珊得以有信心冲破人群,当他的战马直奔帅旗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了,她的长杆直指发令的赵养卒,赵养卒甚至已经看见女孩面上得意的笑容了。
看着女孩的笑容,赵养卒也笑了,他马下的苏秦淮和张仪表也笑了。
“最后一击,碎箭!”
一个男人不情愿的出现在赵养卒的身前,所有人都呆了,那是——赵腾蛟,由他完成最后的碎“箭”之举。
“怎么可能?”
叶阑珊张开小口,再也呐喊不起来,他分明记得赵腾蛟开战便加入了战团,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
“碎箭,我们没有这套战法。”赵首丘紧紧盯着帅旗树立的方向,“不过我现在明白碎箭的含意了,腾蛟一出战便绕了回来,他只是起了一个惑敌的作用,好让叶阑珊把直捣黄龙的战法坚持到底,自己踏进了自己亲手埋的坟墓。”
赵腾蛟这一刻恨死了自己的弟弟,他事前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和叶阑珊对阵,可是他知道这次他必须赢,赵养卒的安排没有任何缺陷,如果自己让叶阑珊突破斩了帅旗,那么就是自己这个“将”的错了,自己可是以逸待劳的。
“阑珊,得罪了。”
赵腾蛟半转着身子,手里盘龙棍劈头便是一个完美的圆,不出所料,长棍扫中了叶阑珊的肩膀,叶阑珊痛的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想继续突刺赵养卒,却已经坠落马下,看着女孩在地上痛苦呻吟,赵腾蛟的心几乎都碎了,他扭过头,不敢再去看。
赵养卒驱马上前,身侧的苏秦淮擎着旗子跟上。
立身马上,赵养卒“当啷”一声,长剑出鞘,剑锋担在女孩的肩膀上,这个此生第一次赢了的少年强忍住内心的悸动,淡淡的道:“你输了。”
叶阑珊抬起头望着马上那个比自己还小却表情酷的没边的男孩,她不知道他为甚么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都赢了,还要如此炫耀吗,女孩子不知道,这次胜利对赵养卒意味着甚么。
慢慢地,女孩子就哭了,因为她很委屈,而且她肩膀很痛。
其实叶阑珊只是一个被宠爱得有点过头的小女孩,所以虽然她很聪明还有点叛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堪称英武,不过痛了就哭历来是女孩子的特权。她瘫倒在雪地里,手又没那么长去打赵养卒那张比自己还稚气年少的脸,如果再哭一下都不可以,那叶阑珊就真的只好去自杀了。
不过对于赵养卒,他宁愿此刻的叶阑珊狠狠揍他的脸,反正他觉得叶阑珊的小粉拳也打不痛,他从来不是一个很能哄女孩子开心的人,情商不低,可那是在男人之间,面对着女孩子的哭,他前生今世都束手无措。
一时间刚才还在马上宣布自己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军事胜利的赵养卒,立马慌慌张张的下马,他的伤还没有好清,左一脚右一脚的踏进雪地里,看起来比女孩子情况还糟糕。
赵养卒扶起女孩子,很小心的,然后众目睽睽朗朗乾坤之下,想也没想就抱起了女孩子,上了自己那头像头驴一样的小黑马。
这个情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牵着驴送老婆回娘家的农村壮汉,至少赵腾蛟就是这么联想的,所以他的脸色很不好,可是佳人这番苦痛偏偏是自己下的手,高傲人的脸皮历来都很薄,他想上前安慰心上人,可又拉不下脸,心里痛苦不堪的看着赵养卒代替自己做着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
“主帅”被擒,也宣告着此次斗兵结束了,双方倒地的没倒地的都忍着痛聚集过来,连策马缓步过来查看近况的赵首丘也不由自主加入了围观的行列。
“你们都欺负我。”
坐在小马上的叶阑珊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女孩子实在受不了这么多暧昧奇异的眼光,痛与羞,让她哭的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停止了,“赵养卒,你就是一个大坏蛋。”
然后令赵腾蛟咬牙切齿的一幕出现了,就看见赵养卒站在雪原上,面对着周围闪烁的目光和叶阑珊的指责,有点心虚的缩了缩头,祸水东引的指着赵腾蛟:“是他把叶姑娘打哭的,不是我。”
“哦!”
雪原上两家子弟齐齐怪叫了一声。
赵首丘忍不住,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