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喧妍对自己儿子没有甚么要求,从她起的乳名就可以看出来,桃符,平平安安而已,她不求他腾蛟为龙也不求他力能拔岳,只求再过两年能娶个不那么漂亮的媳妇,稍稍经历些风风雨雨后仍能够在一起,最后给她贡献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孙,喊一声奶奶,若能再在有生之年带自己回一次中原,吃一次家乡的小笼包,此生也算小小圆满了。可当她看到被打的连站也站不起来的赵养卒的时候,一贯恬淡坚强的脸上终于溢出了泪水。
她本来是在帐中缝制赵养卒过冬的棉衣,一边缝着还一边笑着对翠娥说,这孩子去年的跟今年的尺寸一样大,该不会不长了吧。翠娥呵呵笑道桃符少爷就是不长了,他那样好的孩子也能找的着媳妇。可当苏长忧在帐外说赵养卒私闯演武场被处罚的时候,母亲的心一下子凉透了,缝衣的针戳破了手指都不知道。等看到赵养卒趴在地上朝自己微笑的时候,她马上就晕厥过去,这对于一个经历过风风雨雨几乎看透了世间大半的女人来说,实属罕见。
等杨喧妍醒来,她就坐在赵养卒面前,她想抱儿子又不敢抱,害怕弄痛了他,张皇失措的只能颤抖着手去抚摸那张还很稚嫩的脸庞,不断的流着泪,看着赵养卒不断的强撑着朝自己微笑的脸,哽咽的母亲沙哑道:“桃符,别怕,告诉母亲,谁打的你,母亲就是舍了这条命也一定为你报这个仇。小的时候你总说娘,以后长大了我会护着你,谁再喊你灾星我就揍他个满地找牙,这次娘来护着你,娘一定护着你……”
赵养卒轻轻摇头,强忍住泪水。
翠娥在见到赵养卒的那一刻,心很痛,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她甚至不敢去看这个少年趴在地上的背影,她只能跪在主母的身后,无助的流泪。杨喧妍止住泪,她摸了摸赵养卒的头,柔声道桃符啊,你别急,娘亲这次一定会给你讨回公道的。娘这辈子啊,除了你已经没有甚么值得重视的东西了,你这些年来因为娘受了许多的苦,这些苦娘平时不说,可是这心里,都知道都记得。杨喧妍的儿子,从来都是坚强的,哪怕活在别人的咒骂白眼里也从来不曾哭泣过,从来没有给娘亲丢过脸,都是娘亲让你受罪了,这次,我这个害了自己儿子十几年的娘再不会沉默了,哪怕丢尽我的脸,我也会让那个男人为他的愚蠢和冷酷付出代价。
赵养卒使劲的摇头。
泪流满面的杨喧妍捂住胸口又一次痛哭了,心碎的她终于爆发了内心的怨气,一个母亲,最大的痛莫过于看着自己的儿子在自己面前站不起来。
“娘去找赵首丘,娘去找他,娘要他来向你道歉。”
赵养卒摇摇头,“不要去,没用的。”
“会有用的。”杨喧妍心疼的笑道。
“娘,没用的,我知道我的父亲。”
“一定会有用的。桃符,娘的儿子,你以后再也不会被人白打白骂了,我要那些骂你打你的都十倍百倍的还回来,这是娘亲欠桃符的,娘亲一定会还给桃符的。”
这一刻的杨喧妍有着惊人的偏执。
……
……
杨喧妍神色平静的站在赵首丘的帐篷外,她看着自己丈夫手下最知心的两大心腹苏长忧和张自在,淡淡的说我想进去。苏长忧摇摇头道家主正在会客,不方便,二夫人还是请回吧,等家主会完客,我等自会把二夫人的请求告诉家主。杨喧妍笑了起来,他盯着苏长忧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秦淮这孩子,断了一条腿。”
苏长忧摇了摇头:“那是他自找地,只能怪他自己。”
女人的微笑收敛了,长叹了一口气:“男人的心为甚么就这么硬呢。”
“夫人还是请回吧。”
“我不会回去的,”杨喧妍摇着头,“回去了我如何见我的儿子。”
说完,杨喧妍抬起头,高喝道:“赵首丘,我现在站在你的帐篷外,你不敢见我吗?”女人的声音庄严,苏长忧想拦又不敢拦,也不知如何拦,被张自在拉到一边后,只能长叹一声。
“让她进来吧,我正要问她一些事呢。”屋内一个声音传出来,恰似金铁交击。
这是袁珙阔别十二年见到这个女人,昔日舞剑的英姿因为发怒似乎又重新回来了,一直没变,女人见来只是简简单单扫视了袁珙一眼,就把愤怒的目光投视在端坐在帐篷中的男人身上。
赵首丘右手费力的支撑着自己的额头,似乎他身上有不可承受之重,不撑着,就无法抬起头,见到曾经最爱的女人见来,他并不睁眼:“你是来为你儿子讨回公道的吗?可惜你来错了,我这里从来不谈甚么公道。”
杨喧妍精美的脸上没有表情,她又前行了几步,靠赵首丘更近了,她要看看这个男人的脸上到底是多么的麻木。
“如果没甚么事你可以出去了,今天我已经很累了。”
“桃符不仅是我的儿子。”女人不紧不慢地回答。
赵首丘终于抬起了头,冷笑了一声,灰黑色的眸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我的儿子?真的是我的儿子吗,夫人,每次我看到桃符那双眼睛,都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赵首丘在说这句话时,表情是如此的狰狞,就像是面对几十年的对手,恨不得斩杀干净那种狰狞。
他有三个儿子,长子拔岳和次子腾蛟都是正室李氏生的,而李氏不出所料的出生江南李家,赵家发展至今得李家帮助多矣,杨燕云一直不敢报昔年夺妻之恨也是忌惮着这份攻守同盟,可惜李龙城一直不同意汇同赵家吞并杨家,才造成今日的三家鼎立的局面。
而赵养卒不出所想正是侧室杨喧妍的儿子,说起来,赵首丘虽然更喜欢嫡出的赵拔岳和赵腾蛟,不过起初他也并不讨厌赵养卒。
那是赵养卒九岁那年,赵家和杨家发生了一个不小的冲突,族人死伤颇重,当时杨家人为了打击赵家的士气,就鼓臊说赵家的小儿子其实是杨家的种,赵家正用马奶和羊肉替杨家养儿子呢,这则流言看似无稽之谈,可在那时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赵家人的头上。赵首丘是怎么也不信的,为了打消这样的流言,他把一个抓来的杨氏族人绑在烈日下的马桩上,让赵养卒握着马刀。
“杀了他,桃符,他是我们的敌人,杀了他,证明你的勇气。”赵首丘是如此对赵养卒说的。
那时候的赵养卒才九岁,体弱多病,一双手瘦的见骨,他听信他父亲的话紧紧的攒住那把有他小半个人高的马刀,却没有依言砍下去,甚至连刀都没有举。
“我和他连面都没有见过,他怎么会是我的敌人。”赵养卒扔掉了马刀,“靠杀手无寸铁的人来证明勇气,父亲,这种事,一点也不人道,我可不干。”
那时候的赵养卒刚刚长成,性格倔强,寡言少语,总喜欢一个人待着,没人知道他想甚么,他看每一个人的眼神都那么陌生,似乎根本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一样,也就是从这一天,围观的赵氏族人们才算真正见识到这个逆子的忤上。
“把刀捡起来。”赵首丘怒吼,“杀了杨家的人,证明你是我赵首丘的儿子,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父亲的话。”
赵养卒停下了脚步,他是一个不明真相的人,他远远不知道赵首丘这句话对他意味着甚么,所以赵养卒转身了,却没有依言捡起那把杀人刀,而是用眼睛不屈的看着自己的父亲,静静的道:“这只能证明我是一个懦夫,其他甚么也证明不了。”
也就在那一瞬间,赵首丘第一次正视自己这个幼子的眼睛,纯黑色,一如杨燕云。
赵养卒的眼睛其实是比杨燕云还要黑的,这种纯黑色的使赵养卒的眼睛看起来极其的幽深,任何人都无法看清他瞳底,不知道他所想,那种带着天然冷意的眼神,很酷,非常酷,酷的没边了。
赵养卒笑着走开了,围观的赵氏族人默默的为这个孩子让开了一条路,后面,赵首丘在怒吼,从此,赵养卒在赵氏部落就是一个异类,只有三三两两几个朋友,有不堪的妇人更是当着赵养卒的面直接骂他野种,可是赵养卒终究没有为他那天没有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而后悔,他也再没有碰过马刀。
赵杨两家因为冬天的到来而休战,可是赵首丘心底的疑问却渐渐升起,他偶尔望着从自己面前默默走过的小儿子,心底不断的冒出那个声音:“他那双纯黑色的眼睛,很像杨燕云呢。”那个声音如同魔鬼的诱惑,让他渐渐相信了,他,赵养卒,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儿子。
从此赵首丘再也不愿意花半分心思在幼子的身上,他对他的事一无所知,甚至有意无意的避开他,盼望这个孩子永远从自己的眼前消失。至于赵家的盘龙棍,所有赵家子弟身体健康接受挑选过后的适龄孩子都可以学,唯独他不可以,他是外人,连看的资格都没有。
“赵首丘,你混蛋!”女人终于骂出了声,泪眼彷徨。
“呵呵,”赵首丘笑了两声,“原来我是混蛋,你说错了,我其实是一个王八蛋,头上的帽子早绿油油了。”
“你是像侮辱我还是侮辱你自己,赵养卒是你的儿子,你听清楚没有。”
女人的哭喊声让帐篷里一时安静的令人心悸,赵首丘没有回答,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后者泪眼朦胧,满是委屈。赵首丘脑海中又闪烁出了那个纯黑色的眸子,隔了一刻,他摇摇头:“我越来越相信他是杨燕云的儿子。”
杨喧妍愣住了,她呆呆的望着赵首丘,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喧妍,你忘了,你嫁给我的时候已不是完璧了,”赵首丘轻声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第一个男人是谁啊。”
女人呆在那里,她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道她要说自己第一个男人只是一个肮脏的无赖,遭人唾骂的烂赌鬼吗,而她却是在昏迷中被人迷..奸的?
“好了,不必说甚么了,”赵首丘摆了摆手,“我很累了要休息。你以后也不用再来议政大帐了,这里没有你站的位置。”
杨喧妍终于绝望了,她呆呆的转身,缓缓向帐篷外走去,当她掀开帐篷的时候,后面赵首丘的怒吼此时才抑制不住的低低响起:“贱人,滚!”
……
……
“这不太好吧,翠娥姑姑,男女授受不亲,你扒我裤子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我以后怎么娶媳妇啊。”赵养卒脸蛋红红,埋在毛绒绒的地毯里,后面翠娥正脸红耳赤的扒着赵养卒的裤子,话音稍落,赵养卒白乎乎的小屁股就露了出来,旁边的苏秦淮和张仪表咬着手臂强忍着满腔的笑意,他们也一样,裤子被褪了下来,顿时,帐篷里映出三个少年白花花的大好屁股蛋。
“呦,这屁股粉嫩粉嫩的,比女儿家的脸蛋还好看呢。”翠娥一边笑嘻嘻的给赵养卒涂抹着膏药,一边调戏着少年。
“莫非翠娥姑姑要非礼我们家的养卒,”张仪表很赞赏翠娥的眼光,“现在非礼吗,我和秦淮也好爬出帐篷,给你们留下一点空间啊。”
赵养卒刚要分辨,苏秦淮却已经探过身子对翠娥说:“我们家养卒人可……可好了,找他错不了,虽然你能当他娘……娘了,可……可是终归还没有生过孩子,将就将就也过……过得去,翠娥姑姑还是很漂亮的嘛……甚么,甚么时候请客啊?”
翠娥脸上一红,心里乱乱的,也忘记继续抹药了,只是低声说:“小孩子净胡说。”
“小孩子?养卒也是小孩子哦,”张仪表马上显现出他的能言善辩出来,“草原上十二岁的男孩已经可以娶亲了。”
“仪表,别胡说,”赵养卒扬起了手在张仪表屁股上面晃悠,威胁着某人,“翠娥姑姑已经有相好的对象了,今年过了年后,三月里就要成亲了,有些话传出去会捅破天的,我们都是可以娶亲的年纪了,不能算小孩了。”
翠娥也是个见过场面的小人物,可是还被现在突然挑眉的赵养卒的气势给震了,又想起他的话,不知道怎么有些黯然,只好呆呆的点头。
“你小子,”赵养卒在张仪表涂了药的屁股上点了点,顿时后者痛的脸都紫了,“改天给你找个胳膊比腰还粗的女人过日子,看你还敢整天吊儿郎当的。”
苏秦淮张了张嘴:“还有我,我也要。”
“你要头猪吧你。”张仪表闲暇下来忍不住又和苏秦淮斗起了嘴。
翠娥没说话,无声的给赵养卒粉嫩粉嫩地屁股蛋子涂抹着白色的药膏,她看着自己略微有些粗糙的手指抚摸在伤口上,觉得心里有点乱,从小到大,她这个孤女除了二夫人就没在乎过甚么人,后来在乎的又多了一个人,她想着自己带着还是小孩子的赵养卒一起骑马一起到额尔齐斯河里捉鱼,夏天的时候带他到河里游泳,有时候还颇为好奇像个小贼一样乘着周围没人逗弄他的小.鸡.鸡,现在想来,这些故往的趣事都似乎发酵了一般,在这一刻,在翠娥的脑袋里闪来闪去。
跳跳跳跳,闪闪闪闪,过往的情景都在不安的跳动闪烁,只有赵养卒被自己捉弄后一脸小大人的无奈始终不变。翠娥又想起了那个二夫人为自己央求的那户人家的那个男人,和面前这个充满灵气的少年相比,就像是一块只知道眨眼的石头,女人的心,突然失落了。
翠娥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身下的赵养卒则重重的长出一口气。
翠娥疑惑的问:“怎么了?”
“你刚才想到甚么了?”赵养卒苦笑的看着她,“这么用力,我差点没痛晕过去。”
“痛你为甚么不说?”
“看翠娥姑姑时笑时羞的表情,似乎想到甚么高兴的事,就没打断了。”
赵养卒该死的体贴让翠娥笑了笑,她的心却在这一句话中越发的颤抖了。
恰在此时,杨喧妍掀开帐篷走了进来,看见了帐篷里三男一女的尴尬情景,那白花花的屁股晃的女人眼睛都花了。
“二夫人……”
“二…二夫人。”
苏秦淮和张仪表猛的红了脸,在天仙一样美丽的二夫人面前,孩子突然害羞起来,想要拉自己的裤子,却又不能拉,一时间头埋在地上,不敢抬头。
赵养卒也有点尴尬,不过他看得出,母亲愣怔的神色只是一闪即过,随后就突然转冷了,对着翠娥问道:“翠娥,我那只信鸽还在吗?”
翠娥赶忙点头,指了指内帐,示意在里面,她从来没见过如此盛怒的二夫人。
杨喧妍二话不说,挑帘进了内帐,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了甚么,只是半响,女人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雪白的信鸽。
赵养卒、苏秦淮、张仪表还有翠娥都被女人手里的信鸽吸引过去了,吸引他们的不仅是那只鸽子,还有鸽子腿上绑着的一封书信。
“母亲,你这是要……”
“甚么都别问,甚么都当作没看见,桃符,娘说过,欠你的一定都会还给你。”女人掀开了帐篷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帐篷迷茫的眼神。
“翠娥姑姑,你知道那只信鸽飞往哪里吗?”赵养卒悄悄的问。
翠娥摇摇头,后来似乎想起了甚么才低声道:“那只信鸽……好像是杨家家主昔年送给二夫人的。”
霎那间,赵养卒、苏秦淮、张仪表身上瞬间泛起一阵冷汗。
夜色里,白衣女人手里捧着鸽子,她的脸色如霜。
“赵首丘,我要你为你的愚蠢和冷酷付出你想象不到的代价。”
松开手,女人手里的鸽子解开了最后的束缚,带着女人的密信展翅高飞,一路向西,那里是杨家的部落,梨花枪光芒闪烁的所在,烽烟又一次被点燃了。